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抗战胜利了(5)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4-24 15:57:31 字数:5017
她们夜里做活这样晚,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在里面,她们都有意地在等着她们的亲人,说不定夜里能回来,她们的亲人常常总是很迟才回来的。因此这些日子来她们差不多天天都是做到深更半夜的。她们守在一盏幽幽的菜油灯下,一面两手不停地编织着放在脚踝头上的草帽,嘴里还讲着闲话;一面两只耳朵仔细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远处老阿兴家的自鸣钟早已打过十二点钟了。从夜饭吃好打帽顶编起,眼看第二顶凉帽都快结边完工了。她们深深地打着呵欠,已经感到腰酸背痛精疲力竭了,打算完工睡觉了。
这时忽听前头门的狗吠叫起来,彩凤和阿秀都抬起头来互相一望,并且停止了手指的动作。侧耳注意听着外面动静。她们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说不定是他们回来了,担心的是恐怕又是坏人来骚扰。
一阵擦擦擦擦声,一会那脚步声响到她们的小屋门前来,还听见他们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是两个人;彩凤的眼睛向阿秀暗示了一下,猛地立起身来,扑的一声吹熄了灯。再侧耳仔细地谛听着,这是抗战以来她们养成的习惯:有人接近她们的小屋,她们首先把灯熄灭。如今东洋人虽然投降了,可是地面上仍然不太平,附近的国军驻军,溃散的伪军土匪和游勇散兵,沿九龙河一些村里来抢劫掳掠和奸淫妇女的事时有发生。但是今夜的情况却是意外,一会外面竟笃笃笃地敲起门来,彩凤先是惊恐地跳起来,在黑暗里按一下阿秀,意思叫她不要声张;然后她悄悄地摸到门边沿,仔细听那敲门的声音。当她听到那“笃笃,笃笃”有规律的熟悉的声音之后,她终于惊喜地奔到门边问:“是谁呀?”
“哦,我。你开开门吧!”
呵,那是多么熟悉的动听的声音啊!果真是他!彩凤一把拔开门闩拉开门。
手电一照,祥荣带着一般冷气和水气走了进来,彩凤正要关门,见后面还跟着一个高跳的年青人进来说:“阿嫂,你们还没有睡啊?”
这一声,可把早等得焦急的差点儿失望的阿秀叫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哦,呵,你也来了——”
“呵,是阿海!”彩凤不由更高兴地望着祥荣背后的罗震海说,“你们一块来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阿秀刚刚还念叨过你咧;你哥呢?我是说咬脐叔,他又没有来?”
罗震海摇摇头说:“咬脐哥不肯来,说来了就回不去了,爹肯定要拖他后腿的。”
“是这样。”
说着彩凤摸着火柴重又点起菜油灯盏来。一面欢喜地望着丈夫,一面又为阿秀高兴地看看阿海。阿秀见了心上人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脸孔羞红地把身子躲在彩凤背后,虽然她哥没来,但阿海来了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她俩看见他们欢天喜地,可是祥荣和罗震海却面色阴沉,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两个人都明显地比过去瘦了,在灯下看他们脸色都黄黄的。
“你们从那里来的,怎么这么晚?你们夜饭吃过嘛?没吃过我去弄饭给你们吃。”
两人都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夜饭已经吃过了,都似乎有话要说,而且是有重要的话要向她们说。可似乎一时又感到不好开口说,或者是不敢开口。彩凤想也许当着他们的面,阿海有事找阿秀不好意思说。她于是忙叫阿秀:“阿秀,你还愕着干什么?还不快带阿海到你家里去先洗脸!”见阿秀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动,她忙推了她一把说,“快叫阿海到你家里去坐坐,啊!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有啥事体也可好好聊一聊。”
“阿海,你到隔壁去吧,去看看你奶爹。”祥荣也推着罗震海说。阿海“哦”了一声,走过去了;阿秀这才跟着他去。彩凤随后把门关上。
这屋里剩下祥荣彩凤夫妻两个人了,彩凤在菜油灯下重又仔细地打量起丈夫来,只见他瘦削的脸上浓眉紧锁,似乎隐藏着重重心事,忙贴近他的身子仰起脸关切地问:“怎么,在啥地方打仗?是不是战事又不顺利?咬脐叔是不是也和你在一起的?”
祥荣点点头,只是眼睛向屋里角角落落看着,半天不啃声,彩凤见他脸上闪着亮光,走近一看都是水珠:“啊,外面下雨了?你们怎么也不戴雨伞?看淋得这样子!秋雨淋湿是要生疟疾病的。”一面赶忙拉过一条毛巾来替丈夫揩脸擦头颈。
祥荣不习惯地顺手接过毛巾来,摘了军帽自己揩。一面揩脸一面望着睡在床上的孩子。
“嘿,永芳已经睡了一大觉了。”彩凤高兴地对丈夫说,“这些日子来,他整天念着你呢:爸爸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今天刚刚夜饭吃过还问过我:爸爸今天夜里会来嘛?饭吃好又坐在小板橙上,等了许久,见你还不来,他又说:爸爸怎么还没有来?说爸爸来准会给他带野柿子来。直熬到小眼睛真睁不开了,我才把他抱上床睡觉。”
祥荣更加专注地望着儿子,望着熟睡中儿子的小脸蛋和那微微眨动的长着长睫毛的小眼皮。听着妻子的述说他的眼眶发热了。
“要不要叫醒他?让他看看你?明天早晨你一早出去又看不到你了。”
祥荣望着儿子说:“不要弄醒他了。明天我不走。你身体还好嘛?”他关切地望着妻子的大肚皮。
“还好。再过一个月就要生了。”彩凤高兴说,忙又问,“这会你有几天好待吧?部队是不是又转到这里来了?”
这时祥荣的脸却更加阴沉起来。
“怎么,是不是又碰到了国军,打得不顺利?听说早几天你们又在奉化打了一仗?”
“对,在奉化江口。我们消灭了浙保一个团!俘虏了他们五百多人,还缴获了大批武器。”
“打了胜仗,那应该高兴啊!”彩凤不理解地望望丈夫笑迷迷地说,“我看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彩凤,”祥荣眼睛望着地下说,“我们在这里蹲不牢了。”
“怎么打了胜仗还要走呀?”
“国军越来越多了,我们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你们又要撤到三北去了是不是?”
“这么近倒好了。”
“那要撤到啥地方去?”
“要撤到江北去。”
“江北?”
“是啊,就是长江北面,苏北山东那边。”
“啊——这么远的地方?”彩凤一下子跌坐在床铺上。她一时愕愕地呆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经过抗日战争这多年月,她的丈夫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日子已经有点习惯了。但那都在宁波附近呀,如今一下子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去,她一时可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咋一听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原想着这些日子来迫于大批国军又来围剿,他们是和国军周旋一些日子,等国军走了,他们又会回来的。过去不常常是这样的嘛?
就说他们四二年没来四明山之前,也不过在三北一带打仗。三北她虽然没去过,但也不过是一百多里的地方嘛,来去不过一天半天时间,他还在这一带附近的。他一时实在忙碌不能来,带过信也能带到的。可这江北,这北方,就是长江北边那面,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呀!听老三五同志说那是在江苏山东河北那一带,一封信也要走一两个月。更何况两个地方是两个天下。我们这里是国民党,他们那里是共产党;信也不能通。他要真到那北方去,这有事还能叫得应嘛?她望着床上睡着的七岁永芳,自己又身怀六甲,很快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以后她们母子三人靠谁去呢?
她只是痛苦地沉默着。良久,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对于祥荣在在她耳边的耐心解释:这是党中央命令,为了避免内战,为了和平等话似乎都没有听进去。
早知如此,我是不该结婚的呵!命里该苦,到那里都苦,如今还要连累两个孩子。这一去千山万水,他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而且这是去打仗,不是去做生意;那里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去了能保证再回来?后埠桥战斗中牺牲的不是有许多外省外地的战士嘛?她越想越担心,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哭得厉害。
“我晓得你心里难过。”祥荣并排坐在她的旁边,抚摸着她的手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呵!我本想不去,留下来的。周政委征求我意见时对我说:你这里有家小,想留下来也可以的,可是我一看我们队里大都是浙东人,我又是干部,我若不去咋叫人家去呢?”
“我也想到我走后你一个人要管两个孩子,日子是难过的。”
他还没说完,她就唏唏嘘嘘地哭得更伤心了。
“当心把永芳哭醒。”他赶快拿过刚才为他擦脸的毛巾来,粗手粗脚地替她擦眼泪。谁知这一擦反引得她呜地一声大哭起来,一下倒在他的怀里,夺过他手里的毛巾咬着,抽抽噎噎哭得更伤心。直哭得她伏在他的身上,哭得她那瘦削的肩膀和背脊混身打颤,哭得他都慌起来了。他一面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替她抹泪,一面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和背脊安慰她,“你莫这样哭嘛!我心里不比你好受——要不我去给周政委讲,还是要求把我留下来算了。”
彩凤突然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眼泪婆娑地说:“不去能行?”
“我想也可以吧,周政委本来是打算把我留下来的。”
彩凤不哭了,她用毛巾擦干净自己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打着长长的哭噎,泪光闪闪地望着祥荣问:“去的人多还是留下来的人多?”
“那当然是去的人多。留下来的是极少数。”
“到北方去作啥?”
“北方是老解放区,和八路军合起来一块打国民党顽固派。蒋介石要发动内战呢。”
“那留下来的作啥呢?”
“留下来的人一方面是照顾伤病员;一方面转入地下,在敌后继续开展斗争。”
“这里就没有三五支队部队了?”
“没有了。这里暂时都放弃给国民党了。”
“那以后三五支队还会来嘛?”
“当然要回来的。周政委讲这是暂时的,以后咱们一定要打回来!这地方本来就是我们解放的嘛,为了照顾大局我们暂时放弃给他们,他们如果要打内战,我们就要解放全中国。”
彩凤望着祥荣黑黝黝的脸,听着他充满坚定信念的话语,她情绪好得多了。她仿佛透过雾蒙蒙的黑夜,看到了有盏明亮的灯塔在指引着航程。使她对前途有了信心和勇气。并把丈夫走与不走作了对比。
一是让丈夫跟着何司令谭政委,跟着三五支队大部队到北方去。让丈夫到八路军队伍里,在毛主席朱总司令指挥下去打国民党反动派!等把蒋介石打跨再回来。
一是把丈夫拖拉下来,在这里东躲西藏,那也很危险的。她也要时常为他担惊受怕,弄不好又给国民党反动派抓了去;重吃黑无常的两遍苦。听阿秀说,罗震山早早又在乡公所就位了。到那时既害了丈夫又害了自己。当然随大部队去和国军打仗也会流血牺牲,可是在这里拖着他不让去,危险会比去北方更大。而且就是叫他留下来,他又能给她们带来多少方便呢?三五支队走了,国民党必定又要来统治他们,黑无常必定又要强横霸道来压迫人,而且他还会报复得更凶。祥荣若留下来东藏西躲的连自己都时刻危险,还能保护家属嘛?横竖都照顾不到家,还不如让他随大部队北撤去的好。有朝一日,革命胜利他回来,她总还有盼头。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沉默了一会后终于对他说:“你留在这里,国民党和黑无常一定要来抓你的。他们会报复得比以前更凶,这次再让他们抓住你就没命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过够了。你还是走吧!你还是去的好;还是你跟着大部队去打老蒋我放心一些。只要你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我和孩子在家虽苦也心甘。有朝一日你打回来,我们又会有团聚的日子。我们在家里心中也有盼头。你去了受苦受难也只我一个人了。他们要再来找我,倒霉也只我一个人。这样我心中也慰藉点——”
祥荣望着妻子泪眼婆娑的脸,他还有啥好说的呢?刚才他讲出来时他心中是十分担心的,心想她一定会哭作胡赖的不让他走,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转过弯来,而且话说得如此通情达理。他深深感到妻子的贤慧和有远见卓识。可见她入党以后思想境界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她的觉悟提高了。她这样做不知要付出多大的苦难和牺牲呀!何况她又将临产了,以后拖着一个抱着一个,从经济上到精神上都要靠她一个人来支撑,她的日子将会是多么的艰难呵?自己走了倒是清清爽爽,一个大的包袱都扔给了她了。她是要下很大的决心,要作出很大的牺牲的。
“我走之后,你马上就要三个人了,这日子是艰苦的?”祥荣至此捏着她粗糙的手望着她的大肚皮替她担愁起来。
“这么多年也苦过来了,也不在乎再多苦几年了。”彩凤说。
“你要当心,黑无常可能还会来寻着你。”
“只要你能安全地走,我吃点苦也心甘情愿。”
“彩凤,你真好——”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这时听阿木叔和阿秀也在隔壁嘤嘤地哭,彩凤一时忘了自己的难过,向丈夫说:“这是阿木叔公和阿秀在哭呢。”
祥荣点点头说:“不但咬脐要走,阿海也要走呢。”
彩凤说:“我去看看他们。你累了早点睡吧。”她把被子替祥荣整一整,把门摇开,走出去又掩上,轻轻地走到隔壁阿秀家去。她准备乘此机会给阿海讲一讲,是不是在北撤以前,趁这两天时间,与阿秀把婚事办一办?阿海走后也好使阿秀安心些。
敲进门去,却见阿木叔在哭嚎着说:“都走了!都走了!都是没有良心的,一个出去就不回来了!唉!我家要断香火了!我家要断香火了!”
“叔公,祥荣也要走呢,你还是想开一点吧,他们这样的人,三五支队走后留在家里也危险,还是让他们走的好!”彩凤安慰他说。
“唉,都是没良心的,没良心的,都是没有良心的!走吧,走吧,统统走吧,统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就剩下我一个人,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干净……”
彩凤想阿木叔公见咬脐没回来有气,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得随便安慰他几句出来了。有些事只得等明天他气小一点了再与他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