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卷土重来（1）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田野一片萧条。早晨起来，东山头上升起一长排像城墙似的赭红色的野猪头云，可怕地急剧变幻着，一会变成移动的虎豹狮象，一会又变成腾空的巨龙怪兽，令人恐惧。王阿福早晨起来背着锄头到河对岸去巡田头，望着那可怕的野猪头云，说：“看样子天又要变了，台风又要来了，这晚稻又要受灾了。”
　　人们望望东边变幻多端又可怕的野猪头云，都担心起来。
　　台风一时没有来。但是社会的灾难倒是很快又来了。
　　先是穿黑制服戴大盖帽扛着三八枪的国军排成一队一队，在九龙河边的大路上走来过去，进行调动。后来乡公所的大门又开起来了。乡保长们又开始在各村各庄大摇大摆地抖起威风来。在那里训斥当年曾经当过游击小组和自卫队的农民们，叫他们到乡公所去登记。不去登记的，乡里的特务班就要来抓。
　　那一天，阿二从清河乡打忙工回来，夜里悄悄去找前头门贵法说：“贵法叔，外头风头又紧起来了，黑无常又在乡公所里坐堂了。听说当过自卫队和民兵的人都要到乡公所去登记，你在村里目标很大，顶好还是到外面去避一避！我也准备到姚江对岸裘市我姑家去躲一躲。”
　　“你好手好脚的，可以走，”贵法说，“我这屁股后面的伤还没痊愈，走路都一拐一瘸—的，叫我怎么避？再说我是打日本鬼子受伤的，难道打鬼子也有罪？他们要抓，就让他们来抓好了！我不怕他们！”
　　阿二摇摇头不说什么了。知道贵法有个僵脾气。
　　他又到祠堂后面彩凤住的小草屋去说：“祥荣阿婶，你当过妇救会主任，又是三五支队家属，目标最大，还是想法快点去躲一躲吧。”
　　彩凤说：“我拖着一个孩子，又挺着个大肚皮，走路都抬不起脚了，马上就要生孩子了，还叫我到哪里去呀？反正我也走不动，也不想走了。看他们会对我怎么样！”阿二听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但是黑无常他们是不是会因他们这些个理由而放过他们了呢？人们都替他们捏着一把汗。他们担心乡公所迟早会派人到芦苇漕抓他们的。
　　事情终于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来了。
　　约摸是国民党双十节五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小阎王带着两个乡丁来到芦苇漕，先是把还躺在床上伤口还流着脓水的贵法生拽活拉地拖了去。然后小阎王又带着一个乡丁来到祠堂后头彩凤住的小屋前。阎金堂大鼻孔一掀一掀的，瞪着一双可怕的牛蛋眼，带着强烈的报复情绪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大叫：“张祥荣老婆在家吗？”
　　正在门口玩耍的永芳，看见屁股后面吊着木壳枪腰里系着麻绳凶神恶煞的小阎王，吓得连喊着：“妈妈！”“妈妈！”逃了进去。彩凤正坐在灶下一条小板凳上烧火煮饭，听得孩子惊叫忙抬起头来招呼：“永芳怎么啦？怎么啦？”
　　“妈妈，坏人来了！坏人来了！”永芳吓得忙用小指头指指门外扯着妈妈的衣襟赶快躲到她背后去。
　　彩凤炊好火，立起来走到门口，见小阎王和两个乡丁正迎着她走来。她怔了一下，便站在了那里。镇静地望望阎金堂和背着长枪提着麻绳的乡丁，回过头来，深深地叹一口气，拉着躲在她身边的儿子默不作声。
　　“怎么样，妇女主任！队长太太！你好呀？”小阎王轻蔑又厌恶地望望她的大肚皮讥讽地说。
　　彩凤对他冷笑一声，不去理他，只是不放心地护着倚在她身边的永芳。
　　“对不起。罗乡长请你到乡公所去一趟！”
　　“走！”乡丁王阿五手提麻绳就要上前来绑，吓得永芳死拉着妈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等一等！让我把孩子安置一下！”彩凤大声地制止他们说，一面俯下身去对牢牢地扯着自己衣襟的孩子温柔地说，“永芳，听妈妈的话，别哭！妈妈有事去一趟，你快到隔壁阿秀姑姑家去待一会，啊，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妈妈，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他们会打你的！”永芳紧紧地拉着妈妈的手哭着说。
　　“乖孩子！妈妈不怕！你快到姑姑家里去！”彩凤禁不住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
　　“妈妈，你莫去！你莫去！他们是坏人！你莫去呀……”永芳大哭着死拉着妈妈的衣襟不放。
　　“他妈的！小赤佬！老子揍死你！”乡丁王阿五举起枪杆就要去打永芳。
　　“住手！不许你打孩子！”彩凤大喝一声挡住孩子。
　　“婊子儿。这小赤佬像他爹娘一样，是个小三五！小土匪！”小阎王和王阿五上来就要抓彩凤。
　　正在这时，隔壁的阿秀和住在前头门的小根娘和阿二嫂等众邻居都闻声赶过来。
　　“这是为啥？这是为啥？阎先生？”众邻居异口同声地质问小阎王，“她已经快要做产了，你们还要叫她去作啥？”
　　“哼！作啥？这还用问嘛？”小阎王闪着牛蛋眼不屑地说，“她和她男人是啥货色，你们难道还不知道？现在乡长请她到乡公所去一趟。啥做产不做产的！只要她还没死，会走路，就得去！”
　　“他男人打东洋人犯什么法？”
　　“她快十月临盆的人万一半路上要生了怎么办？”
　　“她丈夫是她丈夫嘛，为什么要抓她？”
　　众邻居一个个上来质问和相劝，但是乡丁们哪里能听得进去。小阎王横了众人一眼说：“少废话！一刻钟也不能等！走不动，我们抬也要把她抬去。他妈的！你走不走？臭婆娘！”
　　彩凤愤怒地瞪他一眼，拉着惊恐哭着的儿子的手，交给阿秀说：“阿秀，我去一趟。如果夜里我回不来，永芳请你照顾一下了。镬里还有点粥，我已经热好了，给他吃一点……”她强忍住要掉下来的泪水，推开孩子，永芳却死命地拖着妈妈的手大哭着不放，众人见了无不伤心落泪。
　　“阿嫂，这个你放心，永芳我们会照顾好的。”阿秀一面说，一面把永芳强拉过来，抓住他不让他跟彩凤去。
　　小阎王说了声：“还罗嗦什么！”头向两个乡丁一抬，“快把她绑上！”王阿五便拿了绳子来绑彩凤。
　　“不用绑，我跟你们去就是了！”彩凤说。
　　“放心你不下，别看你已经大肚皮，我知道你挺厉害的。”小阎王瞪着她说，“把她绑上！”说着王阿五和另一个乡丁就来绑彩凤。
　　“妈妈——”永芳吓得大哭，他挣脱阿秀的手又奔上来拉扯着妈妈的衣襟不让妈妈走。
　　小阎王上来一把掰开永芳的手，把永芳甩到一边去。永芳被摔倒在地，嘴巴正好碰在一块石阶的石角上，碰破了嘴唇，顿时吐出大口的血沫来：“妈——妈！妈——妈！”永芳哭得更伤心了。彩凤心痛得大骂小阎王：“你们为什么打我的孩子？孩子犯了什么法……”彩凤挣扎着要过去扶她的孩子。可是她的手已经被小阎王他们绑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你们也太没人性了，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打他！”阿秀也气得骂小阎王。
　　“他妈的，谁打他啦？是他自己摔倒的！”小阎王辩白说，“即使打他一下又怎么样？这么小的人就这么厉害，小土匪！”
　　“你们才是土匪！比土匪还凶的土匪！”彩凤气愤地瞪着小阎王。小阎王气得把拉着彩凤的绳子使劲一拽，把彩凤拽了个趔趄，“他妈的你还骂！”
　　彩凤咬紧牙齿愤怒地瞪他一眼。
　　眼见小阎王和乡丁们用粗硬的麻绳反绑着妈妈的手要把妈妈拉走，永芳活撞乱颠地大哭着又要冲到妈妈那里去。阿秀，阿二嫂，小根娘等赶快叫着上去阻拦，可那小小的七岁的孩子竟像一只小老虎似的活闯活撞没有一个妇女能拦得住他。眼见又快冲到彩凤身边去拉扯他妈妈，小阎王瞪着牛蛋眼大声喝叫着，提起枪尖又要打他。
　　彩凤大叫着：“永芳！不要过来！你不要来！”但是永芳还是哭着要撞上去，彩凤扭回头望着那活撞乱颠哭得喉咙都嘶哑了的孩子，泪如泉涌。
　　“妈的，你这个小赤佬，你再过来老子打死你！”小阎王威吓着，恐怕那孩子再冲上来纠缠，赶快推搡着彩凤走了。
　　
　　从芦苇漕到九龙乡乡公所慈善局，大约只五六里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走这么点路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一个腆着大肚皮即将临产的孕妇来说，那就像爬山一样吃力。再加一路上被推搡着赶路，彩凤没走到上升桥已经感到站都站不住了，两脚发胀，肚子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走到乡公所，小阎王把她推进一间阴暗潮湿的小牢房里，门一锁就走了。她顾不得肮脏腥臭，就手托着墙壁坐了下去。半躺半仰地倚在石头墙上。
　　她没有想到，这间小牢房也正是六年前她丈夫被关押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