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当他与卫燕南说着话，一直往新造的那排家属宿舍楼走时，落在后面与妻子说着什么的吴斌叫住了他道：“不要往前走了。”吴斌快步上来觧解释道，“我还没告诉你们，我们家搬过地方了。你还记得叫黄鸿兴的人吗？”
　　“记得，”他道，“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当地人老职工，他怎么啦？我记得他家两个小孩都已很大了。去年春上，我看到他家的大宝，穿戴一新，手里拎了两瓶老酒，站立在湖堤上，问他等谁？去哪里？他说等着父亲老黄，老黄要带他去订亲。去年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这个岁数就订亲了？”卫燕南有点吃惊地问道。
　　“别大惊小怪，”他道，“这里的当地人都这样，你问老吴吧！”
　　吴斌这时笑了笑道：“是这样。”
　　“再小的也有！”他对还有些想不通似的卫燕南道，“我看十二、三岁的也有哩！”
　　“这倒没有的，”吴斌笑道。
　　“你看！”卫燕南嗤笑地道。
　　吴斌又笑笑道，“老黄就是在大宝订亲后，一直想把自家的两居室，换成两套独立的一室户。连里反复考虑下来，就与我商量，让我把原来住的一室户给了老黄，连里另外再给了他一套一室户的。他家的两室户就给了我们家。”
　　“那你也改善了！”他道，“这样大家满意，对不对？”
　　“满意，满意，”吴斌连连称满意。
　　吴斌现在的家位于两排老的家属楼中的后一排，是在两楼的一个两居室的单元。在住房有了改善后，吴斌已把他多年失散的老母亲也接来住了。这天因是五一节，读书的小孩也在家，家里已很热闹。他俩的到来，就更热闹了，也显得有点拥挤起来。
　　吴斌的母亲听了儿媳对他俩的介绍，就说他们极般配，话中他们好像是天配地设的一对。
　　“我活到这岁数，”老人夸张地道，“还没见到过这么般配的，世界上还真有像戏文里的人啊！”
　　“老妈妈，你太夸奖我们了。”卫燕南笑着道。
　　“我看，说得很对。”吴斌的妻子这时帮着婆婆道，“我看你们是很配的一对。”
　　他见卫燕南乐陶陶地说“再说，我们真的不好意思”时，也跟着道：“我们是被你们说得不好意思了，说说别的吧？老吴，你这房，老黄换给你后，你刷过了，是不是？”
　　“是的，”吴斌道，“我自己随便刷的。”
　　“嫂子很满意吧，是不是？”他又打量了一遍房子问道。
　　“满意，满意，”吴斌又连连称着满意道，“这间大一点，现在我们住和吃吃饭；另一间稍微小一点，是我大孩子与我母亲住。说起来，我又要谢谢你哩！”
　　“你还记着这做什么？”他忙阻止吴斌说下去。
　　吴斌是不说了，但吴斌的妻子却对不明就里的卫燕南解释起来：“我家老吴太老实，一直不敢向领导提要求，是小岑替他给大老汤说了我们的想法，大老汤看有机会就办了。让我来了农场工作，又给我们分了房。”
　　“他倒没给我说过。”卫燕南看了他一眼道。
　　他忙道：“这有什么？我是举手之劳，只是顺便说了一声，是大老汤看政策允许办的，就给办好了。吃饭吧？吃好饭，要去看大老汤、大老王。”
　　“吃饭，吃饭。”吴斌怕小菜不够，又拿了当时常用的搪瓷碗要去食堂买些菜回来。
　　“不用了吧？”看了看满桌子菜后，他与卫燕南都这样说。
　　“让他快去吧！”吴斌的妻子道，“去晚了，有些菜会被卖光的。”
　　吴斌走后，卫燕南帮着吴斌妻子摆弄碗筷。
　　他与吴斌的母亲说上话。
　　“平时吴斌一直提起你们。”吴斌母亲道，“他也一直为你担心，怕你吃亏。”
　　他很感激地道：“老吴真是个好人、实心人。”
　　吴斌的母亲听了很高兴，但道：“他就是只有一身力气，一点帮不上你忙。写不会写，说不会说，为你感到不平，但不敢找上面去说。”
　　“不需要他为我去说什么，”他道，“只要不厌弃我就好了。”
　　“他不会做这种事。”吴斌母亲又道，“看到了你们，我也更相信他为什么要一直念叨你，念叨你们了。”
　　他怎么忘得了几个月前，吴斌为了向他道别赶了几十里地的情景，此刻面对着吴斌的母亲，他又非常动感情地道：“老吴，是要永远记在心里的人！”
　　吴斌母亲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了看正与媳妇一起做着事的卫燕南后，对他道：“她多么体贴你！人家这么冤枉你，她还赶这么路来看你，是你的福气，你今要好好待她。”
　　“我会。”他道。他也想到了曾经发誓要让她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然，那时正处于豪情万丈之际，对幸福的理解，也是要像马克思、毛主席那样对人类作出伟大贡献，或者说，由于作出贡献而带来的快乐，具有当时彻底排斥物欲的强烈时代特征。现在看来，是不切实际的，是年轻不懂事的表现，甚至是一种狂妄。
　　“我要不使她失望。”在思索了片刻之后，他苦涩地一笑道。他现在只希望早日结束眼前被“贬黜”的生活，然后离开这让他感到屈辱的农场，回到父母身边去，与卫燕南永续在花前月下。到那时，他会经常与卫燕南一起双双回到这云梦湖农场，看望这些难忘的同事和认识的人。
　　“我也相信你会待她好的。”吴斌母亲道，但听起来总有点不放心的意思在里面。
　　
　　吴斌回来时，后面跟着大老汤和大老王，他们的手都没有空着，都一手揣饭菜（菜放于饭上）、一手揣汤的。大老汤碗里是一块大肉，大老王碗里是条什么鱼。可能是因为今天是节日，大老汤碗里的肉不像平时那么薄薄的一片。食堂里一位叫小史的人刀功很好，他切出的咸肉，薄得如纸，像透明的。更有人形容说，不要很大的风就能把这片肉刮走的。
　　见大老汤、大老王到来，他们都从小圆桌旁站起来。
　　“你怎么让大老汤、大老王自己买了饭来？”吴斌的妻子责怪起自己丈夫道。
　　“我碰见他们时，他们已买好饭了。再说，我也没请他们来。”吴斌委曲地道。
　　已与卫燕南说上话的大老汤、大老王这时忙道：“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大老王本来说好春节里到各家走走时，也要去卫燕南家的，因临时生病耽搁掉了。一直感到很遗憾，这时又与卫燕南说着他心中的这个遗憾。
　　“明年春节，你再与大老汤一块来吧！”卫燕南邀请起来道。
　　“好啊，”大老王道，“如果这时小岑问题也解决了，那就更好了。”
　　“盼望这一天了！”卫燕南回答，又道，“请你们多多关心他！”
　　“吃饭吧，大家边吃边谈。”吴斌这时道，“大家随意坐吧。”
　　他和卫燕南又在吴母一边坐下，大老汤和大老坐到吴母的另一边。
　　“两个小孩呢？”他问了一句。
　　“你们吃，我与小孩在里面吃。”吴斌的妻子说小圆桌有点小，她到里面灶间与两个小孩一起吃。吴斌的母亲这时说，自己也要到里面去吃。卫燕南拖住了她，不让她站起来。
　　他也道：“吴妈妈，你是这里的最年长者，你不能下桌。”
　　大老汤、大老王也这么说。
　　大老王更是道：“我们来了，不能把你挤掉啊！”
　　“可以坐了，”吴斌的妻子道，“妈，你就坐这里，陪陪客人。”
　　吴斌母亲不再坚持，对媳妇道，“你快进去，照顾小孩吧。”
　　“把这两碗揣走，”吴斌看了看桌上的菜后，让妻子把大老汤、大老王买的飯菜揣进去。“小孩要吃，就让他们吃掉。”见妻子走到门口时，又关照了一句。
　　“对，不要浪费。”大老汤也补了一句。
　　“浪费可惜。”吴斌的母亲这时道，“现在生活好了，旧社会哪有这些东西吃。”
　　“吴妈妈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大老王道，“会爱惜东西。”
　　他一直点着头，有时看看卫燕南。
　　“要喝点酒吗？”吴斌问大家。
　　“我不喝，”他忙道，“你自己喝。大老汤、大老王，你们要喝点吗？”
　　“我们还不能喝。”大老汤道。
　　“上班不能喝酒。”大老王也道。
　　他点着头。昔日他在这连里时，也在节日里值过班，知道上班(包括值班)不准饮酒等规定的。
　　“我也不喝了。”吴斌道，“就吃饭吧。”
　　“大秀才，最近写过什么大作？”大老王虽然文化程度不是太高，只读过几年私塾，但自认为自己也是个有文化品位的人，因此，对文学艺术等总表示出不一般的热情。
　　他想到了刚才给卫燕南的《读唐史十二咏》，但又怕大老王不一定会欣赏，也不定有能力欣赏，有点犹豫，不知要不要提起？
　　“把《读唐诗十二咏》拿出来，给大老王看看，好吗？”卫燕南征求他意见道。
　　“不知大老王喜欢不喜欢看？”他道，“你拿出来吧。”
　　“呣！还不错。”大老王看了几首后道，“我小时候，学堂里，老先生一天到夜让我对对子，什么天对地、日对月，男对女，猫对狗，等等的。老先生还出过一个上联，让我们对下联，我们纷纷对出了好多下联，但没有一个能使他满意的。”
　　“上联是什么？”他似乎来了兴趣。
　　“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大老王道，“本是唐朝李贺的一句诗，当时就被人拿出来做上联，有许多人尝试过对下联，但总不能让人满意。老先生告诉我们，在两百多年后的宋朝，才有一个人对出了‘月如无恨月长圆’的下联，才算让人满意了。”
　　“喔，那我对‘地似无恨地长存’呢？”他想了想问道。
　　“你说慢点。”大老王道。
　　“喔，”他慢慢说道，“我以‘地’对‘天’，以‘长存’对‘亦老’，也以‘无恨’对‘有情’，整句就是‘地似无恨地长存’。”
　　“大老王，他对得怎么样？”卫燕南这时问道。
　　“很好，很好！”大老王翘着大拇指道。
　　卫燕南又问道：“大老王，比那‘月如无恨月长圆’的下联，怎么样？”
　　“这我说不上了。”大老王又翘着大母指对他道，“你厉害！只是可惜了。”
　　他明白大老王的言外之意，一笑道：“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需要，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用人标准，历史在发展的，用一句时髦话说，历史的车轮总是在滚滚向前。记得有一首诗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赵翼）当然，说李杜诗篇已不新鲜，说得太过了，但整篇诗的还是有点意思的。”
　　“你们说的，我一点不懂，吃饭吧。”吴斌对他道。
　　大老汤又像开玩笑、又像不满地道：“不要在我们这些‘大老粗’面前，谈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么。”
　　卫燕南帮着大老汤道：“你就明确一点说：会几句诗，会对上一个对联，在今天什么用也没有。”
　　他对卫燕南道：“你以为大老汤真的不懂吗？”
　　大老汤不出声地笑着，也不说什么。
　　“我真的一点不懂。”吴斌道。
　　“你是真的。”他看着吴斌若有所思地道。他想到了自己的语文老师（他一直向卫燕南提到的那位老先生）也说过一个上联，即“烟锁池塘柳”，说至今没有人对出过让人满意的下联，被称为千古第一绝对。老师说历代已有无数的才子文豪纷纷试对过，却难以完美地对出下联。有一段时间，他也对此下联念念不忘，但几经尝试，虽想出过几个下联，自己也觉得难以满意，因此，从未敢向老师展示。眼下，顿觉灵光闪现，自觉对出了满意的下联——“云开星河月”。他又多想在此时此刻告知老先生，不知老先生是否认可？可不知老先生如今在哪里？也不知老先生目前是否已经岁月静好？他曾几次路过学校门口，有过想进去看看的冲动，但想到自己正处于落魄的境况，只能默默地黯然离去。
　　“吃饭，吃饭。”吴斌在母亲的提醒下，招呼大家继续吃饭。
　　“小岑，”过了一会，大老汤终于提起那个沉重的话题，“二、三个月了，场里还没有人找过你吗？”大老汤实际上也是在告诉他，已把他的申诉书转上去二、三个月了的。
　　“没有人找我过。”他不知道新来的指导员章峰那十分友善的态度，是否是对他申诉书的一种回应，他看了看卫燕南，又道，“也许很快就会找我了。”
　　“可能，可能。”大老汤会意地连连点头。
　　“他总活在梦想中。”卫燕南仿佛带着埋怨对大老汤道。
　　“没有梦想就完了。”大老王道，“有梦想才有实现的可能么。”
　　他看着卫燕南，仿佛在问：你看大老王说的，多有哲理性？
　　“两位领导都是对你鼓励。”卫燕南又对大老王、大老汤道，“你们以后还是要关心他呀！”
　　“这自然！”大老汤、大老王都这样说。
　　大老汤还道：“有机会，我再问问老高！”
　　吴斌也道：“小卫，你放心，大老汤、大老王都是十分关心小岑的。我们如果帮得上忙，也一定会帮的。可惜我们出不了一点力。”吴斌说到这里有点懊丧似的。
　　“老吴，”他对吴斌道，“你不要这样说，你一直在帮我的，我是记在心里的。”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客套。他对这位过去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又像大哥一样对他百倍照顾过的人，是从内心里感激的。
　　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大老汤、大老王要回办公室值班。
　　“下午你们还有什么安排？”大老汤问他们。
　　“本来要去看你们，现在不用了。”他回答道。
　　“我要去看看两位老同学。”卫燕南临时起意道。
　　卫燕南说的同学，大老汤、大老王都是熟悉的。
　　“她们在连里，”大老汤道，“你去看看她们吧。”
　　听到大老汤、大老王要走，吴斌的妻子拿着洗干净搪瓷碗从里面走出来。
　　“喔，差点忘了。”大老汤道。
　　“饭碗不能丢的！”吴母随意地说了一句。但大家笑了。
　　
　　在大老汤、大老王走后，他对卫燕南说不陪她去看她的同学了。
　　“那你就在老吴家等我一会。”卫燕南道。
　　“不，”他道，“我也想去看看老同学了。”他想到了一直没见老同学殷瑛露面，这时想去找她。
　　“是殷瑛吗？”卫燕南道，“我已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春节里，本来可以碰面了，结果还是不成。”
　　他笑道：“那你先跟我去看看她，再去找你的同学。”
　　“我正是这个想法。”卫燕南道，“那我就先跟你去看她。”
　　“那快走，”他道，“时间要抓紧了。”他还对吴斌道，“如果时间紧了，我就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