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暂露头角（一）

　　一）
　　黄师傅不知什么缘故，都过了正月十五了，却还不见他回来。他所负责的工作需技术与经验兼备，一时，部门里也没有合适的人员可以代替，只得青姐每日兼顾两个岗位，轮岗跑个不停。几天下来双眼都熬红了，课长见不是办法，找戴先生一商议，决定让依路学着先顶几天，这倒又是依路的机会。
　　但师傅所负责的，大部份是工程部MI、T/P、菲林、钻带等生产工具的终审，这可不能出一点差错，一错那可就是公司损失小则几万大则几十万、上百万的事，依路自知自己资历能力还远远不够，便推了又推。戴先生对她讲了好一通大道理，并承诺由自己给她把关，依路只得硬着头皮上阵，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在工程部盯着。但凡需要她签名确定的样板，她都反反复复检查多遍，确定无误后再找戴先生复核过，她才敢最终放行。如此忐忑不安的，幸好半个月支撑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待黄师傅回来，依路在工程部也混熟了，她的位子又有了新人接替，部门里几个工程师一商议，觉得依路颇具“可塑性”，课长就向公司写了申请报告。依路最终被留了下来，真真正正成了黄师傅的助手，且也有了出入电脑室及资料室的权限。
　　公司新的“组织架构图”张贴了出来，她仔细找了一找，品管课的岗位架构里，竟然也有了她的名字，岗位名称是“技术员”，列于工程师黄九生的分支之下，她在心底乐了一乐。当然她也很清楚，她能得到这个机会，自己的努力固然是一部份原因，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师傅和戴先生的极力举荐。师傅自是不用说，他的为人与口啤没有人说不好的，且他的“爱才”之心也是众人皆知，许多新人都是被他启用与举荐的。但是戴先生，依路觉着此人太过于深沉，且喜怒无常，依路时时提醒自己不能过于信任与依赖于他，工作上尚有两位师傅可请教，生活中那就是私事了，她已学会自己处理。
　　但这个戴先生，却从不按常理出牌，从旁人看来，他并不是个有耐性教人的人，但却偏偏喜欢时不时在依路工作区域几百米内徘徊，乐于主动教导依路。他亦是个时时黑着脸不苛言笑的，但对依路却能有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但若说他别有所图嘛，却也并不像，他除了时不时让依路请他去“喝粥”以外，也并没有什么要与依路单独相处的迹象，慢慢地依路就干脆不去揣测了，想着自己做人做事力求清清楚楚就好。
　　部门里女多男少，说三道四的自然会有，依路也懒得理会，心道计较这些不如自己多学些东西，于是一忙完手头的工作，得空她就往电脑室与资料室去。那时候不像现在，电脑人手一台，那时的电脑还是稀有“物种”，只能由公司设电脑室统一管理，各部门文职需要用到电脑时方可去电脑室操作，且凭卡出入。依路虽在上学时学过电脑，但也只是会教科书上提及的基本操作，制表与绘图是一概不会，只得立在别人身后“偷学”，一有了空位便尝试自己操作；遇上实在人满时，她又只得跑到工程部来，借着问资料的空隙看那些工程师制作钻带；审查样板时，遇上理解不了的，不再只一味向师傅讨教，而是愿意多花时间去资料室查找MI，慢慢地楼下的同事若遇上些难题。有愿意问她的，她竟也能给予解答，原本对她说三道四的那些人，倒也慢慢地开始认同起她来。
　　某次，一位工程师用CAD制图时忘记在文字部份添注实心体，出菲林时便只有暗影，依路当时在临座后站着，看他急得满头大汗，便走过去帮他轻点了一下快捷按扭，错误立时纠正了。工程课长恰在门边看到，很是惊讶，当即召集部门开会，说人家一个“偷学”的，技能都高过你们专业的了，你们不觉汗颜吗？他从旁观察了依路一阵子，便向品管课要人。依路本依属于黄师傅名下，算来已是超出了部门人员编制，品管课长不假思索就签了调岗单，将依路调往了工程课。
　　“还不到一年，你已是第四次换工衣了。你真了不起哦!”米助理给她办完手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依路倒并没有多高兴，她只想着既做一行就要学一行，总好过毫无追求地打一份工罢。她也不理睬米助理的弦外之音，只淡淡地向她道了声谢。倒是没想到，她的淡然反而是刺激到了米助理，她利用皮尺给依路量肩宽的当儿，推搡了依路一把，依路本就瘦，往后一倒，撞在了办公柜上，头部着着实实地闷响了一声，依路疼得不自禁喊出了声。当时总务课没别人在，米助理的脸红了红：“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这么弱不禁风的......”
　　依路定定地看着她，觉着自己也不能任由她欺负，依路突地反手夺过皮尺往地上一扔：“米助理，我可是哪里得罪你了，还是碍了你什么事？”
　　米助理见她瞪得双眼浑圆，一时怯了下来，捡了皮尺慢慢走到一边去。
　　依路抬头挺胸走出总务课，心里隐隐地很不是滋味。
　　
　　二）
　　但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哪。
　　依路与米助理的床位面对面，阿莲则睡在依路上铺，宿舍虽很少有人员到齐的时候，但也总有她们仨同在宿舍的时机，只要米助理与阿莲同在。两大“美女”之间不鸣则已，一鸣必是夹枪带棒的，这本与依路没什么关系。但在旁人看来，依路毕竟与阿莲相近些，便总有意无意将依路顺带于她们的战场里。依路便想着，如果能换一个宿舍就好了，或许能安静些，但换宿舍的事，本就是由米助理负责，她又不想欠下她的人情，只得继续做她的“夹心饼”。
　　自那次依路被“误伤”后，米助理好似对她客气了不少。送工作服过来时还特意再三确定依路是否合穿，依路不是“小气”的人，对她依旧客客气气，有问必答。
　　但她见依路愿意理她，便干脆整个人倚靠在依路的办公桌上，话题围着阿莲打转：“你不知道，我昨天在财务部看了上个月的单，她一个月里贪的，比我们一年的工资都多。明明都是可以修理的板，她全当了废品卖了！”
　　依路在草纸上作图，头也没抬：“你查出来问题，倒是可以与朱课长说。”
　　“又不是没说过，财务每个月都会说，但说也没用，有那个日本理事的签名。”
　　依路抬眼向她笑了一笑，意思是，那你要管什么闲事？
　　米助理脸红了红，后面倒似成了没话找话的了，说依路你穿上这灰色的工作服整个人都比从前好看了许多，为什么不改穿一双高跟鞋呢？再配一条浅色的裙子？
　　依路只得回道：“还没有时间去买呢，也不知去哪里买。”
　　正对上了米助理的兴趣，她嘻嘻一笑：“这周日吧？我陪你去！”不待依路答应，转身一扭一扭跑了出去。
　　到了周日，依路已忘了有这件事，米助理一早起来一边梳头一边高声喊依路起床，阿莲与其他室友都差点惊掉了下巴。依路洗漱回来，遇上阿莲满是“幽怨”的目光，依路来不及解释什么，就被米助理拉着，去挤往市区的公交车。上了车，依路才留意到，米助理今天改了装扮，一身浅黄色运动服配双平底白球鞋，看来倒比平时可人许多，脸上没化妆也没像平日那样板着，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她比依路大了好几岁，个头稍高些，脸庞圆圆的，若一笑，便隐隐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依路直到今日才这么近地打量她，心里叹道，原来她不化妆时更漂亮，难怪向主管就只喜欢她呢。一想到向主管，她对米助理的好感不由减了一分，立即移开视线望往车窗外，望路旁的行人步履皆匆匆，像她们这样的外地人居多。
　　在这呆了快一年，逛这真正的“街”倒还是第一次，她之前与宋远竹她们要买些什么，也就在工厂周围的镇子里逛，衣服鞋子买的大多是地摊货。大学期间这样的专卖店倒也是逛过，但也大多是“白逛”，如今为了配上灰色的西装衬衣，依路只得“奢侈”了一回。两人逛了半天，米助理满载而归，依路也手提了两袋，早间的隔膜竟然就这样莫名消除了，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路走回来。
　　回到公司时，刚好是晚饭时分，向主管一行人方从食堂出来，迎面遇上她们俩人，不由呆呆站直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依路倒不觉什么，侧目一望米助理，方才的欢快神色立时不见，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见向主管站在前方，饭堂也不进了，提了大包小包转身快步往宿舍走去。
　　依路没事人一样走过向主管跟前，他跟着依路又折回食堂，坐在依路对面中踌躇良久，又跟着依路走到宿舍楼下。依路都要上楼走了，他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依路往楼梯上走了两步，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不过顺便做伴逛个街而已......”
　　向主管跺脚叹了一声，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得摇摇头转身离去。
　　米助理却好像是诚心要跟谁作对一样，自这日后，就干脆“粘”上了依路。也不管依路理不理她，上班下班，吃饭都要等着依路一道，依路现在也稍稍打扮了一下，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倒是回头率不少，当然也同样也拉了不少阿莲一伙人的“仇恨”。自从米助理往依路一走近，吃饭时钻房的男工也只得离了依路远远地，向主管也只能偶尔往这边看看，平时总要在用餐时讨论一些什么，如今只得各自沉默。
　　随着慢慢熟悉，依路觉得米助理并不像她们口中所说有多“可厌”，倒是发现她亦有她的真性情，做事对人爱憎分明，两人也还有许多共同爱好。比如看小说，连喜欢的女作家也有好几个一样的，又都喜欢吃辣，这点就是阿莲没办法做到的。之前与阿莲一起宵夜，依路总要考虑阿莲的口味，与店家强调不要加辣，与米助理则是异口同声地“多加点辣哦”，说完两人相视而笑，倒又彼此更近了一步。更有一点是依路比较欣赏的，她还是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常常会写一些散文小诗，依路看过，竟还是很有文才。依路本没有同伴，慢慢地，也就将她当了同伴，两人一同出进，也渐渐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向主管终归没忍了多久，托了小个子男工来约依路。其实到这时，米助理已将他们的往事讲给了依路听，包括她与朱课长的事情，亦没对依路有所隐瞒。依路觉得，与人做朋友，志同道合固然是好，但也不能强求三观完全一致，能有一样合拍，其他的求同存异也未尝不可。
　　既然他现在有话要说，听听他说些什么也好，毕竟总有些什么压在心头，不如就干脆早点卸下，不是更好？
　　两人在马路旁远远地对着站了一会儿，夜色还不是很浓，来往的行人很多，虽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这样在大马路上站着终究尴尬。依路转身往市场方向走，向主管在后面离了几米跟着，她记得市场侧面有一个小亭子，亭子周围有一些高大的阔叶榕树，到那树底下说说话倒是合适。到达时，大树下这儿一对，那儿一对，亭子里也早已坐满了人，依路只得在一角稍僻静处停下来，靠着木栏杆站着，向主管慢慢移过来，站到依路面前。
　　“要说什么？吃饭时就可以找我说啊？怎么要出来说？”依路抬头看他一眼。他还是那样面带标准化般地微笑，只是辛苦了一天，疲惫仍是疲惫，并没有因为见到依路，疲惫就化解两三分的。
　　“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刚进钻房的时候？”向主管略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
　　“当然。”依路心里猜着他究竟想说什么，“还闹了不少笑话不是？多谢你那时照顾我。”
　　向主管冲他摇摇头：“不是要你谢我。只是为你有些可惜，你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又怎么会混在我们这样的人堆里呢？我常常是这样想，所以总忍不住想要提醒你，这个圈子的人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走近你、帮助你也许就有别的什么目的......”
　　“你想说米助理？你自己？黄师傅？阿青姐还是戴先生？”依路打断他，他们还是第一次，聊这么“严肃”的话题。
　　“米婷这个人。我想你已经听说我与她的事情了吧？”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竟然有些艰难。他的头顶上，刚好有一枝伸出的树叶，遮挡着他半张脸，他的神色，依路便看得不是很分明。
　　依路没吭声，等着他继续讲。
　　“我与她同学三年，好了两年。现在想来，应该是我这个人一直不是她的意中人吧。她后来另外找了别人，这也没什么，感情的事本来不能勉强，很也少有初恋能成功的。但她找的竟然是个有妇之夫。我劝了又劝，她倒理解成我死缠烂打了，将我看成仇人一样。”向主管顿了顿，叹道，“在这家公司，像她这样的太多了，我怕你也成会下一个......那是让人痛心的事......近墨者黑，所以我想劝你不要与她走得那么近......你就算没心，也引人注目，难保有别有居心的人注意到你......”
　　他将他的恋情，只是简略带过，字字句句间倒满是对依路的担心。依路怔了怔，有句话想要问，譬如“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但转念一想，自己或者没有问及的资格和必要。她双脚站得有些发麻，便跳起来去摘向主管头顶的树叶，一跳一扑空，再跳又扑空，一时泄了气。
　　向主管抬起手来，折下一枝来，递给她：“你倒是说话呀，不要没心没肺的......”
　　“你难道不是怕我带坏你的心上人？”依路接了树枝来，绕过亭子往回走，回头冲他笑了笑，“或者我与她做朋友，帮助你们破镜重圆不是更好？”
　　向主管听来，闷闷地不吭一声，他快步赶上她，扯住她手里的树枝用力一拽再一松，依路险些摔倒。等站稳来再看他时，他已三两步越过依路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