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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4-16 10:11:46      字数:9906

  十一
  
  老狸头的日子还挑得真好,五一那天,果然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白芙蓉结婚了,舟浦沸腾了,全村溢满了喜气和酒香。草鞋店的门窗贴满了火红的喜联,相帮的、贺喜的,亲朋满坐;还请了一个弹唱班,吹箫弹琴唱曲,一派欢天喜地的景象。
  我们一大早就端着牙缸来到草鞋店等吃。这不是我们不要脸,在舟浦,但凡有人家讨亲嫁囡,大人带着娒儿去吃喜酒是习俗。我们虽说是编外人员,但主人家事先必定会把我们预算进去,不然就是失策冇解道。只是我们冇正名份,不能大大方方地上桌吃,只能像讨饭娒一样站在桌角边,可怜巴巴地吃。大人们会不停地挟着块肉、豆腐、汤圆、糊菜往我们的牙缸里塞。吃饱了,我们便拍拍肚皮回家转,不带走一丝酒菜,很有吃德。
  酒席还未开宴,我们就坐在弹唱班边听弹唱。弹唱班唱的是《高机与吴三春》,扮唱吴三春的是一个下巴长着一撮毛的推窗眼男子,在那歪着头颈筋,猫叫般地装着小姐腔唱得比小姐还小姐。我们看了很惊讶,怎么一个长得这样难看人,竟然会发出如此细腻柔软的声音。
  老狸头的荷兰币为这场婚礼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三哥把它拿到银行居然兑换了六百元的人民币。手头有货,阿翠婶就可以放开手脚施展她的才华了。她以绝对的权威拍板,把楼上的卧室腾出作为白芙蓉的婚房,自己则在楼下的柴仓边支起一张竹床作为临时过渡。她又从公社的林仙婶那拿了一叠报纸,和狗美她们用米糊贴上,使家中的面貌顿时焕然一新。她把参加酒宴的人数估摸了一番,就请人宰了一头三百斤的大肥猪,做了六板盐卤豆腐,炊了五十斤晚米糢糍,搓了三篾箕糯米汤圆,备了五缸糯米酒,捉了十五条斤把重的田鲤鱼,买了十几斤的蛏子干、花蛤干和目鱼干,在中午摆了十五桌的酒席。乡亲们都说这酒席摆得地道排场,档次绝不亚于老狸头嫁囡讨媳妇。
  晚宴后,按照舟浦的风俗习惯,草鞋店为白芙蓉奉献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婚礼在草鞋店的楼下举行。现场呈一字摆四张大方桌并由花被单铺盖,桌面上摆一溜盛满花生、红枣、瓜子、糖果、香烟的红漆木盂盘。新郎新娘坐在上首的中央,两侧分坐着男女宾相和拉歌队,看热闹的人挤满一堂。房梁上吊着两盏汽灯,把草鞋店照得一片灿烂辉煌。
  白芙蓉穿着一件红色的铁梅装,含羞带笑地坐在新娘席上,显得格外喜庆。我们认为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我们也非常荣幸地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从今日起,我们就要对白芙蓉改称呼了,从此得叫她芙蓉嫂子。白芙蓉孤单一人所以就冇女宾相,只有一支拉歌队。她的拉歌队由我们舟浦七狗组成。
  舟浦七狗是我们舟浦村七个小学生的团体绰号,七人五男二女,同年生同辈份同学校同班级,从小就日日厮混在一起,黏糊得只差共穿一条裤子。平时上树偷树头果子掏鸟窝,下河捕虾捉蟹赶水蛇,缺一个人就不去,我们的真名叫光海、光伟、光军、光平、光亮、光美、光丽。公社妇女主任林仙婶看看我们实在太调皮,每日叽叽喳喳的比吃谷雀鸟还淘气,一气之下就把我们中间的光字全改成狗,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光海和光美、光丽两个女的也不放过,我们舟浦七狗从此成名。
  白芙蓉与我们见过好几次面,我们和她的关系,有点像小鸟和绿树的关系,我们只想往她的身上飞,因为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身上还有一股似木樨花般的清香,让我们无比向往和迷恋。听说芙蓉姐姐结婚要拉歌,我们就自告奋勇义无反顾地来助阵了。
  婚礼由老镜头主持。第一项议程是支书耀宗公致词。耀宗公是四面屋人,嘴未脱奶父母就嫌活在世间大苦找阎罗王算账去了。小脚刚能穿街窜户,就提个破三方袋,端只缺唇的粗碗,跟着老叫花子耀定公东溜西荡地讨饭吃。讨饭娒,一年到头穿一件油亮的破衣,风餐露宿的,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严重失调。他是只增年纪不长个,同龄的人长到头都快要顶到梁了,他跳起来仍够不着饭桌上的饭篮,背地里大家都叫他糢糍叠。他吃了多年的四方饭,嘴皮子练得就超人一筹。
  解放后,公社的黄杰夫书记到舟浦搞忆苦思甜。祠堂里坐满男女老少。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却无人敢上台诉说。耀宗公心想,诉苦谁不会啊,遂上台先悲悲戚戚地唱了一曲《孟姜女送寒衣》,又唱了一首《不忘阶级苦》;接着便哭哭啼啼地诉说了自己在旧社会所受的千般苦,把黄书记听得热泪盈眶感动不已,于是就培养他入党当上了村支记。
  耀宗公的讲话犹如现在的某些专家外出做讲座,把一篇讲稿背得滚瓜烂熟到各地轮着讲,几乎千遍一律没有新意。他扔掉叼在嘴角的纸烟,掠掠头顶毛发的灰尘,朝地上唾一口痰,清了清嗓子,站在小板凳上敲铜锣般地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今夜汪光荣和白芙蓉两位同志结为革命伴侣,希望你们要团结友爱,要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
  
  十二
  
  耀宗公致词完毕,接下去按照常理应该是新郎新娘和男女宾相讲话,但老镜头把这些程序都省略了,直接就进入拉歌环节。第一首歌,理所应当是由新娘方的拉歌队先唱,我们个个昂首挺胸,由狗美起头齐声唱道: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友爱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一曲歌毕,按照规矩,白芙蓉给我们每人分了两粒糖儿。场内有人叫,一支歌只能分一粒。白芙蓉笑着说,他们唱得太好了,所以要奖励。男方毫不示弱,一个人称“百鸟腔”的卷发中年男子从后排抢先发声,他的声音高亢嘹亮,全是抖音: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百鸟腔唱罢,三哥就笑哈哈地分给他一支五一牌香烟。舟浦七狗岂甘落后,我们早就严阵以待,百鸟腔的抖音仍在空中打转,我们这边的齐声合唱就把它压了下去:
  路边有颗螺丝帽,路边有颗螺丝帽螺丝帽,
  弟弟放学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螺丝帽虽然小,祖国建设不可少……
  百鸟腔意犹未尽,再一次抢了拉歌队的风头,他竟然唱起在犁田牧马时的山歌:
  什么开花双对双,
  什么开花点灯光。
  什么开花会结子,
  什么开花满地黄……
  白芙蓉不由地为我们担心起来。这明摆是要对山歌嘛?我们这些小学生怎会对得上。她怎知我们对百鸟腔的套路早就了如指掌,我们的特点是全都合唱:
  豇豆开花双对双,
  蜡烛开花点灯光。
  石榴开花会结子,
  秋菊开花满地黄……
  双方的歌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正在进行间,老镜头提议:“下面有请新娘子唱一首,大家欢迎!”场内立即响起了一片叫好声和掌声。白芙蓉在学校是文艺委员,天生一副好嗓子,她站了起来,随便摆了个姿势。她想起自己的遭遇和贫穷的草鞋店,遂含情唱道:
  手拿碟儿敲起来,
  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先生老总听开怀。
  她的歌声清亮宛转,饱含深情,加之双目顾盼流转,一颦一笑皆楚楚动人,舟浦人平时哪能在现场听到过如此美妙的歌声。在掌声雷动之后,大家纷纷叫道,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于是,她又唱道:
  月儿弯弯照高楼,
  高楼本是穷人修。
  寒冬腊月北风起,
  富人欢笑穷人愁……
  婚礼结束的时候已经深夜,但热情喜悦的人们仍然兴致勃勃,他们又涌入婚房闹起了洞房。一间的青年男女在笑呀逗呀打呀骂呀跳呀,终于,悲剧发生了。草鞋店的横梁本就年久已朽,怎经得起一间人的重量和闹腾,忽听“喀拉”一下,接着就是“轰”地一声巨响,婚房塌了!白芙蓉只感到眼前一黑,人就昏死过去。当她神智恢复时,草鞋店已是满目疮痍,哭声一片。
  三哥汪光荣死了,他的头部不幸砸在锄头尖上,当场毙命。一场欢腾喜庆的婚礼瞬间就变成悲天泣地的哭丧,洞房花烛夜成了与亲密爱人的生死分离,白芙蓉受不了,她哭昏了好几次。三天后,一口杉木棺材把汪光荣送进了另一个世界;七日后,阿翠婶主动为白芙蓉收拾好行李,老泪纵横地说:“囡,你走吧!命中注定草鞋店与你无缘。”
  白芙蓉走了。离开舟浦的那一天,几乎全村老少都赶来为她送行。我们像一群小鸡般抱着她不让她走,狗美狗丽的泪水都淌成了像屋檐下的水柱,哭喊着:“嫂子,你别走!你别走!”但她还是走了。她在如潮的人群中寻觅,就是看不到那张她最渴望见到的脸孔。
  
  十三
  
  我们知道,白芙蓉最想见到的是一个叫汪卫国的男子。
  白芙蓉初次与汪卫国见面,她以为是自己的脑子混沌了,眼前出现了幻觉。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她闲着无聊就跟着狗美她们到青草塆拔兔草。正值莺飞草长的四月,舟浦的山野上一片红香绿浪,生机盎然。不远处,一行白鹭贴着柳溪的水面,潇洒地飞越岸边的垂柳,又掠过新翻的田野,停息在露水的泥块上觅食。田边的泥路上,一群童稚追着白鹭在喊:
  白鹭飞,快快飞;
  飞到我家吃白米。
  白米白,白米香;
  吃饱白米你再飞……
  近处,一片迷人的田园风光呈现在眼前。这是一爿偌大的桑林,拥翠翻绿的枝桠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桑果,姹紫嫣红的惹人嘴馋。狗美说,这爿桑林是集体的,舟浦大队在北舟建有一座蚕场,这些桑叶就是用来养蚕的。白芙蓉问,那桑树上长的是啥东西呀,能吃吗?狗美说,那些是桑树上长出来的果实,大家都叫它桑枣,酸甜酸甜的,很好吃。白芙蓉看到她们的眼睛一直往那盯着,就说,要不我们采几颗尝尝。狗美摇头说,不行的,大队派民兵在这里守着,不经同意是要受处罚的。
  正在为难间,山路那头百鸟腔背着犁头,牵着一头水牛向她们迎面走来。这头水牛块头很大,两只弯角尖得吓人。它显然是很兴奋,一路晃摆着牛角,摇着尾巴,鼻孔上透着白气,昂着脑袋“呼呼呼”地走着。突然,水牛好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强烈刺激,瞬间双眼充满血色,把头猛地一甩就挣脱了百鸟腔手中的牛绳,撒腿朝白芙蓉疾奔过来。百鸟腔被跌了个仰天倒,大叫不好!白芙蓉被惊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她从来冇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脑子一片空白,居然瘫了手脚,迈不开步。水牛那一对圆月弯刀似的牛角眼看就要顶到身上,白芙蓉绝望了。她唯有等死,等待牛角挑瞎她的双眼,挑烂她的脸庞,挑出她的心肝肠子。
  就在白芙蓉万念俱焚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桑林里闪出了一个绿色的身影。那人如猎豹般跃至白芙蓉身前,异常敏捷地抓住了牛鼻绳,然后在水牛的前腿侧下扎成马步,肩膀和手足同时用力,“嗨”地大喝一声,水牛竟然被他“轰”地推下了四五米高的田坎,四脚朝天地躺在田上蹦哒踢蹄。
  白芙蓉被惊得目瞪口呆,吓出一身冷汗。真是佛保佑啊!大难之中竟有惊无险,是哪个吉人救了她呢?白芙蓉绝处逢生,惊魂未定,正欲对恩人叩拜道谢,岂料还来不及道声“谢谢”,脑子又混成了一锅粥。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个身影就是汪光荣,是汪光荣事先潜伏于此为她救驾。但往细一瞧,错!真是错!那人不是汪光荣。但见这男子,二十四五光景,俊眉朗目,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又明亮,脸部棱角异常分明;身材修长又不失强壮,草绿色军装的领口敞开两粒衣扣,英挺微露的胸肌泛着麦色,也许是刚才用力过猛仍如波涛般在一起一伏。他像山崖上的一只鹰,红赤着脸,伫立在她的对面,冷峻地与她相视。
  白芙蓉看傻了,此人与汪光荣年纪相仿,相貌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也相差无几;不同的是肤色比汪光荣康美,性情比汪光荣冷傲,还有就是汪光荣的眉宇之间长有一颗红痣,而他则是在额头上长着一个小方块状的红斑。
  难道汪光荣还有一个孪生兄弟?白芙蓉在心中嘀咕道。
  那人看到白芙蓉,似乎也怔了怔。他见白芙蓉一昧地在傻傻地瞧着自己,脸上蓦地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他长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呼吸,用手指指白芙蓉的红衬衫说:“你以后上山,不要穿红衣裳,被牛遇上会眼红发疯的。”说罢,就把眼睛转开,对狗丽笑道,“喂!小馋猫,想吃桑枣了?”
  狗美、狗丽显然跟他很熟悉,两人兔子般跑到他身边,雀跃着叫道:“卫国哥!卫国哥!”
  那人的笑容像昙花一现,随之脸色又冷峻下来。他一声不响地钻进桑林,很快又出来,把满满一箬笠斗的桑枣倒入狗丽的草篮里。这时,他才冲白芙蓉微微地笑了一笑,朝狗丽说:“你们回去吧。”说罢,就转身消失在桑林之中。
  白芙蓉如同做了一个幽梦,这是谁呀?神龙似的?该怎么感谢他呢?从初次见面开始,这个男人就成了她心中的一个谜。那时的白芙蓉绝不可能会想到,这个男人的谜团犹如一道深奥的方程,为了解开它,竟化费了她毕生的精力。好几次,她以为谜底已经被她揭开了,但每次总是在柳暗花明的时候迷雾又起。
  
  十四
  
  这个像谜一般的男子叫汪卫国,与汪光荣同龄,是老狸头的小儿子。在四国八方中,老狸头对汪卫国最是疼爱看重。汪卫国长得英武,几乎集中了父母身上的所有优点,在众兄弟姐妹中性格也最为开朗,而且力大无穷胆魄惊人。他刚满十六岁,就敢到石鼓台单挑一班从小就开始练武的青皮后生,一口气放倒五六个平时自称天下无敌的英雄汉,仍然是面色改变不大,心跳加速不大。但是,他也让老狸头最操心。汪卫国从小就极不安分,是属于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客流,老狸头在背后都称他为爱闯祸的薛刚。汪卫国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与公社的黄杰夫书记打擂。
  那一日,黄书记到路廊槛与紫仙医生就着醉溪蟹喝酒。汪卫国见他们用酒盏儿咪得甚是斯文,便到供销社买了两斤油炸的兰花豆和琵琶梗,又到家中提一坛缸面清,豪气冲天地说:“你俩这也算喝酒?”
  黄书记认得他,“咦”了一声道:“薛刚,你说该怎么喝?”
  “用大碗喝呗!”
  “你想跟我赌酒?”
  “你有胆吗?”
  “笑话,我还怕你个娒儿鸟不成?”
  “赌就赌!”
  “赌注是啥?”紫仙医师笑哈哈地插嘴道。
  这个火星撞地球般的游戏太有趣了。黄书记是下路人,精通南拳,嗜酒且海量。老狸头这个小儿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得像一匹无人驯服的野马,如今敢向能降龙伏虎的黄书记挑战,也该让他长点记性知晓天外有天了。
  “卫国,你说赌啥?”紫仙医生问。
  汪卫国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若赢,请黄书记到供销社把买兰花豆和琵琶梗的钱付了,我刚才是去赊来的;我若输,我自己付。”
  黄书记说:“好!一言为定!”
  在紫仙医师的见证下,两人遂用大海碗开饮。那一坛子酒,足有二十斤,两人碗对碗,一口闷。十碗下肚,不见有人倒下。双方除了打几个酒嗝,喷出几口酒气外,不分伯仲,平局一场。
  黄书记说:“这可怎么办呢?”
  汪卫国翘着头说:“听说你的功夫很好?”
  黄书记脸一沉说:“咋的,你想跟我比比?”
  汪卫国扫了一眼黄书记说:“你敢吗?”
  黄书记扬起眉毛说:“你敢吗?
  汪卫国蹙蹙鼻头说:“你把那个‘吗’字去掉吧!”
  “今天我要是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只猴驮儿真的是不知道如来佛的厉害了。”黄书记脱掉外衣,不屑道,“只是你别怪我欺负你年少。”
  汪卫国的胆大概是被酒水泡成老虎胆了,嘿嘿道:“只要你莫怪我青年人欺负你大人就好。”
  这下,小广场外的沙滩上热闹了,众多村人蜂拥而至,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圈,仿佛是在观赏一场猴戏,兴高采烈地看圈内的一老一小上演薛刚打擂台。
  一场激烈的角逐之后,黄书记败下阵来。他被汪卫国扛在肩上旋了三圈,接着“扑咚”一声就被甩进了水潭里。
  薛刚又闯祸了!九都婶拿着扫帚赶到时,汪卫国已经开溜,气得九都婶大骂:“卫国,你这个短命儿!”
  好在黄书记不责怪,他从水潭爬起后,喃喃自语道:“这小子,真是个薛刚。”
  汪卫国长到十七岁,老狸头就托月门头的田三嫂到月亮溪给他说了一门亲。老狸头琢磨着,都说最野的汉子也难脱女子的柔指绕,老子早日让你进入温柔乡,看你消停不消停。
  那是陈家的小女儿陈青莲,细皮嫩肉水灵灵的甚是娇美,戏班里的小花旦长得也莫过于此。婚后,陈青莲对汪卫国也是百般的温柔体贴。九都婶担心这个嫩儿不懂牛吃草,夜间时常竖起耳朵贴在儿子的门外听动静。只听房内挂在洞床横额上的铃铛“铃铃”地响个不停,陈青莲“亲呀哥呀”地叫得人的骨头都酥了,心想这下可稳当了,我老娘娘就等着抱孙子吧。可是千娇百媚的陈青莲还是拴不住汪卫国的心。结婚刚一个月,任凭陈青莲百般哀求泪水涟涟,他毅然报名到东北当侦察兵去了,一去就是三年不复返。
  汪卫国参军的第二年,一次村里请来戏班在汪家祠堂唱大戏。舟浦时时会请来戏班唱戏,有演木偶戏的,有演京戏的,有演瓯剧的;但舟浦人最喜欢的还是看越剧,只有演越剧,才称得上是唱大戏。来看戏的,除了舟浦人,还有从四里八乡赶来的乡亲们。台上唱戏,台下闹腾。真正的戏迷和完全看不懂的人,往往会坐在前排和中央位置,那些人以中老年和小孩居多。青年人往往挤在两旁和后面,浪荡子则拼命往女人堆里轧,他们会趁着剧情的发展和人群拥挤,借机摸女人的屁股和奶子。正派的女子遭人骚扰,大都只会瞪眼躲避,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喊出声哪!水性杨花则是求之不得,稍一摩擦就会碰撞出火花,黏糊成一对野鸳鸯;个别性急的,立即就溜到僻处野合。
  那夜,有人瞧见陈青莲和石鼓台的秧地鸭,从祠堂后的稻草垛中走出。陈青莲一再声明,她只不过是临时尿急到稻草垛那走了趟,但老狸头如刀的眼色就冇改变过。她百口莫辩终日以泪洗面,在一个喜鹊喳喳的早上叫了一声冤枉,喝下半瓶敌敌畏,便让灵魂飞到遥远的东北陪伴汪卫国去了。
  三年后,汪卫国从部队退伍还乡。经过大熔炉的洗礼,他比以前更加雄姿英发,在舟浦更显得鹤立鸡群,光芒四射,当上了舟浦大队的民兵连长。汪卫国是我们顶顶崇拜的大英雄,在我们舟浦七狗的眼里,他就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打虎上山的杨子荣。他更是当地年轻姑娘心中一道最绚丽的彩虹,多少黄花女子俏丽姑娘想嫁给他。老狸头的口水也说干了三担一头,可他却变得像一座冷漠的冰山——不开化,老狸头唯有捶胸顿足,直呼养了冤家孽子。
  
  十五
  
  白芙蓉再次见到汪卫国,是在她的婚礼上。
  当时,村里的青年人都像打了鸡血,挤在前面笑闹,只有汪卫国例外。他远远地站在墙角的木柱边,不笑不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吸着烟,默默地注视着她。当白芙蓉站起唱歌的时候,她还特意瞟了他一眼,他也正在瞅着她,很陶醉的样子。白芙蓉冲他笑了一下,他便把目光避开了。闹洞房的时候,白芙蓉又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冇来。不知咋的,当时为此她还感到心中有点失落,缘分真是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东西。
  那个天塌地陷的夜晚,白芙蓉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失控了一下,人就坠入在黑暗中。她的身上压着木头床被之类的物件,浑身不能动弹,头部被压得死死的,眼前一片黑暗,身上不停地有人在走过,耳畔不停听到人的惨叫声。可她看不见、叫不响,就那样无助地被压趴在地上,可怜得像条死狗,任人踩踏,她窒息了过去。等有了知觉,恍惚间,她感到先是有一个指头在她的鼻下探了下气息,接着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抱起,走出草鞋店,往路廊槛方向飞奔。
  白芙蓉被那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冇拒绝,也冇挣扎,她也无力挣脱。那温暖的怀抱,强有力的臂弯,稳健而又飞快的脚步,略显急促又充满青春的气息。她已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人就是那个像谜一样的他。果然就是他,汪卫国火急火燎地把白芙蓉抱到诊所,一边用脚踢着门,一边焦急地大叫:“紫仙医师,快起来救人!”
  紫仙医师开了门,敞着衣裳把他们迎进去,问道:“是谁呀?三更半夜的,出人命了?”
  汪卫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草鞋店闹洞房屋塌了。”
  紫仙医生惊了惊说:“那真是闯祸了。”
  汪卫国说:“祸闯大了。”
  紫仙医生看了看白芙蓉,惊道:“这不是新媛主吗?”
  汪卫国点点头。
  紫仙医师看看人还活着,就先把身上的外衣纽扣好,令汪卫国把白芙蓉放倒在铺着白床单的小板床上。他神定气闲地举着十字灯,叫汪卫国把白芙蓉的上身扳起,用手拨开她的头发,前脸后脑头顶检查了一番;又令白芙蓉左右侧躺,捏牢手脚摇摆了几下;又摸了摸她右手的脉,抬头对满头大汗的汪卫国说:“冇伤着要害。”
  汪卫国吊在心里的水桶放了下来,抖了抖发麻的手,长呼了一口气,对紫仙医生说:“请你再仔细地看看。”
  紫仙医师撇了一眼汪卫国,会心一笑,转头问白芙蓉:“头晕吗?除了背部,身上还有哪些地方痛?”
  白芙蓉蹙着眉头,浑身颤栗着,擦着眼泪说:“冇了,就是背上痛。”
  紫仙医师轻轻地“嗯”了声,转身从医柜上拿来碘酒和红汞,叫白芙蓉转过身去,露出雪白的后背,汪卫国连忙把眼睛闭上把头朝向门外。一会,紫仙医师呵呵地笑了笑,拍拍汪卫国的肩膀说:“好了,真是个好青年,不愧是在部队培养过的。”
  汪卫国笑笑,朝白芙蓉说:“你想想看,身上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不要硬撑。”
  白芙蓉的眼睛又满出泪珠,摇摇头。
  这时,汪卫国才感到自己的右手有点痛,衬衫上还渗出了血。脱下袖子,才发现胳膊上血糊糊的。原来是刚才在废墟里救白芙蓉时,不知被什么硬物划开了一个口子。紫仙医师同样在他的伤口擦了碘酒涂了红汞,又给他包上药棉和纱布,还拿起针筒,对汪卫国说:“我得给你打一针。”
  汪卫国说:“我就不要了,你给她打一针吧。”
  紫仙医师笑道:“她不需要,你得打,防止破伤风。”
  打完针,他们走出药店。紫仙医生关了店门,跟他们一起走。冇走几步,紫仙医师就捏着电筒,甩开大步先走了,说他得抓紧到草鞋店看看情况。汪卫国陪着白芙蓉在后面慢慢走,由于夜黑看不见路,白芙蓉又一拐一拐的,汪卫国就牵着她的手走,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
  快到草鞋店时,汪卫国与白芙蓉才分开了手。听到草鞋店传来的阵阵悲号声,汪卫国对白芙蓉说:“希望你能坚强点,不要让我失望。”
  说着,他便进屋看汪光荣去了。
  
  十六
  
  离开舟浦的最后一个晚上,白芙蓉特地到北舟的蚕场与汪卫国道别。蚕场是舟浦大队的大队部。在那个全民皆兵的年代,基干民兵是配发武器的,集训或执行任务时,民兵们皆是枪不离手,平时武器全集中于蚕场统一保管。汪卫国自从当上民兵连长之后,就一直驻守在这里。
  汪卫国在大队部与她碰面。大队部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长方桌,两排四尺凳,三只开水瓶,墙中央贴着毛主席的标准像。汪卫国可能喝了些酒,脸上红扑扑的,上身穿件白背心,下身穿着绿军裤,背心上还印有“沈阳军区比武留念”的红字。他看着白芙蓉,脸色仍然凝重冷酷,但眼神充满了对她的怜惜。他用自己的白牙杯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说:“我冇喝茶的习惯,抱歉了。”
  “还是白开水好。”
  “给你加点白糖吗?”
  “不用,苦命人,加啥糖。”
  “你可不能这样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
  “当然会,只要不向命运屈服低头。”
  白芙蓉看到汪卫国的胳膊上仍缚着纱布,就问:“怎么?伤还冇好啊!”。
  汪卫国说:“是被锈铁钉划破的,收疤会慢些。”
  白芙蓉说:“真是对不起。”
  汪卫国说:“这有啥,还好你冇事。”
  望着这个两次救她生命的男子,白芙蓉想想两人即将离别又无以报答,也只能是把他当亲阿哥看待了,于是说:“哥,你救我两次,我无以回报,我只能是认你当亲哥哥了。”
  汪卫国怔了一下,笑着说:“好,有你这样一个妹子,是我的福气。”
  白芙蓉望着汪卫国的脸有顷说:“哥,我准备明天就回去,你说行吗?”
  汪卫国低头想了一会,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把烟扔掉,说:“好,我看也只能这样。”说完,又点燃了一支烟。
  面对汪卫国,白芙蓉的内心十分矛盾。不知怎的,自从与汪卫国相遇后,她的心就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整个人就像着了神秘的魔咒,脑海里不断地出现汪卫国的身影。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柔软如水,暖洋洋的如沐春风。她知道,这样很不道德,也很对不起汪光荣。她时常对自己说,白芙蓉,你不是水性杨花,你绝不能有非份之想,否则你会下地狱的。但是,这个像谜一样的男子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已经在她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了,只要来一场风雨,马上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她想就算是这个男子叫她赴汤蹈火跳下深渊,她决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是化成灰烬碎为尘埃。真是应了一首古诗: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现在,白芙蓉很痛苦。她既不愿汪卫国叫她留,又不愿汪卫国让她走。要是留,人家会怎么想?在草鞋店又该如何生活?要是走,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她搞不清楚这个像谜一样的男子此刻在想些什么,但直觉告诉她,汪卫国的内心一定在激荡。你看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只不过他过于深沉罢了。她炽爱这种深沉,像大海一样的深沉。
  汪卫国的表情更冷峻了,脸上凝固成了霜,他说:“妹子,你走吧,忘了草鞋店,忘了舟浦。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能坚强,多多保重自己。”
  白芙蓉“嗯嗯”地点着头,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别无选择。她从怀里拿出一条黄手绢,黄手绢里是她贴身佩戴的一块白玉。她把黄手绢递到汪卫国的手中,泪眼盈盈地说:“哥,这块玉是我随身佩戴的,我把它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汪卫国颤了一下,接过白玉,欲言又止。
  白芙蓉伸出双手,握着汪卫国的手说:“哥,你得给我一张相片,让我以后能随时看到你。”
  汪卫国看了看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把黄手绢放在脸前闻了闻,竟然双眼也潮湿了:“好的,我先替你保管着,他日重逢我再还你。”说着,他到楼上拿了一件绿色的军大衣,递给白芙蓉说,“我没有好东西可送你,就送你一件军大衣吧,里面有我的相片,希望它能够给你温暖和力量。”
  白芙蓉当即就把大衣披在身上,把双手插在衣袋里说:“这大衣真暖和。”
  汪卫国说:“六月天,当然暖和。”
  白芙蓉说:“我是说心里暖和。”
  汪卫国脸红语塞。
  从蚕场一出来,白芙蓉就泪崩了。
  今日一别,何时才能见面?他们还能重逢吗?这事真的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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