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二一

　　池清回家的前一天夜里下了雪。
　　一大清早，他就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大喊：“雪！雪……”这是池清来邗中的第一场雪。等他穿好衣服，跑到阳台上一看，雪早就停了。外边白花花的一片，地上是白的，树上是白的，低矮的屋顶上也是白的。他看着这个雪世界，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和庄上小孩子打雪仗的情景。叶儿从不参加，只是偶尔和池清在一起时，才会肆无忌惮地捧了雪，抹到他的脸上。
　　池清拉开窗户，一阵砭骨的寒风呼啸着冲奔过来，撞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的。他伸手在窗台上抓了一把雪，搓成一个雪球，使劲朝对面扔过去。然后把冰冷通红的手敷在脸上，一会又朝手心里哈气，使劲地搓——仿佛回到了从前。
　　焦家也落了雪。
　　池清踩着一个一个脚印，回到家里。池妈妈立即过来嘘寒问暖，拿给他一双毛绒拖鞋，又把换下的脏衣服拿走。池爸爸还没下班，墙上挂钟的指针还指在九点一刻上。他等池妈妈一走，就从后门溜了出去。绕到叶儿家门口，看见的却是一把大铁锁，牢牢地把守着院子的大门。池清马上跑回家去，问妈妈叶儿一家有没有回来过。池妈妈顿了一下，才告诉他，叶儿一家已经搬走了，但是搬到哪里，却不知道。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重重砸在池清的头上。他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池妈妈回想了一下，才记起是几天以前，他们一家突然决定搬走。搬家那天，池爸爸还和叶儿爸爸谈了好一阵子，她也和叶儿妈妈谈了一会。他又问看见叶儿没有。池妈妈说看见了，病也好了很多。池清听妈妈这么一说，才放了心。转念又想，她会搬到哪里去呢？
　　水田边的小池塘已经结了冰，光溜溜的，映着老柳树光秃秃的枝桠。池清抬头望望树杈上的喜鹊窝，已经空了，围着一圈雪。杉树林里铺着一层薄薄的雪，没有脚印。但是池清知道，在雪的下面，躺着一串串睡着了的脚印。灰麻雀在他的头顶上唧唧喳喳地叫唤，只是没有和声。光秃秃的杉树笔直地指向天空，灰蒙蒙的天空。池清看着这天空，脑海中涌进了碧蓝的海水。海的另一边低沉的天空，似乎已经沉到海里了。汹涌的海浪来回地奔腾着欢笑着，像一块块碧玉撞碎在礁石上。池清仿佛置身于碧海蓝天之间，只是一瞬间，却又回到了灰蒙蒙的天空下面。
　　池清在雪地上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家门口。他走进卧室，坐到写字台边，摸出钥匙，打开抽屉，从一堆信封里抽出叶儿的。他刚要展开，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他迟疑了一下，把信放了回去。等他回头看时，池妈妈正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走到他跟前，把信递他：“这是薇薇留给你的。我怕让你爸看到，就收了起来。”池清讶异地看着妈妈，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信，信封完好无损，只是没贴邮票。池妈妈说完便往外走，顺手把门带上了。
　　信封上的字，字迹潦草，池清知道，这一定是叶儿在病中写的。想到此处，他就不忍拆开来看。可是叶儿的信，他又怎能不看？于是，他撕开豁口，抽出里边的信纸，震惊了。信纸被叠成了纸鹤的形状，那是一只正欲振翅飞翔的活的纸鹤。不用看了，他能体会到叶儿的心意，所以他没再把纸鹤拆开。
　　“这还不够么？”他的嘴角扬了扬，提起笔，想了想，又放下。
　　
　　回去不久，杨冀夕就兑现了她的诺言。
　　虽然来的有点晚，池清并不觉得多么失望。相反，他很满足，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同行的还有文静、温文。在面试现场，池清他们遇见了（8）班的纪婷。池清并不认得，杨冀夕为他们做了介绍。那纪婷身材修长，眉目清秀，唇边有颗墨点似的痣。
　　纪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和池清他们一样等待着面试，神情之中似有几分忧郁。温文忽然站起来，走过去，羞涩地搭讪：“纪婷？”纪婷微微抬头，脸上忽然泛起桃红，问道：“你好，你是……”温文自我介绍道：“我叫温文。”说着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攀谈起来。池清觉得匪夷所思，而一边的杨冀夕神情晏然，文静正闭目养神。再看对面，纪婷温文早已熟络，故交似的。
　　面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池清百无聊赖，目光任意在狭小的休息室里游走。忽见温文用手指着自己，像是向纪婷介绍自己，于是对她们抱以微笑。那纪婷突然一惊，随后温文向她讲了几句，她便恢复如初，又朝池清挥了挥手。池清一愣，不知不觉想起了叶儿。正当他发愣之时，他背后的小房间里传来“下一个”的声音。杨冀夕陡然清醒，对池清说：“到你了。”池清深呼吸，杨冀夕朝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已经准备好了。
　　温文见他进了小房间，她的心莫名其妙悬了起来。纪婷掉过头，正看见池清进门。在这里听不见外边的喧闹，有的只是静寂，可怖的静。温文听着自己的心跳，她的目光灼透了对面的那道墙——池清正从容应对着考官的刁难。眼前的空气凝固了似的，时间，好像也停滞了。
　　直到他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一切又都恢复如常。池清一脸的轻松，像一阵暖风，拂过温文的脸庞，融化了她心头的冰凌，她全身暖洋洋的。纪婷送给她一个恬恬的笑，她已经把他当成朋友了。
　　接着文静、温文、纪婷，还有其他等待着的人陆陆续续进去面试。杨冀夕问池清面试如何。池清回以一个轻松的微笑，然后走出休息室，走进冬日里冰凉的阳光里。接着杨冀夕问温文、文静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微笑。
　　这就足够了，包容了一切的微笑，还不够么？
　　一周以后，“春之声”张榜公示新社员名单，池清、文静、温文都榜上有名。杨冀夕很高兴，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要办一个庆祝会。王当然不会同意，他说没有这样的先例。杨冀夕不愿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争吵，便在自己的课上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起初王是不知道的，后来他知道了，也只是笑笑。似乎在他的眼里，杨冀夕就像是个小孩子，有时候难免会耍耍脾气，但决不会当真。
　　成了“春之声”一员，并没有让池清的生活发生多大的变化。除了杨冀夕和那个李老师，也没有多少人把他当成宝贝。池清因为理化成绩烂，依然是王的一块心病。最让王担心的是温文，她的学习委员当得很是让人心口不服，甚至连朱洪成也叫嚣，说是要取而代之。而且不久之后，朱洪成终于还是取代了她。王的理由是，当班委的女生太多，让他上是为了保持平衡。成了学习委员，朱洪成也多了个心眼，以为一旦他当了官，文静就会对他刮目相看。可惜他又错了。文静除了没有对他表示出厌恶之外，其他的还是一如往昔。
　　
　　作文大赛决赛前夕，“春之声”特地组织了一次写作教学活动，请来了隐居广陵、声名久著的大作家黄藤酒。黄藤酒是他的笔名，因为太过出名的缘故，他的真名已经少有人记得。
　　得知这个消息，池清第一个惊疑不已。黄藤酒这样的大作家，竟然也会来邗中讲学。看来李老头所说的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杨冀夕说，那是看了郭老的面子。郭老是语文组组长，和黄藤酒是老朋友了，这回就是应郭老的邀请，黄藤酒才应承下来。《微型小说选刊》辟有黄藤酒的专栏，池清曾拜读过他的天净沙系列、外乡人系列的小说，大合他的胃口。久而久之，不免产生小小的崇拜。而他的小说，池清每期必看。这回竟能见到本人，他自然激动不已。
　　杨冀夕又说，在那之前，每人还得写一篇作品。多练笔向来是“春之声”的宗旨。池清他们都知道，要只是写一篇文章，并非难事。但既然是黄藤酒来讲学，就必须写出优秀的作品来。杨冀夕笑了笑说，那是当然的。
　　接下来的几天，池清摒除杂念，一心要写出惊世之作来。这可关系到能否给文学社的老师留下好的印象，非同小可。文学社的日常事务全都由教师负责，连社长也是由郭老兼任的，少有学生的影子。是以和大学里的社团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池清曾听初中的老师说，大学里的社团是很开放的，全部是学生自己管理。可“春之声”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不免失望。
　　黄藤酒来的前一天，池清完成了自己的小说，题目叫做《蜕变》。杨冀夕看了，却皱起了眉头，问他怎么会写这样一篇小说。池清难掩得意地作着解释，小说的素材来自扬子晚报上的一篇报道……没等他说完，杨冀夕就打断了他，叫他先回去，说稍后把小说送过去。池清对自己的小说相当满意，但是杨冀夕的脸色不大对劲。
　　第二天，见到黄藤酒的第一眼，池清心里直犯嘀咕，这就是名作家？那黄藤酒穿了一件古旧的呢大衣，褪色很厉害；手里攥着一只玻璃茶杯，茶水的颜色极淡，像是很久没有换过茶叶了；他鼻梁上的那副黑框大圆眼镜，好像还是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款式。眼镜后边贴在圆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倒是炯炯有神，放着精光。郭老坐在他的身边，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还要多。池清顶失望，原来名作家的模样竟然这样委琐。
　　教学安排在办公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池清挑了前排的位子，但满心喜悦却被这样一位名作家一扫而空。他暗自盘算，如果他讲得好就听，要不好，他就小憩一会儿，估计也不会有人计较。温文坐在他的右手边，见他无精打采的，怯怯地问他：“你不舒服么？”池清随口道：“没事。”冷淡的口吻，打断了温文的下一句话。她向前看去，就看见了纪婷，马上告诉了池清。听到纪婷的名字，池清登时来了精神。温文一愕，失落不已。池清发现，纪婷的旁边还有一个人，背影欠佳，有碍观瞻，正和纪婷聊天。那人是谁？池清心想。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前边的郭老开口了。
　　“今天是我社新社员入社以来的第一次活动，我特地请来了著名作家黄藤酒先生，当然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了……黄藤酒先生在《微型小说选刊》辟有专栏，你们都看过吧？”下面稀稀拉拉有人说“嗯”，有人说“没有”。“没有看过的同学，以后可以看一看。好，现在我们有请黄藤酒先生给我们讲讲写作。”说着带头鼓掌。不少人原本以为黄藤酒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不想竟是这样一副委琐样，故很勉强地拍了拍手，就算是鼓掌了。池清心说，这下他总该拿出点真本事了吧。再看温文，满面倦意，似睡似醒。他推推温文，把她推醒了：“困了？”温文摇摇头，说：“没有。”说着努力笑了笑，示意她很好。
　　黄藤酒不说话的时候，形容委琐，一说起话，立刻脱胎换骨，滔滔不绝。池清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拿出少有的认真来听他讲写作。谁知，黄藤酒讲了一些似是高深的理论，随后就开始讲他的创作史……本来安排的活动时间很短，但他讲了很多，最后还点评了新社员所写的文章。听着黄藤酒的点评，池清听得更加来神，他在等他的小说所得的评价。可惜天不遂人愿，黄藤酒偏偏没有提到池清和他的小说。倒是重点分析了纪婷的作品，而且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池清直觉得脸上无光，无地自容。在场不少人都听过纪婷的名头，也都知她曾经拿过广陵作文大赛的冠军。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池清？温文？除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