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债子顶

　　彩凤把小儿子留下来，两个儿子是保全了，可是生活怎么过呢？后来阿二嫂来说，高桥有户人家要雇一个奶妈，不仅管饭吃老板每月还给二斗米，彩凤觉得这是个机会，她扔下小儿子让大儿子看着，就到高桥给人家去做奶妈。她拿了一斗米的预支来，硬着心肠把一个月还不到的小毛头扔给大孩子照顾。
　　可是她去了才三四天，日夜想着小芳，给主人家的孩子喂奶，心里总想着自己的孩子。主人家的孩子吸她的奶，她感到像吸她的心吸她的血一样痛苦。她受不了这么煎熬。天天度日如年，夜夜噩梦连连。她梦见小芳没有奶吃已经死了，半夜里大哭着醒来。
　　小芳在家里，由于七岁的哥哥不懂得怎么护理小弟弟，也不会煮米糊和给弟弟喂米糊，妈妈离开他后，小芳三天就落色了。第四天，小芳已经饿得不会哭了，永芳叫人家带信去立即叫妈回来。彩凤听到消息，连奔带跑地赶回家来。
　　小芳已奄奄一息。当彩凤抱起瘦得皮包骨头都认不出了的小儿子，难过得亲着孩子的脸叫着：“小芳！小芳！”眼泪扑簌簌地滴在孩子的脸上，痛哭不已。她把衣襟摘开，赶快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小芳连吸都不会吸了。彩凤自己捏了半碗奶来一汤匙一汤匙慢慢给小芳灌下去，小芳的眼睛才慢慢睁开来。
　　从此，她下决心以后就是饿死自己再也不出去了。
　　但是自己不出去做奶妈，这日子怎么过呢？光靠她编草帽，叫永芳到田里去捡点稻穗那是怎么也过不下去的。在真正没办法的情况下，她又托当年祥荣做长年的老朋友老薛根到老板人家去放牛。
　　老薛根给永芳介绍了一户养着一头小牛娘的小种田人家。那家人家男人在乡公所当个账房，赚一点工钱补助家用。这人为人循规蹈矩，虽做了乡公所的事务员，却从不扯乡公所的排头欺压百姓。就拿几元微薄的工资补助家用。家里的生活开支，主要还是靠在家里种七八亩田。而家里的农活全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支撑。割席草和割早稻时，雇个忙工还忙不过来，那头牛没人看，老太太就雇一个小看牛娃，在这农忙时给她帮帮忙，看看牛割割草。老薛根觉得看一头小母牛，拉拉牛绳挺适合六七岁孩子干的活。看祥荣跟新四军走了，他妻子在家拖着两个孩子这样苦难，就介绍让永芳去试试看。
　　但不想一日永芳在田头放牛时，他被巡地头的黑无常罗震山看到了。那施家的田头和罗家的田头是相邻的。罗家种一百多亩田，养着三头大水牛和三头大黄牛，还有养着100多只羊。要雇五六个看牛娃。可是作头矮子二妹为人残暴凶狠，经常打骂看牛娃，稍不顺他的意，就用牛鞭抽打看牛娃。把看牛娃打得血肉模糊是经常的事。看牛娃被一个个打跑了，因此罗总缺看牛娃。
　　一天罗震山巡田头时看见一个很小的小看牛娃在拉着一头小母牛看牛，看那孩子长得很清秀，很像一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问下在田头干活的施家的母亲：这孩子是谁的？施母说这是芦苇漕祥荣的儿子。罗震山听了不由惊讶：张祥荣的儿子已经会看牛了，他脑子一转。就对施母说：他爸张祥荣当年给我做长工，只做了一个月就跑了去当三五支队，工钱拿去了好几个月，还欠着我的债呢。既然张祥荣的儿子会看牛了，这孩子应该到我家里来看牛，替他父亲还债。施母知道他是儿子的上司，得罪不起他，只好由罗震山弄去。
　　永芳见是黑无常要他到他家去看牛，他起初怎么也不肯去。说我妈叫我到施家来看牛，没有叫我到你家来看牛。永芳虽然还小，但也认识这个坏人罗震山。但他曾见黑无常几次三番派乡公所的特务班来抓过他父亲和母亲，最后一次母亲差点给他弄死。永芳大哭着不愿意去。但罗震山警告他说：“小家伙，你不去我家放牛，我再把你妈抓去，再把她再关到乡公所去！”永芳听到黑无常要再抓他母亲，他只得不吭气了跟着黑无常走。
　　永芳到黑无常家里，黑无常对矮子二妹说：“这是张祥荣的儿子，你不是缺看牛娃？叫他看牛。你给我好好看管着，他放牛时如果偷懒，你给我好好做做规矩！”矮子二妹听了说：“好！老板我知道。”
　　他叫永芳放一头高大的老水牛。吃的是长工们吃下的冷饭剩菜，晚上睡在牛栏间旁边的破屋里，也没有蚊帐，蚊子成群结队咬得他睡不着觉。早上天没亮就叫起来，晚上天黑了才让睡觉。牛放好还要他去割夜草。他小小的人，拖着和他身体一般高的大草篮，割了老半天也割不满半篮草。草割不来陈二妹就对他拳打脚踢，受尽了陈二妹的折磨和欺凌。
　　当老薛根告诉她她儿子在施家看牛时被罗震山看到，让罗震山拉去到罗家看牛后，彩凤气愤之下，很不放心儿子在黑无常家里看牛，她知道罗家的作头陈二妹为人凶狠残暴，对看牛娃不会好。她实在不放心。
　　那一天，她提只小胡篮，带去半块脆爪，想到罗家去看看儿子。当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当夏六月最炎热的时候；她戴顶小阳伞到罗家桥到处找，都找不到她的儿子。问问作头矮子二妹，她儿子在哪里，矮子二妹呵斥说：“你儿子，你儿子在这里当然是放牛了，还能让他坐在屋里享福？”她生气地对矮子二妹说：“这么六月夏天的正当午，还叫他在田头看牛？你们心也太狠了点吧！”矮子二妹哼了一声说：“要惬意你叫他回家去，莫到这里来放牛嘛！”彩凤生气地说：“我儿子本来在施家放牛的，是你们强把他拖来的。来了你们又这样虐待他，你们真不是人！”
　　“你骂人？你这个土匪婆！舍不得儿子带回去呀！你还老板的债呀！你给老板的债还清了，自然不叫你儿子来放牛了。你对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彩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地主家的作头也狗仗人势这样猖狂。
　　矮子二妹在她身后还在难听地骂她，她也没功夫去理他。她提着哪只小胡篮，戴着小阳伞，在地头野畈到处寻找，问了好几个人，最后终于在一个热烘烘的大坟滩里，找到了一头老水牛，但却不见儿子的影子。她大声叫着：“永芳——永芳——”
　　当永芳听到妈妈的声音从牛背后转出来的时候，彩凤看到那赤膊穿条小裤叉又黑又瘦像只小猴子样的孩子，在这样热腾腾的烈日下还在那里放牛，望着瞪着两只呜溜溜的大眼睛，浑身晒得又黑又瘦的儿子，她叫声：“永芳，苦命的孩子……”抱着儿子，热泪像汆一样流了下来。她拿块手帕替儿子擦那满头满身的汗水痛心地哭着。问他已经过了昼了，怎么还没回去吃饭，肚子饿不饿呀？永芳流着泪对妈说：“矮子二妹说过牛看不饱不能回家吃饭。这头老水牛肚皮又大，我总是看不饱。”
　　彩凤说：“真狠心呀，牛一时看不饱那就永远不让吃饭了？”当下她从小胡篮里拿出半块脆瓜来给永芳吃，“永芳，我知道你在罗家不会好，没有想到黑无常和矮子二妹对你这样凶！这么热的天还叫你在野外放牛。你一定口渴了吧，我买了一条脆瓜半条给你弟弟吃了，这半条瓜妈特地拿来给你吃。”永芳正又饥又渴，他接过妈妈给他的半条脆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彩凤抚摸着永芳黑溜溜的小背脊累累的伤痕，问他，“这是他们打的吗？”永芳听妈妈这么一问，叫声：“阿妈——”哇一声哭出来了，“妈妈，牛看不饱，矮子二妹就用牛鞭抽我，用脚踢我。这都是鞭子打出来的——阿妈，你让我回家吧，我情愿在家里吃粥喝汤，不想在这里看牛了——”彩凤骂声怎么这样狠心！她紧紧地抱着儿子热泪像下雨似地落到永芳的背上，她一面哭一面安慰他说：“你让妈妈想想办法，只要屋里稍为有点吃的了，妈妈就来接你回去。你再熬两天吧，啊——”
　　又过了一个月后，永芳在黑无常家放牛时，因为被大水牛踩了脚，永芳的脚肿得流浓脓流血，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陈二妹还要他去放牛。老薛根看不过去，和矮子二妹大吵了一顿，强把永芳背到芦苇漕来。
　　当彩凤看到好好的孩子被折磨成这样，抱着永芳大哭了一场，从此再不让儿子到黑无常家去放牛了。什么还债不还债，看黑无常还有什么花样来！
　　永芳在家里在母亲的亲切关怀和调理下，个把月后那只伤脚才逐渐好起来。
　　由于在史家和罗家放了三个月牛，特别是在黑无常家里那两个月天天起早落夜、吃苦耐劳的磨练，永芳回到自己家里后，感到弄点柴火检点稻穗的活，如玩耍一样，稀松轻便，清闲多了。而且因为经过割草和背稻草的大累大苦的锻炼，力气也大了许多。所以他现在割一天的柴火，妈妈有好几天可烧。他出去捡一天稻穗或芋艿屑，往往就有一篮，可以当一天的粮食和下饭。
　　“我们的永芳长大了！”彩凤看了在心底里高兴地说，“他可以帮我的忙了。”
　　母子三人就这样帮衬着，苦度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