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乡下人的忧伤
作品名称:死亡报告 作者:寒塘瘦石 发布时间:2020-04-28 14:56:40 字数:5164
我东张西望地走在大院的甬道上,冷不防从黑影里蹿出两条大汉,把我一下子擒住了。我没有反抗,任凭他们给我戴上头罩,拖进了汽车里。随着一阵压抑的引擎声,汽车迅速地上路了。工夫不大,汽车戛然而止,我又被拖出了汽车。当头罩猛地摘掉时,我看见狄青山正呑云吐雾地坐在我的面前。
“桑记,我们又见面了。”狄青山掐灭了烟蒂,“我就说你,不好好地呆在寇俪俪的安乐窝里,你倒是跑出来干吗?”
我笑了笑,说:“好大世界,无挂无碍。想去就去,想来就来。”
狄青山说:“那也要看看是什么地方。县常委大院,也是你想去就去,想来就来的吗?好了好了,我们不探讨这个问题。你先告诉我,寇俪俪到哪里去了?”
我不客气地说道:“这你也要来问我!寇俪俪大小也是个县级领导干部,她要做什么,还要向我请示吗?狄局,我好生奇怪,以你的级别,打探一位县常委的行踪,是不是有点越权了?”
狄青山瞪起了眼睛:“在这个地方,只许我提问题,你来回答!”
我说:“那就换个我能提问题的地方吧!”
狄青山说:“你还想关禁闭?”
“你还别拿关禁闭吓唬人。”我说道,“只要我死不了,调查白芸死亡之谜,破解柳荫县官场生死链密码,就从你这儿开始。”
狄青山刚想拍桌子,又把手放了下来,说:“桑勃凯,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却非要钻死胡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冷冷一笑:“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话。斗争有正义邪恶之分,谋略有阴谋阳谋之别,你属于哪一类?”
狄青山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说:“我没闲工夫跟你扯淡。我也明白,从你的嘴里挖口供,比架梯子登天还难。你不要以为打听寇俪俪的行踪,是我狄青山的主意。她去哪儿不去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上边发的话,我不过是意思意思,你说不说都不吃劲儿。”
“别说那违心话。”我轻蔑地说道,“你把寇俪俪恨得牙根痒痒,却装出很坦荡的样子,你糊弄谁呀!你没工夫跟我扯淡,我也懒得跟你闲磕牙。你说,把我弄到这儿来,你有什么正当理由吗?”
狄青山说:“你不是县常委大院的人,半夜三更却在那里走动,不抓你抓谁?桑记,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只要你答应回沽州城以后,再也不来柳荫县了,我立马就放你走,你看怎么样?”
我说道:“当初你把我抓进看守所,提的就是这么个条件。我拒绝了,你就把我关进了生不如死的禁闭室,妄图置我于死地。今天你是贼心不死,又提出了这个条件,我仍然拒绝,你打算怎么对付我呢?”
狄青山掐灭了手里的烟蒂,说:“你不要总以为是我跟你过不去,白芸是自杀而死,铁板钉钉,证据确凿,我还伯你调查吗?至于她为什么自杀,那是县纪委抓的案子,与公安口毫不相干。我对你的干涉,无非出于维稳考虑。但凡你给个面子,我也不会关你的禁闭。我希望你能变通一些,彼此不给对方找麻烦。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开窍吗?”
我缄默了,这倒不是说我放弃了原则,更不是为了明哲保身,而是在思考狄青山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天壤之别。
“桑记,”狄青山见我一直沉默不语,似乎看到了事情的转机,便和颜悦色地说,“我现在就派车送你回去?”
我说:“就这么走了,我跟肥吧的老板娘怎么交待?”
狄青山说:“她是开店的,你是住店的,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可交待的?”
我说:“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肥姐是我的同案犯,你把她关在哪儿啦?”
狄青山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还真当回子事儿啦!我就是再傻,还没傻到连真假都分不清楚。待会儿送你回去的时候,路过肥吧去看看老板娘。”
我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颇挖苦地说:“送我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你的条件,你就高抬贵手了?这可不是你办事做人的风格,对吧?”
狄青山有些恼火地说:“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怎么个个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不,”我揶揄地笑道,“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狄青山心里窝着火,忿忿地站了起来,说:“你真是吃了称坨,铁了心啦!我这么苦口婆心地开导你,就好像对牛弹琴。好吧,随你便吧!”说完,便朝门口走去,“天亮后,送你去见陈炳斋,有话跟他说去吧!”
狄青山扬长而去了。我站起来在房间里遛了遛腿,见狄青山走时把香烟忘在桌上了,便信手取出一支干叼在嘴上。这时候,恰巧有一位青年警官走进来,见我没有火柴,随手掏出打火机替我点燃了香烟。我瞧青年警官挺面善,就大大方方地递给他一支香烟。
“狄青山的,抽吧!”
“谢谢!谢谢!”
“同志,这是哪儿呀?”
“城关派出所。”青年警官压低了声音说,“你是桑厅长的侄子?来头不小哇!连寇主任都玩命护着你,谁还敢把你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叔叔是桑厅长?”
“听所长说的。狄局差点没把你整死,闹得省厅都知道了。幸亏县委魏书记替他说话,不然够狄局喝一壶的。饿不饿?天一亮我就陪你去吃油条豆腐脑,你可不许偷着跑哇!”
“那当然啦!”我笑着问道,“怎么称呼?”
“叫我姚警官吧!”
“姚警官,”我说道,“你说一说,为什么要送我去见陈炳斋?”
“这我可就不知道啦!我琢磨着,大概是狄局要把球踢给陈县长吧!”
眼瞅着东方天际现出了鱼肚白,我就嚷嚷着肚子饿得吃不住劲了,催着姚警官陪我上街吃早点。姚警官拗不过我,只得硬着头皮跟我出了派出所。走在街道上,姚警官紧紧地傍着我,生怕我一甩胳膊跑了,他回去没法交差。我也管不得这些了,趁着姚警官排队买油条豆腐脑的工夫,一头拱进小巷溜了。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溜出了县城。担心警察在交通要道设卡子,我便钻进了青纱帐,一路狂奔。颠簸了大半天,已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此时,我身无分文,连买瓶水的钱都拿不出来,嗓子眼像冒火似的胀痛。走着走着,我远远地看见路边有几户人家,想去找口水喝,又怕落进警察张开的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在向我频频招手。我蓦地站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那个小媳妇见我这副样子,索性跑过来,拉起我就急急地钻进了玉米地。
“你不认识我了?”
我这才认出小媳妇叫灵芝,是肥吧采访时的积极分子。白芸主政柳荫县政府的时候,灵芝和丈夫承包了一片鱼塘,投下了万尾鱼苗。眼看到了收获时节,一纸公文下来,鱼塘变成了官商娱乐的垂钓园。小两口告到白芸那里,这才保住了鱼塘。不料想,没容撒下收获的渔网,白芸倒台了,小两口闹了个血本无归。他们去县里、市里、省城告状,答复出奇的一致,回属地解决。灵芝的丈夫一气之下,远赴深圳打工去了。从此,一对恩爱夫妻,变成了两地鸳鸯。
“桑老师,”灵芝说,“你的事儿,我都听肥姐说了。走吧,去我家!”
不容分说,灵芝拉着我就走。此刻,我总有些“瓜田李下”的忌讳。然而,人在落魄无助的时候,实在没有勇气拒绝人家的好意。我随着灵芝一路疾走,进了她家的小院,进了她家的堂屋。灵芝给我温了一壶好酒,炒了几样家常菜,摆了几个雪白的馒头。她静静地瞅着我狼吞虎咽,好半天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好久好久,这屋里没有男人的气味了。看你吃饭的样子,多像他呀!”
我的心头陡然一紧,禁不住暗暗告诫自己,此处万万不可久留。然而,疲惫不堪的我,在酒足饭饱之后,忘记了对自己的叮咛。
我任凭灵芝划着小船,驶进了一片茂密的芦苇荡。风儿轻轻吹起,顶着白穗子的芦苇,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我慢慢抬起头,凝视着灵芝。粉红粉红的圆脸,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秀美中透着乡下人的质朴。只见她莞尔一笑,瞬间变得模糊起来。我定了定神儿,原来是寇俪俪在轻轻荡桨。
“是你!灵芝呢?”
“我若不来替她,你早已落入她的温柔乡了。”寇俪俪责备地说,“怎么就这样没出息,跑到灵芝家讨酒喝,你就不怕睡在她的炕上吗?”
“你把我扔在家里,到哪儿去了?”
“到哪儿去也是为了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寇俪俪依然用责备的口吻说,“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见了夏梓萱,看你怎么说!给她打个电话吧!”说着,将手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寇俪俪的手机,仰脸躺在小船上,望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熟练地揿动着号码。我听见手机响起了优美的音乐回铃音,却久久等不来夏梓萱接电话。
“夏梓萱!夏梓萱!夏梓萱……”
我拼命地呼喊着,不想被灵芝摇晃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她怔怔地瞅着我,好像在问她是谁?
“哦……”我喃喃地说着,“她是我的未婚妻。她眼睁睁地看着狄青山把我抓走了,至今不知我是死是活。”
灵芝把手机递给我,说:“给她报个平安吧!”
我点点头,接过了灵芝的手机,迫不及待地揿动了号码。一阵音乐回铃音过后,响起了夏梓萱清晰而又忧郁的声音。
“请问,你是哪一位?”
“梓萱!梓萱!”我激动地喊叫起来,“我是桑勃凯!”
“凯子,你受苦了!在禁闭室里,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寇俪俪告诉你的吗?”
“是,她把你的遭遇,全都告诉给了我。凯子,这是谁的手机,你没在寇俪俪家吗?”
“我逃出来了……”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喑哑了,“现在躲在一位老乡家里。梓萱,你……你……”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夏梓萱听完我告诉给她的地址,便叮嘱我几句,然后把电话挂了。我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夏梓萱怎样一跃而起,顺手抓起一件外衣,匆匆地奔出了房间。她钻进四驱越野车,打着了油门,猛地一脚踩下去,汽车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而去。她,遇到紧急情况,总是那么雷厉风行。
“她的声音真好听,人长得也肯定俊俏!”灵芝神往地说道,“在沽州城,你们一定朝夕相处吧?”
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在一个报社工作,谁也离不开谁。要不是因为等婚房,早就为人父母了。”
灵芝羡慕地说道:“多幸福啊!不像我们乡下人,为了混日子,男人成年在外打工,一家人聚少离多。前两天,县里又出红头公告了,说这里要征地拆迁。拿到的那点补偿,还不够塞牙缝的。大把大把的票子,都塞进了贪官的腰包。你说他一个村干部,怎么就那么牛气。站在村头的高台上,他就敢大喊大叫,说什么反对他就是反党。唉,造孽啊!”
听着听着,我的上下眼皮直往一块碰。
“桑老师,”灵芝说道,“大白天的在这里不安全,去密室睡吧!”
“你家里有密室?”
“当年打鬼子,家家挖地道,我们家也不例外。解放后,地道用不着就都填了。这间老屋里的密室,却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我躺在宽绰的密室里,紧张的心感到宽松多了,由不得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天黑了,灵芝才来叫醒我,又回到堂屋饱饱地吃一顿晚饭。
夜,越来越深沉,偶而传来几声狗叫,反而更加重了寂寞中的孤独感。灵芝在偏房的炕头上睡着了,我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已毫无困意。我在静静地捕捉远方的汽车引擎声,盼望着那辆熟悉的四驱越野车的出现。突然,灵芝支楞一下坐了起来,向窗口望去。
“听!你听!”
我已经听到了,但那不是四驱越野车的引擎声,而是一辆大货在沉闷地奔驶。我本以为灵芝睡着了,原来她也在默默地捕捉着来自旷野的声音。
“灵芝,”我轻声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灵芝抬腿走出了偏房:“不,我陪你等她!”
我忽然在想,远在深圳的那个小伙子,他会理解灵芝的孤独与寂寞吗?当赖以栖息的家园被征地拆迁,他又将如何为自己的爱人找一处挡风遮雨的地方?想到这儿,我的心里禁不住在暗暗叹息,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了,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我知道,那是伤感的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
我终于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抑制不住地跳下炕,冲出了房间,冲出了小院。站在乡间的地头上,我凝视着奔驰而来的汽车,那雪亮的车灯,仿佛扫去了笼罩在我心中的阴霾。汽车在我的面前戛然而止,随着车灯的熄灭,车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里跳下来。顿时,我的心头一阵激动,人整个僵立在了那里。夏梓萱一下子扑了上来,一把抱住我,热烈地吻着我的面颊。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嘴角也在神经质地痉挛着。
“凯子,我们回家吧!”
我机械地点点头,木然地随着夏梓萱向汽车走去。当我拉开车门踏上一只脚的时候,突然呆住了。这老半天,灵芝在哪儿?我蓦地回头望去,只见明亮的月光地里,伫立着一个娉婷的身影。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吃惊地发现灵芝正泪流满面,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灵芝,谢谢你!”
灵芝默默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念她危难时的帮助,自己却无以为报。这时候,一朵晚云遮住了月亮,天地刹那间变得昏暗起来。灵芝的身影,也在转瞬间被昏暗的阴影淹没了。
我们上路了。夏梓萱驾驶着汽车,在乡间土路颠簸着。望着黑沉沉的前方,我的心一直感到隐隐作疼。过去那会儿,我的眼前一片辉煌灿烂,写稿子只是为了猎奇。而今我才知道,原来民间还有这么多的疾苦。我似乎感悟到,老主编派我调查白芸之死,就是为了让我了解一个真实的人间,让我知道改革开放后的社会,并不是天下太平。在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中,我应该为受屈人喊冤,为苦难者呐喊。
这时候,车里响起了催人泪下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我宛然看见一个忧伤的魂灵,凄婉地走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孤寂、寒冷、迷惘、无助,浑然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夏梓萱发觉我的情绪过于低沉,便要关掉音响。我默默地阻止了她,让《杰奎琳之泪》的旋律在耳畔消失,就能驱逐掉心头的《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