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白芙蓉>第四章

第四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4-26 08:42:35      字数:8065

  十七
  
  白芙蓉走后,舟浦回到了以往的宁静。清晨公鸡报晓,黄昏百鸟归林。春日布谷声声了,乡亲们就犁田插秧,秋天西风呼呼了,大家就收割打粮,日子如同柳溪冬季的流水波澜不惊地又过去了两年。
  这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日头亮灼灼的猛得扎人。阿翠婶借着清凉的树荫,坐在古樟下的石板凳上纺棉花。
  草鞋店的这株大樟树太有年头了,经林业专家鉴定,竟然像一把遮天盖地的巨伞在松树冈脚已称霸了一千三百多年。这就难怪了,它那粗大的树身冇十个人伸手接龙围绕,根本就围不拢。都讲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话一点冇错,一般人往树下一站,嘿,好一个樟香风凉啊!但阿翠婶却冇感到一丝的凉意,她的心早就空洞了。
  汪光荣去世以后,阿翠婶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已满头白发,一脸菜色,终日忧忧郁郁昏昏沉沉的,逢人搭讪未到三句,便喉头哽咽清泪两行,她的心被汪光荣带到天国去了。她养了四个儿子,老大哮喘,老二哑巴,老小是个闷葫芦,也就是老三像样点。她满眼的希望都寄托在汪光荣身上,期待这个聪灵的儿子能为草鞋店撑起另一爿天。可他偏偏那么绝情,那么残酷,才刚刚让她看到一丝曙光,就把她这个苦命的老母抛进伤心的地狱。
  阿翠婶本是一个纺棉能手,往常,无论是谁家的纺车,也不管是新旧,车轮只要一到她的手里就会变得乖巧自如,“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如孩童咿呀学语般悦耳。现在不知怎么了,家中的这驾破纺车总是不听使唤,“嘎吱嘎吱”的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草鞋佬的棉花捻子也搓得不匀称了,纺出的棉线一节粗一节细的,锭上的线绫几乎全是线结,看着就直飘眼火心里闷得慌。
  她又想起了汪光荣,仿佛汪光荣正嬉皮笑脸地站在她跟前,朝她做着鬼脸说着笑话,把她逗得几乎肚子都要笑抽筋。她停下纺车,知道自己又出神了,就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白芙蓉现在怎么样了?每次想起儿子,她的脑中就会同时出现白芙蓉的影子,甚至还浮想联翩,要是给她留个小孙儿就好了。她瞎琢磨着,如果有孙儿,他也该岁把大啰,小脚Y会走路啰,小嘴巴会讲话啰,会开口叫她阿婆啰!阿翠婶想着想着,又不禁眼泪婆娑。
  不纺了!阿翠婶把棉子捻子往筐篓里一甩,站起身子拍了拍裤屁股的灰尘。正欲起身往家里走,蓦地她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就再也合不拢,仿佛看见了佛!
  月光佛确实又落到草鞋店。天哪!白芙蓉回来了!真的是白芙蓉回来了,此刻她正站在草鞋店门口,看着阿翠婶笑,身旁还偎依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娒娒。两年多不见,她依然是那样的年轻漂亮,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身材略显丰盈却不见胖,风韵比以前更加迷人。
  白芙蓉立在房前,看着过早衰老的阿翠婶,心若刀割般痛,看着看着就满眼泪流。她大声地叫了声“妈”,便扑上去抱着阿翠婶抽泣起来。婆媳久别重逢,阿翠婶仿佛吃了灵丹妙药,本已昏滞的眼神又清朗起来,她第一眼就瞄牢了白芙蓉身边的那个娒娒。她的手脚也恢复了当年的麻利劲,像花旦溜台般来到娒娒的身边,一手抱起就跨入了家门。
  白芙蓉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屋内,见阿翠婶把娒娒抱在怀里反复地在看在抚摸,就把娒娒拎过来,令他跪在地上。白芙蓉对娒娒说:“先磕头!”
  这娒娒也真可人,遂趴下给阿翠婶磕了三个响头。白芙蓉又说:“这是你阿婆,快叫阿婆!”
  娒娒甚是听话,遂用一双黑晶晶的眼睛望着阿翠婶,稚嫩地叫道:“阿婆!”
  阿翠婶刚才已经看仔细,这娒娒长得跟汪光荣小时候就像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该死的是眉宇之间也长有一颗小红痣,这要不是她的亲孙儿难道还是天上的仙童不成。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好孙儿啊!”
  死气沉沉的草鞋店又阳光明媚了,阿翠婶的脸庞笑得如一朵灿烂的晚菊。她又忙碌起来,拿着瓜瓢冲楼上喊:“狗美狗丽哎!”
  楼上冇人应答,她又冲着屋内喊:“草鞋佬,草鞋佬!”
  屋内还是冇人应。这时才想起双生囡还未放学,草鞋佬到后路垟拔田草去了,于是就尴尬地笑了笑,对白芙蓉说:“你看我高兴得脑都昏了。”
  白芙蓉把行李放置好,拿出一件新衣裳说:“妈,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你穿上试试合身否?”
  “很合身。”
  “你穿都没穿,怎么会知道合身?”
  “囡,只要是你做的,肯定合身。”
  白芙蓉弯下身,抹平小孩的衣服,对阿翠笑道:“我可不敢打保票。”
  阿翠婶抹一把泪花,点头涚:“我敢打。”
  
  十八
  
  不一会,狗美狗丽放学回家,她们下半年就要到梅溪中学读初一,身子长得都快到白芙蓉的鼻梁高了。看到芙蓉嫂子犹如仙女般从天而降,她们惊喜激动得泪水哗哗,扑到白芙蓉怀里一顿哭。
  阿翠婶拉开狗美狗丽说:“哭啥,你嫂回家了还哭?”
  狗美与狗美相视一笑,擦把眼泪说:“我们太高兴了,才会哭。”
  阿翠婶白了一眼狗美,端起脸说:“高兴要笑,不能哭!”
  俩姐妹遂绕着白芙蓉哈哈笑。
  白芙蓉也笑了,笑了一会,她从衣兜拿出二十块钱,叫狗美狗丽到供销社买肉打酒。
  阿翠婶看到那两张拾个头,眼睛亮了一下,有些不舍地说:“红酒家里有,就不用买啦。”
  白芙蓉说:“那就白酒打三斤。”
  狗美问:“猪肉呢?”
  白芙蓉寻思一下说:“五六斤吧,要是有猪脚就整个把它买来。”
  见到小侄儿,俩姐妹开心极了,狗丽非得要带着他玩不可。
  阿翠婶眼一瞪说:“想啥呢,去!”
  白芙蓉见她离不开孙子,就把阿翠婶的拦腰解下缚在自己的腰间,说:“妈,今晚我做饭,你带孙子。”
  阿翠婶说:“好咧,我的小宝贝。”
  黄昏的时候,白芙蓉张罗了一桌相当丰盛的饭菜。狗美拎回一只十几斤重的大猪脚,说是卖肉的曹操胡不愿意零敲碎打。阿翠婶说,就冇见过像狗美这样败家的狗狗囡。白芙蓉说,最好了,正合我意。她把猪脚放在大锅里全给煨了。草鞋佬回家的时候,凑巧又在稻田捉了一条大鲤鱼和一箬笠斗的田螺,阿翠婶抱着孙儿在白芙蓉身边不停地指点,令白芙蓉加入紫苏一起烧,香味甚是诱人。
  开饭时,应邀的客人如期而至。耀宗公、老镜头和大队长老威头都来了,只有老狸头父子缺席。老狸头一早就到彩云江口的马站买牛去了,人不在家冇啥说的,而汪卫国不知为何不到。想不到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偏偏来了,吃到一半时,草鞋店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呵呵,原来是小白回来了,难怪酒菜这么香,老远我就闻到了。”
  第一个来者人未进门,公鸭似的声音就先飘了进来。阿翠婶一看见他,面色就沉了下来,满脸的不屑,一副嫌弃人的样。那人也不计较,嘿嘿地到筷笼取来筷子,径自在饭桌的空位上把屁股顿在凳子上,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贼溜溜地用眼睛不停地朝白芙蓉的身上勾。
  此人是石鼓台的秧地鸭。秧地鸭的真名叫汪天德,四十多岁,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主,年轻时终日伸着个狗鼻子专往有香味的人家里钻。他一肚坏水热衷于四处煽风点火,如同秧田里的鸭子,专门乱苗浊水搅拌是非,是舟浦头号的浪荡子。
  前些年,南山县像中了邪,在一夜之间就冒出了两支武装派别,双方均打着保护啥的旗号,荷枪实弹的还在白云岭头上交过火。炒豆般的枪声吓得舟浦人都往灶台边躲,一颗流弹“啾”的一声飞入三进屋,老威头家的大铁锅刹间就被穿了一个大窟窿,当时老威头的老母正坐在柴仓凳上烧猪食,吓得她一天一夜开不了腔。其中一派的司令是秧地鸭的亲戚,秧地鸭听说参加队伍有面包吃,就追随司令加入了武斗的行列。一个月后,秧地鸭挺着蛤蟆肚、勃起头颈筋、一摇一摆地迈着齐步回到村里。他趾高气扬地先不入家门,直接到天主堂把黄杰夫书记用稻草绳绑了,又给黄杰夫的脑袋按上一顶半米高的长筒帽,唤来西洋村的打更佬沿着街道边敲铜锣边减:“打倒反革命分子黄杰夫!”
  秧地鸭自己则穿着一身劳动布,横着一支亮着刺刀的步枪在后面押着。不到两个月,秧地鸭摇身一变,就成了舟浦革委会的副主任。秧地鸭得道后,性情也随之大变,不再流着哈喇子去蹭吃了,换了副花花肠子,现在是专往有点姿色的女人家里蹿,难怪阿翠婶一脸的不高兴。
  第二个进门的是大洋房的油漆匠老揺头。他是狗美狗丽的干爹,也是我们舟浦七狗中那个叫狗平的父亲。见他来了,阿翠婶就感到有点面皮热,说亲家呀,我本来就想请你来的,怎么一忙就给忘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连忙就把他拉上座。
  老摇头不仅会油漆,而且还会画花。他极有美术天赋,在洞宫山一带负有盛名。花木虫草飞禽走兽,只要他摇头一画,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多年前一个能冻死狗的冬日,秧地鸭禁不住肚子里的饿虫折腾,就到路廊槛打转转。脑昏眼花之际,蓦地发现廊下的水潭里伏着一条大红鲤鱼,秧地鸭饿鬼缠身,就不顾三九寒冬溪水刺骨,抖抖索索地脱下裤子蹚入了潭。他像野鸭般把脑瓜伸到腿根深的水底,结果捞起的竟是老摇头扔入潭中的一张纸板鱼。秧地鸭一上岸就哈喷嚏连天鼻水不止,赖在老摇头家中要个说法,最终终老摇头只好送他一只猪耳朵,外加一瓶“五加皮”,此事才收了场。
  第三个人的到来,有点出乎阿翠婶的意料,他是路廊槛的耀康公。耀康公是个右派分子,他在解放前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是舟浦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他是一个很自闭的人,平时除了劳作,便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练书法,与人讲话还时不时的会蹦出几句“英格利希”,一般不会轻易地到其他人家走动,大家都叫他阴人。
  据说耀康公原是一个十分风流倜傥的人,长得玉树临风,篮球打得贼溜。在大学期间,他曾与一个国军师长的女儿杜小姐真心相爱。正当他们亲爱得如胶似膝、死去活来之时,他的父亲——也就是老狸头的祖父——老鹏头,用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把他从杜小姐香软的怀抱中召了回来,当夜就被推进了洞房。
  耀康公做得比初次到舟浦的白芙蓉还要绝,他是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没揭就开溜了。不料白云岭刚爬到一半,就被老谋深算的老鹏头用火把麻绳追了回来。无奈之下,他只好跟心爱的杜小姐说拜拜。解放后,他一直在舟浦小学当教师,后来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成了右派,女人也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
  舟浦真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是耀康公,白芙蓉对耀康很是敬重客气,再三请他上桌。耀康公一看秧地鸭冷冷地漠视着他,就说不了,刚才是到地主宫烧香,顺路进来看看便走。
  这一桌人的胃口真好,白芙蓉开始认为身高马大的老威头已经是够厉害的,想不到秧地鸭更是一张狮子口,一大圈的猪脚往嘴里一塞一转,分秒间出来的就是骨头。秧地鸭吃个不停,也啧啧个不停:“啧啧啧!小白的手艺真好呀!”
  下桌的时候,一大锅的猪脚连一点汤都没剩。汪胜利一脚把一只破罐子踢飞了,狗丽委屈得直想流泪,白芙蓉安慰说:“冇关系,嫂子明天再去买。”
  
  十九
  
  晚上,阿翠婶一家人坐在古樟树下纳凉。盛夏之夜,正是舟浦最迷人最能引发人们想象的时节:知了在柳溪畔的垂柳上哂哂鸣叫,青蛙在村庄边的稻田间咕咕不停,胭脂花在朦朦的月色下殷殷吐艳,萤火虫在绿绿的瓜棚里星星点灯。
  阿翠婶抱着孙儿坐在竹椅上,一边摇着麦秆扇,一边轻轻地拍着孙儿的小屁股,任凭微风不时地撩拨心弦。她仰望星空,看到霄汉之上彩云追月,美好的愿望油然而生,不禁脱口很有节拍地轻声吟道:
  月光圆圆,垒金盘盘;
  一盘金,一盘银,打副手铰好抬亲。
  该来岁?十八岁;该来长?凤冠戴起顶到梁。
  单爿门,抬勿过;双爿门,正好抬……
  阿翠婶的歌谣十分动人,充满了美好的期望,听得风儿醉了,连星星也醉了。
  蓦然,阿翠婶有了灵感,她对白芙蓉说:“我这孙儿按辈份排,应该是明字辈,我看他的名字就叫明长吧。”
  白芙蓉明白这名字的其中意思,阿翠婶是想用此来祝愿暗喻孙子将来能够长命长寿。她想了想说:“妈,我还冇告诉你,这孩子已经有名字了,叫汪海洋,大海的海,海洋的洋。”她见阿翠婶愣了一下,就又说,“妈,明长这个名字也很好的,要不咱们就给他取两个名字,小名叫海洋,大名叫明长。”
  阿翠婶叹了口气,开心地笑了,她说:“好!这样挺好。”
  阿翠婶的思绪很活跃,突然间她把白芙蓉拉到身旁,神秘兮兮地唠叨道:“囡呀,咱家后面的这座山冈叫松树冈,松树冈上有座白鹤寺,白鹤寺的后墙上长着几蓬野草,那些野草每年都会开红花。这些红花是魔鬼化身的,人畜吃了都会死,你千万要记牢,那个地方你千万不能去。”
  白芙蓉听了,很听话地说:“妈,你放心,我记牢了。”
  白芙蓉感到很奇怪,关于白鹤寺魔鬼红花之说,前次阿翠婶就跟她讲过。她也曾经问过汪光荣。汪光荣说,白鹤寺的后墙,确实长有几丛叫做红花的植物,这种植物的花朵很美却剧毒,人畜吃了必死无疑,是白鹤寺的和尚做为药用的,舟浦人都知道。白芙蓉想,婆婆一再重提此事,其间必有秘密,但现在她不想去探究,此刻她的心思全拴在那个谜一般的男人身上。
  再三邀请,汪卫国为什么不来呢?他是不想见她?故意逃避?还是另有要事缠身?她有点迫不及待,真想马上到蚕场问个究竟,但又感到不妥。那就明天吧,她想。
  次日一大早,白芙蓉就赶到蚕场。这日舟浦起了大雾,白茫茫的,整个村庄像披盖了一层面纱,朦朦胧胧地宛如一幅水墨画。白芙蓉与那山那水那树那屋一色,也成了画中的人。汪卫国显然昨晚喝了大量的酒。白芙蓉推开他房门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酒味就扑鼻而来,室内酒气冲天,床上地下满是呕吐的污物,汪卫国仍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白芙蓉仔细地观察一下,汪卫国的嘴角粘着酒垢菜末,一条洗涤得几乎发白的军被单,似一个少女羞答答地盖住他的肚脐眼,健美的大腿和胸脯全部裸露在外。一条纤细的小红线,缚着一块白玉套在他的脖子上;床头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汪卫国穿着合体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双手紧握冲锋枪,甚是英姿飒爽;照片上方,用书夹夹着一条浪漫的黄手绢。
  白芙蓉心中一阵波澜,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她见汪卫国仍在睡,就不叫醒他,顾自清扫起房间来。清理完地板上的脏物后,她又端来脸盘拿着毛巾往床上整理。她把脏被单换了一条干净的枕头巾,又把他的脸擦拭干净,汪卫国还不醒。他昨夜是在哪喝的酒呢?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冰冷的男人喝成这样呢?白芙蓉边理边想,想着想着就想哭,但又冇哭出来。她走到窗边的办公桌前,打开玻璃窗户。
  此时白雾渐渐散去,她看到溪边有很多妹子在洗衣裳,村子上空升起了柱柱炊烟,被晨风一吹,像无数条青蛇在空中扭来扭去;还有几个勤快的阿叔已经扛着锄头、赶着耕牛上山去了。白芙蓉站在窗口呼吸了一会新鲜空气,溪边有妹子看到她了,朝她指指点点,发出“咯咯”的笑声。她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便把目光转回室内。桌上摆着三个空酒瓶,还有几个空烟盒,一只饭碗塞满了烟头。她拿起酒瓶和白牙杯嗅了嗅,全是白酒的味道。原来汪卫国昨晚哪都没去,是一个人在房间内独饮。她的脑海就开始想象汪卫国昨天晚上的情景:
  正当她们在樟树下纳凉的时候,汪卫国独坐窗前。星空一月如钩,地下萤光似灯。他无人添香并立,也冇鲜花作伴,一个人沉默成一座冰雕,深邃的眼眸透着淡淡的忧伤。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他有沉重的心事可无人诉说,他的内心肯定很寂寞,很纠结,很痛苦,于是长夜不眠,唯有借酒消愁。
  他为何如此痛苦?白芙蓉默默地凝望着汪卫国,不禁潸然泪下。
  
  二十
  
  白芙蓉第三次返回舟浦,汪卫国事先是知道的。两年前,她带着一副躯壳离开舟浦之后,感到无颜面见父母,就来到邻省的一个小镇定居下来。
  那也是一个风光如画的地方。靠山贴水、弄巷幽深,近万人口。像舟浦一样,镇子四周,青山围着,那山像一群正在绕圈做游戏的动物骤然间被凝固了一样,龙盘虎踞、马卧牛伏、凤飞狮睡,一动不动地造着千姿百态的型。一条河流从镇边滔滔东去,如一支迷人的乐队,在日夜弹奏着悲歌欢曲。这条河流比柳溪大,可载舟放排,夜间还渔火点点的,引人欲酒欲诗。
  他乡虽然好,怎可比故乡,该如何谋生度日呢?白芙蓉初来乍到,很是犯难。好在她从小就从阿妈那里学到一些裁剪技艺,就在临街处租了一间店面,以裁剪为业。她心灵手巧,审美独具慧眼,生意竟然十分红火。
  房子的主人是一对孤儿寡母。男主人姓宋,三十未到,是个放排工;母亲莫大娘,是一个大脚女人,性格大大咧咧的,是个热心肠。白芙蓉是在离开舟浦后,才发现汪卫国在大衣兜里给她放了二百元钱的。亏了这笔钱,让她买了一台缝纫机,付了租房的定金。莫大娘一见白芙蓉,就咧嘴叫:“唷!这世间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子!”
  白芙蓉把定金递给她,笑着说:“大娘,我定金先少付些可以吗?反正房租我会分文不少的。”
  莫大娘接过二十元定金,朝她眨眼说:“可以可以,啥都好说。”
  白芙蓉生意很忙,又得自己做饭烧菜,就更忙了。莫大娘叫她搭伙算了,白芙蓉婉言拒道:“大娘,谢谢你了,我喜欢自己做的饭菜。”
  莫大娘歪着头,啧啧地说:“要是能娶上你这样的媳妇,那就好啰!”
  宋大哥对白芙蓉也很是照顾,他经常会捎来一些溪鱼、溪虾等河鲜送给她。白芙蓉要付钱,他死活不要,他说:“同住一幢屋,就是一家人。”
  一日,莫大娘找白芙蓉啦话儿,说房租免了,她就喜欢白芙蓉这样贤惠的人,接着她便直通通地询问白芙蓉的婚姻状况。白芙蓉是谁?一听就知道莫大娘欲娶她当儿媳妇,遂认认真真地对她涚:“大娘,我早就成家了,并且已有身孕,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认你做干妈吧。”
  莫大娘听罢,愣了许久,才说:“能认你做干女儿,我也心足了。”
  白芙蓉真的冇撒谎,这时她已发现,自己身子并无不适却呕吐不止,她知道自己怀上汪光荣的娒儿了。她与汪卫国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系,当然都是她主动的。每个星期他俩都会定期鸿雁传书,每次她总是会把信写得长长的,把自己在小镇上生活的所见所闻,不分巨细、一丝不漏地向他倾诉;而汪卫国则是言简意赅寥寥几句。每次她都提醒他,你要写长点写长点,可一直冇改观。怀上了娒儿,究竟是留是舍,她十分犹豫,就征询汪卫国的意见。汪卫国在回信中写了一个大字:“生!”
  他又在大字下面添两行小字:“母爱伟大无私,孩子何过之有,生命高于一切;为了可怜的阿翠婶,为了草鞋店的明天,哥支持你生!”
  于是,怀胎十月之后,瓜熟蒂落,汪海洋就呱呱坠地了。好在有干妈莫大娘调理照顾,一切都还顺利。
  前段时间,汪卫国意外地给白芙蓉写了一封长信,向她细说了草鞋店的状况。说阿翠婶处境甚是不好,如再这样持续下去,命定不久矣。她说那我就回来,汪卫国又回了一个大字:“好!”
  大字下面还是一行小字:“我期待着你的归来。”
  现在,她归来了,他又为何如此痛苦呢?既然他把那块她的生命之玉贴在心窝,既然他把那条留有她身子余香的黄手绢搁在自己的脸庞,既然他冰冷的体内也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为何要如此这般麻醉自己?这个谜一般的男人啊!
  白芙蓉再也按捺不住,遂用手推他,捏住他的鼻子。汪卫国醒了。他看到白芙蓉,呼地从床上腾起,眼睛发出了仿佛长夜过后黎明的曙光。他发现自己赤膊着,急忙用枕巾贴住腹部,脸如血染。穿上背心长裤,两人下楼来到大队部。白芙蓉给他煮了两个鸡蛋,帮他敲开剥去外壳,等他吃罢开口问话。
  “哥,昨晚你干嘛呢?”
  “我有点特殊情况,处理一下。”
  “啥特殊情况,喝这么多酒?”
  “秘密,不能说。”
  “啥秘密,跟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谁都不能说。”
  “那就是你心中的秘密啦?”
  “是的。”
  白芙蓉追问:“哥,你心中到底有多少秘密?”
  汪卫国笑道:“妹,你回来阿翠婶一定好高兴吧,小外甥好吗?”
  白芙蓉见他有意岔话,嘟着嘴说:“你不要转移话题,为啥昨晚你不愿见我?为何我回来你如此难过?你一个人把酒喝成这样,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看不出来吗?”
  汪卫国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脸上逐渐恢复了常态,他抬头说:“你能回来当哥的当然开心,怎么会难过呢?”
  他说着,就从脖子上拿下那块玉,对白芙蓉又说:“那条黄手绢我用过了,我就留着,这玉哥今天还给你。妹,过几天你还是走吧,永远也不要回到舟浦。”
  白芙蓉的脸色一下子发白,簌簌泣道:“这是为何?玉是你的了,我怎能拿回?你这是在赶我走!”。
  她又道:“我明确告诉你,我不走,这辈子我生是舟浦的人,死了也要做舟浦的鬼!”
  汪卫国的眼中涌出了一股少有的柔情,他受不了白芙蓉的眼泪,做了一个深呼吸后,他说:“你不走也行,但你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你不仅要吃得起苦,还要经得住暴风雨的考验!”
  白芙蓉眼巴巴地看着汪卫国说:“只要你不赶我走,什么风浪我都无所谓。”
  汪卫国握紧了白芙蓉的手,坚毅地说:“好,只要你想定了就好。我告诉你,暴风雨就要来了,让我们一起走进暴风雨吧!”
  白芙蓉不知何时已依偎在汪卫国的身上。呵!他的肩膀是那么的坚强有力,他的胸膛是那样的厚实宽广,在他隐形的翅膀下,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只勇敢的海燕,她在心里呼唤:“暴风雨,你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