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139、140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4-28 18:33:49 字数:8536
138
“春天的象征是什么?”
三个月后,我问自己。
我记得好像有个人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是谁呢?我没有想起来。这很正常,许多事情我还没有想起来。我的意识目前如我的腿上的肌肉一样,还需要慢慢地恢复,同时也需要一种微妙的刺激。
我拄着拐,沿着楼区外临街的人行道缓慢而笨拙地移动,拐杖的下端敲在水泥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很像女人的穿着高跟鞋笃笃走来的声音。但它没有高跟鞋那种悦耳的节奏感——我们可以根据女人穿高跟鞋留下的有节奏的足音,判断出她的身材、体重甚至窈窕的程度——它是单调的,空洞的,因为它只有一支。这就破坏了世界的某种和谐性,如同一个孤独的男人出现在夫妻、情侣成双成对的海滩上,他的孤独就破坏了海滩的统一性、和谐性。这个单调的声音,是我发出的,我对它有我的理解。我很熟悉它的这种节奏,这是一种缓慢的、悲凉的探索,是对人生的顾眄,是对生命的敲击,也是对时间叩问。所以,它的单调具有某种活力,某种精神抑或意志的价值。当然,它也隐喻我的骨骼、肌肉日益强壮,听着它的声音,如同听见自己的骨骼在咔咔作响,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听见春天隐隐的雷声,这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我缓慢地走,缓慢地思考。如同太阳一样,慢慢地在天际散步。散步是一种休闲,一种奢侈,一种慵懒。散步从来不急。这种缓慢的节奏很适宜我的意识在春天里慢慢地从一种冻结中融化开来。
“春天是什么?”我再一次问自己,我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我只需要问,不停地问,而不需要回答。
我走得有些疲乏,便停住脚步小憩。
树木已经变得翠绿,甬路上的地砖缝里不时冒出几丝草的细叶,也是翠绿的。阳光带着怡人的温度从葳蕤的枝叶缝隙中洒落下来,茂密的树叶使它变得斑驳,在地面上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诡异图案,让你觉得春天像个谜。我觉得此刻自己像斯芬克斯谜语中的那个迟暮的老人,我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就是三条腿的动物形象。只是,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斯芬克斯要跳崖自尽,这绝不是一种勇敢,也不是一种鲁莽,那它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一种羞耻,抑或一种觉悟。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俄狄浦斯似乎也有一柄细长的木杖。我看到过一枚纪念章的照片,上面是昂首卧在石头上的斯芬克斯,俄狄浦斯赤裸着身体站在它面前,他沉思着斯芬克斯的谜语,俄狄浦斯的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思考。这是一枚朋友送给弗洛伊德的纪念章,以纪念他发明的那个俄狄浦斯情结。
在我的印象中,拄拐并不是一种缺憾,而是一种力量。古代埃及的法老都要秉持一柄权杖,这无疑在他的人的意志里面注入了一种神的力量,预示着权是由人来掌握的,但却是神赋予的。如果这些法老不借助神的力量,怎么去统治上下埃及那样庞大的疆域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敬仰权杖,由此延伸,也对拐杖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我常抚摩它,触摸它那光滑而细腻的木质纹理,从中汲取某种神秘的力量。
生命的初始都是一个谜,谁也无法预测到生命的谜底。正因为它是一个无解的谜,所以才使人们充满期待。比如,刚刚从我的头顶飞过的几只小蜜蜂,它们很小,它们在春天里诞生,它们小小的翅膀在金色的阳光中如星星般闪烁。我知道它正飞向一个芬芳的地方。但我无法知道它的身世,它的明天,乃至它的未来。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或许还是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正因为不知道命运如何,才有希望,才能努力,才会飞翔。时间的前端已经变成记忆,而时间的末端还是一片空白,还有探索的空间。俄狄浦斯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才进入了宿命的漩涡无法逃避。倘若他并不去了解自己的命运,也不去刻意回避自己的命运,无忧无虑地生活,那么,即使确实步入了杀父娶母的荒谬之中,他依然毫不知晓地幸福生活,这种命运的乖蹇不久湮灭在时间的流偲之中而永恒沉寂吗?
对于俄狄浦斯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事实上,俄狄浦斯的悲剧就在于他的选择,是他自己选择了悲剧。
人生的谜底,命运的谜底的本质是一种隐匿,无须拆穿。拆穿谜底似乎是一种智慧,其实恰恰是一种愚蠢。谜底的拆穿意味着一种和谐的破坏,一种平静的破坏,一种幸福的破坏。我们每每猜中一条谜语,便每每获得一种沮丧。谜语只有在没被拆穿的时候才是美好奇幻的,充满韵味的,而一旦谜底大白于天下,一种索然无味和失落便会充溢人们的意识和情感,有时甚至是一种绝望的心情。因此,我们倘若要去寻觅世界的美好,首先要爱护世界的神秘性。穿着薄纱曼妙而舞的女人总会给人们一种美妙的感受,这就在于那种迷离恍惚朦胧的境界。真相,并不适宜人类幸福。
春天就是一个巨大的谜语,自然的谜语,我为什么要寻觅它的谜底呢?其实,只要心里清楚,它是生命的谜语则足矣。
熟稔的的嗡嗡声在我的意识里浮起,它不是蜜蜂翅膀扇动的声音,尽管它们的声音十分相似。一辆二路无轨电车从路上驶过,也从我的意识中驶过,它的引擎声给我一种永恒地亲切和神秘的召唤。我曾与它有过一次亲密的接触,那是一个极其深情的拥抱。虽然它的躯体是金属的,没有女人身体那种柔软而温煦的质感,但我还是热烈地拥抱了它。我投入地向它张开双臂,把我的肌肤、骨头、血液和生命一起向它掷去。我们隆重而庄严地拥抱,我用我的热诚证明我的执着,它也没有拒绝我。于是,我们的生命就更加贴近,更加亲密。
我想过几天,要让母亲带着我去乘坐无轨电车。它曾带给我的人生无限的乐趣乃至痛苦,我要端坐在它的子宫里慢慢回忆往事,在回忆中开心地笑,抑或痛苦地笑。
一群小孩子笑闹着从我的身边跑过,身姿轻盈得如一群快活的燕子。这是前面那所小学午间放学了,我望着他们跳跃的背影消逝在楼区两幢红楼之间,我的目光慈祥而钦慕,如同一位年迈的老者。
人生是什么?就是时间。时间的永恒注定了人生的短暂。我们同情老年人,是因为他们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时间,我们倾慕少年儿童,也是嫉妒他们所拥有的充裕的时间。时间是生命的标志。生命开始则意味着时间通道的开启,生命终结就是时间戛然而止,离你而去。时间,永远不会成为一种私人财产。
我回过身,沿着原路返回,足下踏着阳光和树叶的影子,踏着我的时间,还有零碎的草叶。我走在春天里,走在时间里。
我觉得这个春天比上一个春天更温煦一些,缕缕柔细的春风拂过我的脸颊,留下春的气息。当然也拂过街道、树木,拂过行走女人的裙子。我多少有些惊讶,在我的意识里,之前春天里女人的裙子是羞涩的,庄严的,甚至具有某种神圣感,大多长及脚踝。现在有些竟然露出了整个小腿。这也是春天的蕴含吗?
对于春天的到来,我有一种自己的理解。对我而言,这是个意识繁荣的季节,我觉得自己迷失在一个冬季里,我的人生缺少了一个冬季,我的意识超越一个冬季的时间而从深秋直接来到了这个崭新的春季。所以,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不是几个月时间,而是几年、几个年代,几个世纪,上一个春天距离我是那么遥远,恍若隔世。因此对于这个陌生的春天,我不免惊慌,恍惚和诧异。
为什么呢?难道仅仅因为我丧失了一个冬季的记忆,我生命的一部分时间被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窃取?这么一点点的时间在我的一生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还会有无数个冬季将要度过,这种意识的中断难道会在一生中留下一道深深疤痕,抑或形成一种意识流地截断,永无接续的可能?
整整一个冬季,我的躯体都在病床上沐浴着冬日的暖阳,但我的意识里没有一丝阳光照进来,处于一种深幽的寒冷和黑暗之中。它死寂地存在于一个无形的空间里,那个空间没有时间,只有死寂。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个复活的死人,意识经过一种冰冷漫长的处理而渐渐重新出现在我大脑的地平线上,像一轮冲破黎明的朝阳,缓缓升起,尽管它现在尚不够圆满和耀眼,但它毕竟是一轮苏醒的太阳,它朝气蓬勃。
我慢慢踱回楼区,在笃笃的拐杖声中踱回家中。
139
笃笃声也是我的叩门声,母亲应声为我开门。
“我从窗户里看见你走路,好多了,像过去一样有力。”母亲快活地说。
我点点头。
我在床边坐下,并把拐杖斜靠在床头。我看看屋子四周雪白的墙壁,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片迷惑的乳色,它一直陪伴我,弥漫在我的脑际。只要我稍微平静下来,它就会如约呈现出来。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东西,它存在于我的意识之前还是之后,抑或始终不离不弃与我的意识如影相随,随意识存在而存在,也随意识消亡而消亡。还有一种可能,它本身就是意识,是意识的一种存在方式,确切说是意识萌芽状态的形态。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后一种。
我受了一种撞击伤,这种撞击不仅让我的肌肉和骨骼蒙受了一种伤痛,也让我的意识被高度的震荡摧残,这种剧烈的震荡导致意识由原来无形无色之体,变成一种雾状,这是意识涣散情形中的一种状态。所以,我无法进行感觉,也无法进行思维。这需要慢慢恢复,雾状意识缓缓汇拢,内质渐渐聚集,乳色慢慢散去。也许,这种乳色彻底消退之时也就是我的意识全面复原之日,如同早晨海面上弥漫的薄雾,毕竟会慢慢散去。
这种乳色的雾状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有着一层薄薄的隔膜,我是我,但不是完全原来的我,那么我又是谁?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东西?意识的沉寂让我被时间抛在了后面,整整滞后了一个冬季。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这对于我而言,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是一种不完整,是时间的断链。关于那个丢失的冬季将永远不会重新置于我的人生之中。它如我的人生中忽略的一个驿站,被我的人生抛在身后,连一点踪影也没给我留下。当然,如果人生的列车可以调头,我或许还能重睹这个寒冷而荒凉的驿站。然而,时间会为我人生的完满而重来一次吗?
大腿的肌肉有些僵硬,我便抬起膝盖敲了敲。肌肉明显有了弹性,它在努力恢复自己。是的,它也随着我的意识沉寂了一个冬季。
我的眼皮有些沉重,那种乳色渐渐浓重起来。
当我睁开眼时,母亲模糊的脸庞就出现在我的眸中。她总是那样平静地出现在我每次醒来的眸中。因为,在我昏迷抑或睡眠时,她一直默默坐在我的身边,微微俯下脸庞凝视着我,那是一种长久的凝视,目不转睛地凝视,以至于我在深深的睡眠中也能感受到阳光般注视的温暖和幸福。存在于母亲的视线中是母亲的幸福,更是儿子的幸福。
我情不自禁地朝母亲伸出手,那是意识的一种渴望。我记得意识恢复阶段,我手中常常抚摩的那个开启意识的按钮,那是一只柔软的按钮,充满故事的按钮,每次都能让我沉重的意识翘起一条缝隙,透进一丝意识的光线,照亮幽暗而沉寂的记忆。
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像是一种深情的乞讨。
母亲凝视着我,她的目光聚焦在我五指略微分开的手上。她凝视片刻,便如往常一样轻轻接过这只手,然后以熟稔的动作牵引它插入她的衣衫之内。于是,我的手掌中就再一次碰触到了那颗柔软的满载人生记忆的按钮。那是她的乳房,那是一对已然不甚丰满但却充满生命活力的乳房。
而在我抚摸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半眯半睁,嘴角牵着一缕得意的笑。我知道她为此而骄傲和自豪,她为自己能用母亲的力量来唤醒儿子失却的记忆而感到万分欣慰。
现在,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掌传入我的意识。这种触感是那样熟悉而亲切,母亲说过,我的身体之所以如此强壮,就在于我从出生开始吃奶一直持续到三岁多,这近乎是其他孩子的三倍多。同时,这种经时间强化的行为,也将对母亲乳房的记忆深深铭刻在意识之中。这种柔软已经有了少许的变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缺少了我儿时的那种饱满和充沛,缺少了那种无限的辽阔,也似乎缺少了一种应有的沉重。它如一只熟透的果实一样开始萎缩,开始收敛,开始干瘪。这是一种衰老的迹象,一种生命流逝的见证。但我觉得它更为美丽,更为精彩,更为凝练。
时间是一种衰老,也是一种傲慢。当人们经历了生命的漫长历程而走向衰老时,这不正是一种快乐吗?这是对生命的一种肯定,是对生命长度的一种敬慕。因为衰老,才显示出生命的厚度和长度。由此,是否可以说,衰老对时间而言是一种生命的胜利。干瘪和下垂的乳房恰恰证明母亲正行走在人生凯旋的路上,这是一种伟大的干瘪,一种辉煌的下垂,是一种鞠躬尽瘁的母性。
现在,我已经恢复了大多的意识,只是还有些许的细节需要一种生活的暗示。但我仍不时地朝母亲伸出我的手臂,事实上,这已经与记忆无关了。那么,我坚持着伸出手臂向母亲祈求,明显就是出于另一种渴望。实际上,我的这种渴望是对母亲的依恋和对自身独体存在的一种焦虑,尽管我的意识恢复了,但我的自信,我的坚韧却没有同时恢复,它们消失了,我因此充满了阽危感。于是,我的意识变成孱弱的,它垂下高昂的头颅瘫软在地上,像个无脊椎动物。所以,我在意识中焦虑、忧患、怯懦。
母亲在我抚摩她时也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我在她的注视中渐渐红了脸,她在我的羞赧中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便会轻轻拍一下我藏在他衣衫里的手说:“好了!都二十几岁了,羞不羞呀。”但她只是提醒我,或者那只是一种娇嗔。因为她从未将我的手拉出来过,她尊重我的依恋,也理解我的依恋,更支持我的依恋。
我知道,在她眼中我仍然是个婴儿,在她的怀中我依旧感到一种生命的安全。也可以说,尽管人类已经有了百万年的漫长历史,近乎一个耄耋老人,但在本质上,在母亲面前,仍不失为一种婴儿,情感上和精神上的婴儿,或许,是永恒的婴儿。
母亲脸上荡漾着春天下午阳光的安详和宁静,在我依依不舍地抽出手臂后,她神秘而羞涩地朝我眨眨眼睛,然后轻轻整理自己的衣衫。她的动作轻盈而幸福。
我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我要意识做什么呢?如果一个人永远如婴儿一样依偎在母亲身边,拥有一种恬淡而亲密的幸福,意识有什么用途呢?
140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下午却忽然阴沉起来。
我想出去走走,母亲却心事重重地拦住我。
“要下雨了,下午别出去了!”
我发现她中午回来后明显有些忧郁,我在屋里就曾听到她从厨房里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声,尽管那叹息是轻轻的,但我感觉得到它的某种沉重。
我将拐杖放回床前,扭头看窗外,心里揣测着母亲不悦的原因。
一片乌云从天边涌过来,慢慢遮掩了天空,昏暗越来越低,越来越近,似乎乌云就在窗前。远远地似乎有雷声隐约响起,风猛烈拍击着窗扇,母亲伸手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关上。马上,玻璃震颤起来,风声和雷声让玻璃呜呜作响。
“默,”母亲叫我,“来跟妈说说话!”她朝我拍拍床沿。
我听话地回到床边坐下。她注视着我,目光变得十分奇怪。
“默,还记得婶吗?”她注视我良久之后才问,而且神色忧郁。
“婶……”我一时语噎。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雾状,慢慢清晰地变成一个女人白白的美丽的脸颊,丰硕的乳房,丰腴的屁股……
我怎么能不记得呢?我早就记起了她。尽管我一直没有向母亲问及她,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提出对她的询问,我甚至怀疑她的存在,因为,联接我和她的那个物质已经不存在了。
“那是她的来信,妈先看过了……对不起……”
我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枕旁有一个精致的信封,上面的字体我是那么熟悉,它们与一种朦胧的蓝色有关,那是一本日记的封皮,那是关于我的记忆。我拾起信封,上面的地址是陌生的,在邮票下面是一幅清丽淡雅的图景,一桩日式楼房高翘的檐角掩映在一大片素雅的白色樱花之中,让这封遥远的来信透出一种浅淡的异国情调。
我诧异地抚摸着信封,如同抚摸一个女人的脸颊,那是一个模糊的脸颊,仿佛一扇记忆的门,是我意识深处的一扇门。我很早就感觉到它的存在,也曾试图拒绝这种存在,极力抹杀那个丰腴的影子,但却始终无法删除。刻意遗忘是对意识的一种背叛,它不但做不到彻底遗忘,有时反而会加强记忆的信号。
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香朝我飘来,它是从我手中那幅樱花图中流溢出来的,那是樱花的味道。陡然,她常常平静而凝神抚摩一张樱花照片的情形跳出我的意识,出现在我的眼中。我还记起医院那扇宽大窗户外的庭院中,也有两株樱花树,都是一种伞状的树形,像一把笼着朦胧烟雨的伞。那时的樱花告诉我什么呢?它什么也没有说,但我总觉得它似乎在诉说什么,现在看来,是否就是一种预言,抑或一种暗示。
屋内光线昏暗,母亲揿亮了日光灯,然后扭过身子,给我一个忧伤的背影。
我抚摸信封沉默了许久。我觉得奇怪,我为什么没有了一种冲动,那是爱的冲动,也是情感的冲动,而我之前常常就是在这种冲动中生存的,它成为生命的一种象征。现在,它哪里去了?难道它彻底消失了吗?不,这不可能。我觉得这种还是存在的,它仍然存活于我的情感之中、血液之中,只是它好像改变了行为方式,它变得沉稳,变得深厚,变得笃实,它已然变成为一种意志,一种精神的力量。冲动只是青春的形式,而成熟不仅仅需要冲动,还需要理性。这场车祸伤害了我的意识,但也催生了我的成熟,铸就了我的意志。
窗外的风声倏然小了,已有雨水开始坠落,打在春天的树叶上发出细碎而亲切的声音。窗玻璃上布满了一条条斜来的雨丝,渐渐形成细长而蜿蜒的水流淌下来,在笼着一片雨雾的玻璃上留下一行行清晰的水痕,像一种恍惚的背景。我发现,我和母亲的身影也在玻璃上那种朦胧的影像中,像一幅素雅而忧郁的国画。
终于,我从信封中抽出一张薄薄的折叠了两层的信笺展开。
信很简约,如同她的日记,甚至比日记还要简略。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仿佛看到她写信时平静的脸庞以及端坐的姿势。
默:
不知你恢复如何?是否有了记忆?甚是牵挂!有些事情可能让你一直困惑,现在应该告诉你,弟弟是世界佛学界的一名高僧,我在北京与他重逢之后,便决定辞职,现已随弟弟定居日本东京。此时这里正是樱花开放的季节,窗外的庭院里正有几簇盛开的樱花。
这里是我一部分血缘的家乡,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她在英国留学时与父亲相爱,并随他回到中国。所以我的二分之一血缘是属于这个樱花盛开国度的。
另外,上周我剖腹生产一对儿女,他们很可爱,也很健康,姐姐叫玛利亚,弟弟叫尼采,我起的名字。不知你是否喜欢?我想,你会喜欢的。
给你母亲带好!
婶致!
我骤然一阵眩晕,意识仿佛被窗外的雷电抽走一般,大脑一片空白。信纸从我手中滑出,无声落在地面上。我的脸在抽搐,嘴唇在颤抖,思想在痉挛。我失神地地抬起头望着上方,屋顶悬挂的两支日光灯管发出耀眼的乳色的光,那种乳色的光晕让我在一次感到一种虚无的真实和真实的诡异。
这种骤然的眩晕,让我的意识在短瞬的窒息之后重新苏醒,但这个苏醒不是对原有意识的重复或再现,而是一种新的跃升,我的意识变得更为细腻,更为绵长。我不仅重新忆起许多事情,而且记忆还更加清晰细致,仿佛春天的大树生发了许多新的枝桠,它们向四周扩散开来,使树冠更为繁茂,更为壮观。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聚精会神抚摸一张樱花的照片,她用指尖去数那些照片上的樱花和树叶,一边数还间或哼出一种具有异国情调的小曲,她那专注的神态,凝聚成一种虔诚,一种期待。现在,一切答案都完全揭晓,我陡然明白,她的那趟抚城之行为什么那样诡秘,她的“解决”的含义直至今日我方正确理解,那是一种更为高深的解决,是一种谋略,是一种哲学。而我始终在她的这种哲学之外徘徊,根本没有领会它的真谛。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那样地合情合理。她既然渴望怀孕又敢于怀孕,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勇敢地孕育生命,生产生命呢?抚城之行可能让她清楚了她腹中的胚胎不是一个而是一对,这似乎更增强了她孕育的信念,那么,之前的北京之行,辞职等等都是这个“解决”,谋略其中的一环。是的,她用尽自己的能力来维护这对生命的胚胎,她为它们而努力,为它们而奋斗。而且,她取得了胜利。母性不是仅仅针对出生的婴儿,或者说母亲不仅仅是针对存活于世界上的人,它的对象也包含一切生命,包括生命的胚胎。事实上,母性是对存在的一种肯定。
一切都那样自然而流畅,合情合理,符合逻辑,似乎是一种天然的必然的联系,然而我却对其中的每一步都曾持深深的怀疑态度、否定态度。我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婶缺乏信心,对这个世界缺乏信心,这种无力感,焦灼感导致我根本无法理解生命的奇迹。生命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偶然,但这些偶然串联起来就成为一种必然。其实倘若我能够从她的某个生活细节当中发现并挖掘出一个线索来,诸如把那张她常抚摩的樱花照片理解为她家乡的故居等等,似乎就可能更早一些认识另一个婶,一个具有日本血统的中国女人。但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艰难,被现实牢牢羁绊的我,怎么可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维度去思想呢?作为人,只能发现历史,理解历史,感慨历史,绝不可能把握历史,支配历史。
每个荒谬都是一种真相,每个真相又都是一种事实,而每个事实最终还都是一种荒谬。世界乃至生命就处于这种荒谬的轮回之中,以荒谬开始,以荒谬结束,再重新开始。我们就是荒谬,因为生命本身就是真实的荒谬。既然荒谬是一切,那么真实也就是虚无。人们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磨难,归根到底,都是由荒谬构成的真实,由真实构成的虚无。虚无才是存在的本质。
我创造了生命,也创造了痛苦;我创造了存在,也创造了虚无;我创造了荒谬,也创造了真实。于是,荒谬伴随着生命而存在,而延续。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一个并不滑稽的玩笑,一个冷冷的幽默。
她的遗传基因给我复制了双份的后续生命,这是荒谬胜利的凯歌,胜利的贪婪,胜利的奢侈。
我潸然落泪。
母亲幽幽地说:“妈早就想到了,但妈不敢相信,她比妈还宠惯你。”
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我抓过她的手轻轻攥着。
乌云渐渐消散,春雨淅淅沥沥飘落,窗扇一片湿漉漉的。
“默,”母亲忽然转过身子注视着我,“我能看到那两个小家伙吗?”
她的眼中噙满泪水,但表达的不是悲伤,而是从伤感中生发的一种强烈的渴望。因为我看到她的眸子此时闪闪发光,表现出一种熠熠生辉的意志。
“应该会吧?”我望着窗外苍莽的雨色喃喃而言。
“哦……对,一定能!”我大声地补充说。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