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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4-25 15:09:18 字数:11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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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下午我的脑海中时时出现“解决”这个词,但我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那种不时地浮现是一种情感,一种挂念,而非一种理性,一种思维。只有乘车这个环境才是我进行思维的最佳选择,我的优势灶也常常在无轨电车的嗡嗡轰鸣声中得以形成,并迸发出理性的火花。
乘车去喝酒的路上,成为我破译的时间和空间
无轨电车向西行驶,如昨天一样的小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黄昏的夕阳隐约出现在楼房和高树之间,看不到夕阳的轮廓,但它那种淡淡的光晕还是证明了它的存在。它用凄凉的手抚摩这座潮湿的城市,潮湿的街道,潮湿的树木、楼房和无轨电车,也抚摩坐在车窗边的我。我感到夕阳的指尖慢慢从我脸颊拂过,有种依依不舍的眷恋和牵挂。这让我微微伤感。夕阳除了美丽之外还带给我们什么呢?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一种生命临近终结的预感,那是死亡的迫近,死亡的召唤,死亡的魅力,死亡的诱惑,我们对夕阳的情感不啻一种对死亡的渴望。
前不久听一位报社的朋友说,一位颇有才气的本市诗人,在住院期间的某一个黄昏,曾独伫窗前,凝视夕阳西下,情绪和思想也渐渐昏暗。他似乎有感于光明的消逝与生命的消逝同样是一种必然,抑或同样是一种必须。于是他吟道,夕阳西下,我何不与夕阳同去!然后从窗子里飞身跃出,跳入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那是醉人的一跃,高贵的一跃,是时间与空间的吸引,是大自然的诱惑,是一种存在对一种更大的存在的憧憬和回归。幸好,那是医院的二楼,他只跌断了腿。我认识他,他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他与我一样是个多愁善感的青年,只是他比我更加多愁善感,却缺少我的玩世不恭而已。所以,我们虽然有着相同的情感和思想脉络,但他是勇敢的践行者,我是冷漠的观望者。
无轨车开始颠簸起来,它经过一段正在翻修的路段。从春天以来,这条路就一直在翻修,一段一段地翻修,所以,我也一段一段地被颠簸着。我发现自己竟然熟悉和习惯了这种颠簸,也可以说是喜欢上了这种颠簸。我的意识也颠簸着,呈现一种起伏的思考状态,这让意识的海洋波澜起伏,潮起潮落,我喜欢的就是这种汹涌的状态。宁静有时便是一种懒惰。当然,这种颠簸的状态是有助于我的思考的,因为每一次颠簸都会让我的脑细胞经历一次动荡和撞击,产生无数有创意的意识火花。我会及时捕捉住其中最为灿烂的一簇,让它燃烧起来,形成一团思想的火苗,一把思想的火炬。
我是聪明的、睿智的、充满理性的青年,不仅别人这样评价我,我自己也默认这一点。尽管这样似乎不够谦逊,但我不能否认事实。这不是一种盲目的自矜,而是一种明智的自信。
在无轨电车的颠簸中,我的思维得到有效地激发,进而产生无比强大的智慧。这个智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诸如龟甲兽骨上尚未释读的甲骨文,埃及法老金字塔中的亡灵书,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以及玛雅文等等,可以尝试破解各种信息。另外,也可以运用到宇宙学、天文学、物理学等等宏大的领域之中去探秘宇宙奥秘,比如某个星球是否具备生命的迹象,关于外星人是否存在等。至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可以纳入到我的思维之中进行分析研究,据说世界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可以读懂相对论,这不能说是因为他的聪明,而是说明人们的愚钝。假如以我的智慧去尝试一下,未必没有阐释和理解的可能。
事实上,我并不很关注思考的结果,也不很关心思考结果的正确与否,我更多关心的是思考本身,思考的结论是否说服了我自己。只要我的思考说服了我自己,那么我就认定我的这个思考是睿智的,是成功的,是胜利的,我便是思想的胜利者。罗丹雕塑的《思想者》一副勤勤恳恳殚精竭虑的样子,尽管它很努力,表现人类一副极度痛苦的表情,但它也是没有答案的。他那典型的人类思考的行为模式是一种可笑的虚拟,是一种拙劣的形式,它只能表达一种意义,那就是思想的痛苦。思想愈深入,愈复杂,就愈痛苦。所以,我们的思想需要一个答案,没有答案的思想更为痛苦,一种终极的痛苦,一种永恒的痛苦。必须有答案,哪怕它是是一个近似的解释,甚至是一种误解,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答案本身的存在。你给了思想一个答案,而且,你也满足这个答案,这就足够了。你就是思想的胜利者。
世界上没有终极的思想,任何思考都是探索,无论它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抑或一个错误的方向。终极思想是一种毁灭,探索存在的最终必然导致一种虚无,这是一个荒谬,一个陷阱,如同叔本华证明了世界最终的悲剧性,他把存在引向虚无,所以他才颓丧。尼采却并不重视这个悲剧的结局,他把目光聚焦在通往这个悲剧终点的路途上,他强调的是存在的意义,所以他振奋,他快乐。我也因此而崇拜尼采。当然,我并不因此而否认叔本华,叔本华相对尼采而言,更为深沉,更为冷静。叔本华让我深沉,尼采教我快活。
嗬,我的思想常常这样脱轨,但这不会酿成事故,这只是思想的一种延伸,一种飘逸,一种随性,如同疲乏的人伸一下懒腰而已。
其实,对于那个郁结的问题,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婶说话历来严谨,简洁明了,当然也不乏含蓄。回顾这段时间我们狂烈而理性的爱,我觉得自己变得更为成熟,更为理性。“解决”是一种委婉但确定的表述,表达一种行为的实施。沿着这个线索思考下去,我们会得到什么呢?我不忍心做一个残酷而无情的推理,但这是一种逻辑,我们不能跳出逻辑的轨道而用情感来认知世界,逻辑是一种理性,一种思维方式,通过它我们可以触摸到事物的本质。情感做不到这样,情感常常让事物变得模糊与混乱。情感是一种无序,一种熵。
“解决”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表述的行为方式有许多种。我们需要一种去抽象化的办法来把它导入形象化的轨道,最终会出现一个具象的事实真相。“解决”就是“处理”,它比“解决”似乎略微具象一些,具有一种趋向性,“处理”,则含有删除、排除、取缔、消灭等一系列对存在加以否定的含义;再具体,比如伐掉一颗树,撕掉一张纸,杀掉一只蚊子等,都是一种处理,都是一种解决。
面对一个潜在的威胁,你必须解决它,处理它,方式就是彻底消灭,斩草除根,不留痕迹。你不能逃避,你无处可逃,即使逃避那也是一种死亡,是一种背对危险的死亡,耻辱的死亡。针对一颗衍生的牙齿,最好的办法就是连根拔起,不仅无忧无虑而且还美观。
至于对于一个婚姻之外的胚胎,我无须再继续推理了,这种“解决”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至此,我不能不赞叹她的语言能力。“解决”一个多么冠冕堂皇的词汇,一个充满理性的词汇,它出现在这个语境之中该是多么地恰当而又含蓄。一个简单的词汇就可以埋葬罪恶掩饰虚伪,让我们得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寻欢作乐。我们是罪人,但我们被无罪释放,因为我们销毁了证据,我们“解决”了它。销毁的证据是不能出庭作证的,它的废墟成为它存在的唯一形式,它的内容则变成一种意识永远封存于子宫的记忆之中。
记忆更不能成为证据,它只是一个故事,一种传说,一种无法证实或证伪的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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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轨电车最后一下颠簸让我陷入无底的黑暗之中,只有意识还苟延残喘。我们创造了生命,却又把它送上断头台,这大概就是一种宿命。
其实,每个生命在降临的同时何尝不是一种死亡。
我又想到她那膨大的乳房,色泽鲜艳的乳头。也许,现在乳房应该开始回缩了,回缩到原来的状态,但原来的规模也是庞大而壮观的。记得好多年前,她在与母亲的闲聊中羡慕一个女邻居生了孩子,母亲怕她心生悲戚,半开玩笑地安慰她说,看你这大胸大屁股的身子,天生就是个能生产的女人,你也会有孩子的,早晚而已。她听后咯咯地笑了说母亲笑她身体肥硕。
在那间她的屋子里,她通常都是裸体的,当然这是我的渴望和请求。我认为她的裸体很美,尤其雪白的肌肤被幽暗的光线勾勒出女性特有的轮廓,而且,那种游移的动感让这个轮廓活跃起来,跳动起来,像一个鬼魅迷人的精灵。她每一次裸体行走时会羞涩,会托着自己的乳房说一身肥肉走起来会难看的。我说,很美,是一种丰腴的美,也是一种弹性的美,还有一种震颤的美。那不是一种骨肉的简单堆砌,而是一种超越普通结构的建筑美,丰腴是这种美不可或缺的要素,没有丰腴也就没有弹性,没有震颤,没有活力。她说,在诗人眼里什么都是美的。我说不是那样,而是诗人能够发现美。于是,她便继续裸体行走着,也继续羞涩着。
她的乳头这时也应该开始褪色,褪去那种点染生命色晕的粉色,而变得干枯瘪软。但这些都无碍于她的美丽,她具有普遍的女性美,而怀孕让她等增添了一种妊娠美,母性美。她身上这种母性美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她具备这种美的基因和素质,那是她的本质。
我在淡淡的哀伤之后,也萌生了些许的轻松,那是一种自我解脱的轻松,是逃脱罪恶的一种轻松,一种可耻的轻松。这种轻松袭过我的肌肤、骨骼、血液、神经,这也是一种寒凉的轻松,带有秋意的轻松。所以,我的意识在轻松中觳觫,我的灵魂被这种轻松的寒凉穿透。我的意识中充溢着一种无边无际的乳色,那是寒凉带来的雾状的物质形态,它不是一种气体,而是一种消亡的意识,雾的意识,乳色的意识,是意识的崩坍和粉碎。
有时,意识的崩溃不失为一种美德。
下车人们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也粉碎了我的思考。无轨电车停车期间那种平稳的嗡嗡声给我的意识注入一种现实的呼唤和温暖,那层淡淡的乳色慢慢消失。
我应该去向哪里?我的视线沉没在车窗外渐浓的暮色之中。
我想,人是有潜意识的,不然我怎么能够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谙熟这条路径,径直来到这家小酒馆呢?
我觉得潜意识是个好东西,它像一辆无人驾驶汽车仅凭一种储存的记忆,就能把你送到你应该去的地方。我常常在酒醉后意识模糊,但每次都能毫不费力地回到家中,回到母亲的身边。这让我笃信潜意识的存在。如果让我在高度清醒的状态下来寻找这家小酒馆,恐怕也要不断搜寻记忆来辅助,而现在,我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竟然在无意识地状态中步入这家小酒馆,这就是证据。
“哥们,喜事呀!”攸高举酒杯,他的额头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
“你有喜了?几个月了?看不出来呀。”侃嬉笑着问。
“看不出来吧,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攸狡黠地说。
“噢,老婆有了?”我问。
“不可能,这才结婚几天?”侃否定我的推测,还故作玄虚地掐弄自己的手指头,做出一番颇为内行的计算的样子。
“现在告诉你们吧,毕竟我是老大哥,先行一步。哥们早在旅行结婚期间就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怎么办呢?父母求子心切,我这是尽孝道嘛。”攸摆出一副得意且无奈的样子。
“哦,”侃说,“这可是好事,也是大事,对不对?所以呢,一定要慎之又慎,确之又确,你确定是你的吗?”
攸本来一脸认真听侃说话,一闻此言,便把半口酒喷了出来。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太不善良了。”攸给了侃肩膀一巴掌,“告诉你吧,绝对的真品,根红苗壮!”
侃阴鸷地说:“这不都是为你好吗?我们也希望你的后代血统纯正嘛。”
“哥可不是埃及法老,能把上下埃及都传给儿子,但血统却绝不含糊,保证纯洁正统的攸氏后人。”
我陡然想起芫,便问:“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呢?”
“我母亲说是,她说爱吃酸的孕妇一定生儿子,我可没少给她买葡萄。”
“不对呀!”侃诧异地问,“爱吃酸的应该是女儿,女人不是总爱吃醋吗?”
“去去去,你懂几个问题?在这方面我还是比较有经验的。”攸大言不惭。
侃没有反驳,侧脸看看我,我们常常联手共同揶揄攸。
我的意识却溜了号,我想起她。
怀孕之后,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她似乎比以前更喜欢吃苹果。我眼前又出现那削得雪白如肌的苹果和一长串颤动着可以坠到地上的苹果皮。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襄助侃,但现在我已经有了相对丰富的性经历——当然这不是排除侃也有性经历的可能——而且我也善于将一切问题形而上,使我的认识趋于理性。而现在我没有调侃攸的兴趣,我觉得这并不可笑,我只觉得有一股浅淡的忧伤涌过我的心间。
攸可以坦诚宣告自己的老婆怀孕,并为之眉飞色舞,喜形于色。而我呢?我可能比他还要早一些就创作了自己的作品,我似乎应该比他更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更有发言权。可我不能说,话语权不是掌握在有能力说话的人手上,而是掌握在那些有资格说话的人手上。与攸相比,我就属于那种有能力但没资格的人。即使我此时勇敢地站起来,宣布我也曾有一个孩子,他是个生命的胚胎,他曾躺在一个女人的子宫里幸福地睡眠,会有人相信吗?不会的。出人意料的真实往往等同于谎言。而且,我的证据也被销毁了,不见了,灭迹了。因此,即使这时我牵着她的手站在攸和侃的面前,指着她的肚腹说,我的创造在这里,曾在这里,这就是证明,那又怎样呢?她的肚腹已然平坦如初,丝毫没有了隆起的迹象。于是,我的宣誓依旧如同谎言,更为滑稽的谎言,是一种真实的虚拟。
真实与虚拟并不矛盾。月亮是一个平面,它以二维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关于月亮所谓圆满的意象不是指月的立体球状,而是指它的平面,而月亮的另一面是黑暗的、嶙峋的,但同时也是真实的;但对于人们来说,这种黑暗的月体只是一种虚拟。
我的悲伤和隐忍决定我不会调侃攸,因为我没有资格。
他创造的是真实,是月亮朝向地球那一面,我创造的是虚拟,是月球的黑暗部分。虚拟在真实面前永远是羞涩的、怯懦的。当然这并非在否定虚拟的美好,而且更多情形中,虚拟所包含的真实更为美好,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真实。它比真实更高级,更纯粹,更生动,更浪漫。所以,尽管在形式上我可能是个失败者——因为我无法使自己的作品面世——但在内涵上,我却是饱满的,我创造过,湮灭在时间灰烬中的生命以毁灭的形式展示了一个短暂生命的永恒,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喂!”侃用筷子敲敲我的酒杯,“什么意思嘛?搞成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呀,”攸补充说,“确切说,你有些魂不守舍。”
“是吗?”我端起酒杯豪饮一口,“怎么样?这是心事重重?这是魂不守舍?”
“装!”侃不冷不热地说,也兀自呷了口酒。
“装是什么?不就是一种掩饰,一种故作姿态吗?我像是在装吗?对我来说,什么都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一种荒诞,一种虚假,一种逻辑上的混乱,一种不可理喻的癫狂。我,你们,不都是一种混乱的存在吗?”
我感到酒气上涌,酒力的挥发让我的思维有些漫无边际。
“哦,”攸沉吟一下说,“能让一个男人心事重重的应该是婚姻,而能让一个男人魂不守舍的应该是爱情,你是为何呢?”他以一种婚姻爱情的拥有者的姿态审视我。
“不!不可能是婚姻,婚姻是一种合法的上床形式,默不会因婚姻而忧虑,他应该是后一种。”侃说完饮了口酒,然后咂咂嘴,可能是酒太辣了。
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分析的颇为深刻,可以说一语中的,直指我的灵魂。我的忧虑和失意在于婚姻,也在于情感。但我在心底暗自服膺他们的同时,却不会承认他们的推断,因为这不是我的性格。
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向另外一个男人(何况是两个男人)敞开心扉,坦诚倾诉的时候。这不是我对朋友不信任,而是源于我强烈的自信意识。在我看来,倾诉时女人的专利,具有鲜明的雌性属性。如果一个女人善于倾诉,那是一种美德,是一种柔性和母性的流露。所以,倾诉也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男人倾诉则给人一种无能与懦弱的感觉,被认为是一种骗取他人同情的可耻行为。于是,倾诉在我的意识领域里就是卑劣,就是不自信。我可以将某种东西埋葬在我心灵的最深处让它腐烂发霉,由自己独自品尝这种腐臭气味,也绝不会让它出现在别人的思想里。一个男人被别人以一种同情抑或怜悯的方式去思考,那是一种人生的悲哀,一种失败的悲哀。
我打量他们一番说:“我对婚姻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女人。女人是自然的产物,她给人的是温暖和安详,亲近与热爱女人就是亲近与热爱大自然。但婚姻不同,婚姻是社会的产物,尽管它是有用的,但却是冷冰冰的。它就像一张床一样,对于人们做爱有着实际意义,但对于做爱的质量则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抵消。我们不会因为有了这张床就感到幸福,感到做爱的愉悦,反而会有某种芥蒂,感觉更拘谨,更刻板,更无聊,更死气沉沉。倘若抛弃了床,我们直接滚到土地上、砖地上、草地上、水泥地上、木地板上,我想肯定会更为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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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和话都在继续。
“看来,你对婚姻很敌视。”攸说。
“不是敌视,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侃说。
“来,喝酒!”我举起杯,依次和他们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其实,我对婚姻并不敌视,更没有深仇大恨,只是觉得它很庸俗,仅仅是一个标签罢了。它表明一种归属,而这种归属不是灵魂的、精神的,或者是灵与肉融汇的。实际上,它仅仅是一种肉体的归属,是对男女肉体关系的一种确认。如果说有私有制,婚姻关系是一种最为本质的私有,我想,婚姻制度消亡之时,才是私有制彻底灭亡之日。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为它的庸俗,它的自私,所以它才有用。有时,这种有用性是巨大的,它的存在与否决定一个生命的存在与否。”
“明白了,”攸捋着稀疏的顶发说,“默,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一直觉得你很深沉,很有故事,但你的玩世不恭也常常让我否定这一点。现在看来,你真的有故事,因为这番话不是我和侃可以说出来的,你不善于表露心事,所以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对于你的看法,我有大致的同感,可我们都是寻常人,我们必须有婚姻,即使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其实,你也一样,不管你如何蔑视婚姻,但你都必须接受它。我想,有朝一日,我和侃都会参加你的婚礼。”
“故事,谁能没有故事呢?我们都逃避不了自己的故事。”我忧伤说。
我们沉默地喝酒,许久没有说话。
“其实呀,并不是我们摆脱不了婚姻,而是摆脱不了上一辈对婚姻的执着以及我们尚存的责任。”侃首先打破了沉默,颇为深刻地说。
“对,”攸接着说,“这是问题的关键,我们看似一个新时代的青年,热爱和追求自由,而实际上我们从降生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在上辈的期望中成为一种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是他们生命延续的唯一方式。我们承担了一定的繁殖后代的历史责任,如果我们放弃,就是对自然、社会和历史的背叛。”
“别忘了,这个责任的实现途径必须在婚姻的框架之内,如果你离开了婚姻的轨道而去履行这种责任,那也是一种背叛,而且是一种可耻的背叛。”我愈加激动,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侃叫了起来:“看看,我们扯得太远了,这个话题一点也不喜庆,甚至过于沉重。你看我们几个,一个刚结婚,两个没结婚,凑到一起不好好喝酒,奢谈什么婚姻,仿佛是人类始祖亚当,肩负着繁衍全人类的重任。算了吧,还是来喝酒,我提议,为攸这个准爸爸干一杯!”说着,他举起了酒杯。
“对,这是有些沉重,”攸也朝我举杯,“默,这事怪你,是你跑了话题,干一杯!”
我举杯和他们碰了一下,看他们一饮而尽,也一仰脖把酒倾泻进口中。一股辣辣的热流如一条岩浆穿过我的喉咙进入肠胃,整个身体骤然燥热,如同一座烈焰飞腾的火炉。同时也感到一种特别的畅快,那是一种燃烧的畅快,迸着火星的畅快,即将化为灰烬的畅快。
“来,让叔来推算一下,这孩子将来像谁。”侃用袖角抹抹嘴巴,他在喝酒时总是这样,“咦,怪呀,不管像谁,将来都不会好看。”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不能以貌取人嘛,”攸说,“相貌仅仅是一个人的外在形式,一个识别系统而已,对于人生来说并不会发生根本性的作用。无论怎样的相貌,本质上都是人,这才是我们创造生命的意义。上帝是造物主,我是造人主,就冲这一点,哥们满足了!”攸颇为自豪,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一个男人具有这种能力。
“有道理!”我尽管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还没有完全从对婚姻的困惑中走出来,但还是参与进来,“丑陋与美好是相对的,但不是相悖的,丑陋的相貌可能包孕着一颗美好的心灵,而且,愈丑陋可能愈具有某种超人之处。比如苏格拉底,比如拿破仑等等,我们在承认他们丑陋的同时,更应该肯定他们的伟大。”
“如此说来,丑陋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看成一种美了。”侃思索着说。
“对,就是这样,”攸说,“从美学角度看,丑就是一种美,《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每次我在小说中读到他或者在电影中看到他时,都会在情感里升腾一股暖流,有一种无比美妙的感受,他的丑就是一种美。”
“还有《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中国的济公,总是一副邋遢疯癫的丑态,但给人的却是美和善的期待。”我说。
“嗳,不对呀!”侃站起来,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沉思片刻后说,“可是,人们为什么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是漂亮的呢?恐怕天底下没有一对父母期望自己的子女是丑陋的。”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父母创造了后代也赋予他们一定的容貌,自然希望他们的成果是优秀的,包括相貌。”攸连吃了几口菜才说。
“对呀,这不正从反面说明人们更为重视的是容貌的美丽,而非心灵的美好吗?”侃坐下,也拿起筷子一边说,一边夹菜。
我说:“其实,这要从繁殖本身说起,父母创造生命同时也赋予生命一定的外在形式,包括性别、体质、相貌等,这些是什么?都是父母可以给后代的东西,是由他们的遗传基因传递给后代的生命形式,是他们生育中的题中应有之义。他们关心自己的创造,或者说检验自己创造成果的指标就是什么性别、健康状况、智商高低以及和相貌是否完美等,相貌是检验生命创造质量的一项重要指标之一。而美好的心灵则是基因中所并不包含的因素,是社会和教育的结果,父母无法在完成对胚胎心灵的塑造,换而言之,父母只能创造自然人,不能创造社会人,相貌是自然人的主要特征之一,父母必然要关注这个自己创造的自然人的相貌,也更希望这个自然人是端正美丽的。而且,在父母的眼中,再丑的孩子也是美丽的,他们并不排斥丑的后代。”
大概是酒力所致,我的思维有些沉重,我努力驾驭着思想,才把这段话表述完毕。
“你总是发表一些奇谈怪论,”攸说,“不过,还是鞭辟入里的。”
我们又一次干杯,之后转了几次话题,我努力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敷衍着,以掩饰我思维的疲惫和迟缓。
我想,我并没有醉。
走出酒馆时,星斗阑干,月色朦胧。我的意识也是朦胧的,但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让我陡然间清醒了许多。
我和侃骑着侃的自行车踏上归途。侃相对瘦弱,我便抢着骑车,让他坐在后面。
侃见我稳稳地控制着车把,便说:“你刚才是装醉呀?”
我没说话。我没必要解释,醉是一种意识的麻痹,抑或是一种意识的飘移,它的特征就是意识缺乏稳定性和连续性。从这一点来判断,我相信我没醉,但我的大脑确实存在一种恍惚的状态,这或许就是醉。
在报社后院的家属住宅楼前,侃跳下自行车,我却兀自朝前骑,他朝我的背影喊道:“明天早晨把自行车还我!”
我依旧没有说话,而是高高举起手臂朝后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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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轻松的车轮快速旋转,强劲的秋风挟裹着寒凉之气扑面而来,无情地扫荡这座夜幕中的城市。
这夜风好大。
夜行的人大都侧着身子并竖起衣领,以抵御横来的疾风,残存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如同愤怒的大海卷起的波涛,一波一波,此伏彼起。已经坠落到地面上的树叶胡乱飞舞起来,不是一种淡定的舞蹈,而是一种慌乱的狂躁,有几片竟然斜里撞向我的脸。我迟钝地眨眨眼睛,本以为会很痛——我的内心在等待一种剧痛,我渴望一种剧痛——但却只有一种微微的触觉,那是一种微痒的感觉。
我在秋风里一边蹬车,一边思考。
秋风肃杀,预示一个时间的节点。自然界有明显的变化的节点,人生有吗?生命有吗?我不能回答。尽管秋风萧瑟,可我还是觉得热,一种极度压抑的燥热,一种将要迸裂的炽热,这种热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意识,来自于心灵,来自于灵魂。我用一只手解开衣衫的纽扣,风呼啸着吹进我的胸怀,那件温暖的毛衣被风撕开无数条缝隙,一缕缕纤细而强烈的风丝像一条条冰凉的小蛇钻进毛衣,它们沿着我的肌肤一丝丝游动,把寒意送入我的肌肉、骨骼和血液里。此时,我感到一种至高的凉爽和愉悦。
我的意识再一次锐利而敏捷,呼呼的风声从我耳边掠过,成为催促我思维的一种推力。我想到了一串女人,想到了芷,想到了萃,想到了艺,想到了杏,想到了侑妻,也想到了她。她们的影像一个个相继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朝我笑,我觉得很幸福,很温暖。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的生活中居然有这么多美丽而可爱的女人,她们从不同角度让我感受到人生的温暖和美好。
前面是一条缓缓的坡路,尽管坡度是舒缓但却很长,而这段路的另一侧则是短促而陡峭斜坡。我吃力地爬坡,西风有力地侧吹,我的身子近乎伏在车把上,以一种盘山路螺旋上升的方式蛇形蜿蜒向上。我如一个野外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从马路这一侧斜行到另一侧,再从另一侧斜行回到这一侧,柏油路面记载了这种艰难的行程。终于,我战胜了狂啸的西风和漫长的坡度骑行到这段路的最高点。我停了下来,跨在横梁上单腿支撑身体和自行车的重量。停车的一瞬间,一股热血骤然涌上我的头顶。我需要喘息一下,我的胸膛剧烈起伏,把一股股浊重的气息呼出,同时将更为猛烈和寒冷的秋风大口大口地吸入。
冲下这段不到百米的陡峭路面转入二路无轨电车的行驶路线,几分钟后,我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家中,回到母亲的身边。母亲这时可能还没有睡,只要我没有事先交代晚上不回家,她就会一直等着我。间或,还会到夜色中的楼前望一望,候一候,当看到我结实的身影出现在楼区那条甬路上时,她的嘴角就会漾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从这里向西南方向望去,也可以隐约看到她居住的那片楼区,如果我越过无轨线路向西而去,就可以直达她的家。她在哪里呢?我想了想,才记起她此时应该正在抚城?可她为什么要到那个我并不熟悉的城市去呢?我又想了想,哦,我记起他是为了“解决”问题。以此为线索,于是我也记起了那个电话,它已经圆满地解决了问题,而且这个解决似乎有些残酷,这让我失去些什么,失去什么呢?我又感到一种涌上头顶的力量,那是血液窜升的力量。我突然思维迟钝起来,仿佛有一块沉重的东西压在意识上面,使我丧失了许多的记忆。我试着闭上眼睛在空冥中静默了片刻,意识还是无法连贯。
一个个思考都是孤立的碎片。
我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城市在路灯中有些昏黄幽暗,风略微弱了些,我也感到自己恢复了精力。
屁股陡然跃上鞍座猛蹬几下,自行车便以从所未有的速度沿着陡峭的斜坡疾驰而下。不,那不是一种疾驰,而是一种飞翔,如闪电一般快捷的飞翔。风被我搅起,衣衫被风兜起,突然,敞开的衣衫一角呼地一声罩在我的脸上,没了风的撕扯,脸颊那样温暖,那样惬意。我并没有掀开它,昏黄的城市远没有掩盖上更为美丽,因为我看不到它了,看不到它的丑陋、它的凌乱、它的拥挤。我想,这样效果很好,能感觉一个世界的存在,却又看不到它的存在。这该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难怪她总是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在我们身体嵌合的时候,微微闭合眼帘,这是一种何其美妙的境界呦!我应该让母亲为我缝制一个眼罩,每天我戴着它行走于城市的两端,像太阳一样。太阳照亮世界不是为了自己看清这个世界,它没有必要关注这个世界。而我呢?则是在逃避这个世界。我戴上黑眼罩行走于这个城市,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
我听到风声越来越猛,但却被我丢在身后,我的衣衫发出撕裂般的呼啸。我想,可以了,我可以恢复这个城市了!我扯下蒙在脸上的衣襟。嗬!我飞驰而下,像一只孤独的蝙蝠穿越夜幕从高处坠下,我的身姿是美丽的、飘逸的。
一辆单厢的无轨电车从黑夜中横冲出来,它和我垂直地朝着一个点冲去。我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困惑。我想,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蓦然发现,一扇车窗里有一个女人的面庞在朝我招手,向我呼喊,但我听不到她的呼喊,我的耳畔只有咆哮的风声。
她的表情是焦急的,也是恐惧的,她是在呼唤我吗?她那白胖的样子可真美丽!
噢!我明白了,是她回来了,对呀,肯定是她!可她为什么有些恐惧呢?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呢?是不是关于那个生命的噩耗让你颤栗,这就是你要带给我的消息吗?
我觉得好生奇怪,我疑惑地看着她,也疑惑着扑向她。噢,婶,可爱的女人,告诉我些快活的事情,告诉我!
我害怕她消失,我怕她再一次消逝,去了更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我需要抱住她,拥她入怀,以我们熟悉的方式拥抱,永不撒手。我应该这样做!
我张开双臂飞向她……
我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我觉得我在那声响迸发的同时抱住了她。一定,我认为我具有拥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