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疯狂的球

　　书记哥书记弟终于经过几天神仙般的休息，身体彻底复原。这一天是周四，两人到阔别了十天的公司上班。陈东配的专车是4700，王爱民配的是奥迪A6，分别由小张和小屠两个帅气的司机驾驶。
　　一切鸦雀无声，寂静如远离尘世的山林，院里的空气中散发着小心谨慎和静观其变的味道。大家都在沉默地等待陈东这个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甚至在这把火没烧起来之前，每个人都在观察风向，祈祷着，判断着，小心翼翼。
　　很多人对这些天发生在书记哥书记弟两个人身上的故事都蒙在鼓里，他们只晓得两位领导下基层调研的事，细节完全不知。
　　但是，大家看出来了，陈东和王爱民的关系从表面上看绝对颠覆了人们以往的观念。以前的几届总经理和党委书记水火不相容，像陈东、王爱民能处成在公司就互相称兄道弟的，大家没见过。
　　陈东到A省分公司以来，尽心享受书记哥安排的一切，心已被王爱民彻底征服，甚至有些崇拜了。在他心中，书记哥是主心骨，是自己的人生知己，是不会给他亏吃的。即使别人在旁，他也称王爱民“书记哥”，从来不叫“王书记”，以表达对王爱民的敬重、亲密，一点都不避嫌。
　　陈东在国企“闯荡江湖”好多年，天生的愚笨和头脑的不灵光非常鲜明，吃过了以往的无数次大亏之后，他依旧不懂得巍巍集团内部人际关系极其复杂性的特点。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一般的人在挫折后是“吃一堑长一智”；而我们这位A省分公司的掌舵人头脑中陈东却好像从来没有“记性”这一概念。
　　用几年之后一位资深机关人员的话说，陈东遇到王爱民这样的搭档是他人生的大不幸，没有心机、贪图享乐，当上总经理后的唯我是大的骄傲心态、对企业毫无责任心，等等。王爱民充分利用了他性格的这些弱点，用“喜欢啥整啥”的战术，将他引向更深的深渊中而不能自拔。麻醉了陈东后，王爱民“挟天子以令诸侯”，开始实施他的疯狂计划，将A省分公司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一个公司有这样两个领路人，必然是政治生态严重恶化，矛盾丛生，斗争纷争不断，不正之风盛行，企业一天天走下坡路，想要取得好业绩就比登天还难了。
　　陈东左一声右一声书记哥叫着，王爱民的心里很清楚其中的利弊。利的一面是陈东公开地称兄道弟，表明总经理和他这个党委书记很铁，A省分公司的所有人你们看在眼里，该明白是咋回事了吧，不愁你们不像书记弟一样恭敬我王爱民。弊的一面是陈东如此频繁地称呼他书记哥，大有拉帮结伙、搞山头主义之嫌；一旦被人抓住这个小辫子，上升到政治高度，扣个大帽子，那可不得了。
　　王爱民坐在宽敞的办公室的太师椅上，习惯性地盯看着鱼缸里的观赏鱼，思考着书记弟的行为以及A省分公司千头万绪的微妙关系。
　　“反正我要退休了，咋称呼我无所谓了，扣帽子也扣不到我脑袋上，我怕啥？陈东叫我书记哥，就让他叫吧，我没逼着他叫。”王爱民心里自信地想着。他在机关的办公楼或在其他人面前，从来没有叫过陈东“书记弟”，只叫“陈总”，这种称呼谁都挑不出毛病。
　　从互相之间的称呼上，王爱民比陈东高明很多，圆滑程度从微小的细节立判高下。
　　
　　陈东坐在还很陌生的办公室中，一上午都在报销单子上或文件审批单上签字，各部门的办事员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按先来后到的不言自明的规矩请领导审阅文件或报销单。门口的人很多，每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保持着应该有的沉默，谁也不想因为说话给陈总带来不适感。如果因此给新领导留下不好的影响，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周开这时从走廊中长长的队伍中挤进了陈东的办公室，说是挤进来的，实际上大家一看是他，自动让出来一条路。周开是领导的红人，大家心知肚明，自然让着三分。人际关系复杂的A省分公司办公楼里的机关工作人员，做事情都很谨小慎微，小心加小心。即使你很反感一个人，一定要把这种情绪作为一个隐藏很深的秘密；从任何言谈举止中，从任何语言中，旁人都无法洞察你的内心所想。否则，你可能因为一个一个微小的细节而得罪了人，若是你得罪了级别比你高的领导，那可能就坏菜了，恰巧是个好的领导，你就烧高香吧，碰到一个报复心很强的领导，他会用“杀人无形”、“水波不惊”的手段把你办了。你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稀里糊涂地被修理了。
　　在A省分公司，风和日丽、惠风和畅都是假象，平静下隐藏的玄机深不可测，光明正大的事见得了太阳，龌龊肮脏的事都在地下运行。
　　周开一进屋，嬉皮笑脸地略微弯了下腰：“陈总，上午好！”
　　陈东正在听财务室的出纳丁婉香解释一张报销单事项，一抬头，见是周开，先是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是开，开……”
　　周开的脸立即就红到了脖子：“领导，我小时候就这点隐私，您老人家还是高抬贵手吧。这个，太让属下难堪，求您老人家了。”
　　陈东哈哈了两声，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一见到你，就想起了‘开’这个字。说吧，啥事？”
　　周开回答：“王书记问你忙完了没有，他有要事和你相商。”
　　陈东道：“你让书记哥等一会儿，我忙完了，到办公室找他。”
　　周开告了别，走出了陈东办公室。刚才陈东拿他的“开”开玩笑，他感到特别不舒服，再一次后悔当初将这件说起来有点可笑的事全盘告诉了王爱民，原以为王爱民能保守秘密，料不想王爱民那么轻松随意地讲给陈东听，那天在王爱民的居所两位领导嬉笑调侃的样子简直就是对他周开的人格凌辱。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两人是一手遮天的领导，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万种风情只为博得领导一笑，这种屈辱不是一般人能扛过去的，这一切对于周开却是不是问题的问题，虽然被领导嘲笑的感觉不妙，但是，周开觉得那是一种特殊的宠爱。
　　“别人想让领导开玩笑开开心，还办不到呢，他们连近距离接触领导的机会都没有，我周开却是公认的领导的红人，你们跟我没法比！”周开边走着边想着，这种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经常使他转忧为喜。于是，他顿感步履轻盈了许多，不自觉地昂着扁头，步入了王书记的办公室。
　　正如安全总监张伟昌在日记中评价周开、王翔时所说的：“诗人北岛曾经说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对于卑鄙的小人来说，他们用卑鄙的手段去陷害人，去混淆是非，去为非作歹。而当面对侮辱的时候，小人们却是当作奖赏的面包一样，全部吞咽到了肚子里，口里还自豪地说‘这真是人间美味’。小人的悲哀与无耻，是没有下限的。”
　　“卑鄙的人，苟存于世，借着卑鄙下流的名义，在现实中畅通无阻，做任何坏事的时候或之后，没有任何负罪感，他们凭着卑鄙的观念，能给任何坏事找到一万个理由。鲁迅先生的《药》中，革命者为了国民而被砍头，愚昧的国民却认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吃起了革命者鲜血做的人血馒头。高尚的牺牲者没有获得什么，他失去了生命，没有换得当时的一丝同情心。他的墓上只有‘高尚’这两个字。真正的高尚者的付出是没有回报的，他们也不要需要任何回报，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大无私境界不自主的高尚行为，他们不追求任何利于自己的利益。当高尚者死后，墓志铭上只有‘高尚’这两个字，其他任何字眼儿都无法高于这两个字，所以碑上只刻着这两个字。”
　　张伟昌每天都写日记，只不过，周开、王翔永远不会看到，只是，他们的人生轨迹确实是按照张伟昌日记中的所发所想走的。
　　
　　“知道我找陈总想干什么吗？”王爱民见周开走进办公室。
　　“领导，您也太高看我了，你们二位大领导想商谈什么事，我就是孙猴子下凡也不可能知道呀。”
　　“告诉你吧，我听山西分公司陈总的一个同事说，陈总喜欢球类运动，篮球、排球、羽毛球，水平都不低，所以呀，我们要借着开展群众体育运动的名义将这些球类运动抓起来，让广大人民群众动起来，围绕着陈总将这一计划实施全面落实到位。一会陈总来我办公室，你就在旁边听着，我俩取得一致意见后，你马上和王翔落实，记住，要快。”
　　王爱民这几天煞费苦心地收集陈东的其他喜好信息，目的只有一个，巩固陈东玩物丧志的执迷不悟，使其彻底在娱乐的漩涡中不能自拔，远离权力管辖范围，有其名无其实，使王爱民他自己成为A城分公司真正的当家人。同时，书记哥另有深意：以开展群众活动为幌子，所有员工都有了参加的理由，很多人会参加活动，选择站到他的队伍里来，其中一定有意外收获，那就是他的队伍中一定会有女员工。不参加活动的，除了中间派，剩下的便是与之作对的人，或不听话的人，这部分人便是王爱民欲假借陈东之手除之而后快的人，他急需通过这一场不动声色的运动进一步核实到底哪些人是真正的异己，哪些人是急着靠近自己的人，他要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彻底摧毁那些人心背离自己的人。
　　
　　“砰砰砰……”还没等书记哥准入，陈东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王爱民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与书记哥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
　　“书记弟，你来我屋还敲门，这不是折煞我吗？在这个公司，你是老大，老大到哪个办公室都不用敲门，包括我这屋。”王爱民笑着说。
　　陈东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您是书记哥，到啥时候当弟弟的必须尊重哥哥，这是人之常情。”
　　“咱哥俩不说那些客套话”，王爱民话锋一转，“书记弟，听说你各种球玩的不错，我作为党委书记，您的副手，想在开展球类运动上做点文章，一是锻炼身体，二是凝心聚力。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太好了，我年轻时再部队喜欢打篮球，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篮球的对抗强度太大，现在打不动了；至于足球，更不行了，没技术，没体力；排球呢，能凑合玩两局，没有身体直接对抗，容易点；羽毛球还是比较适合我的，一个拍子就可以上阵，强度不算大。”陈东一提到球，兴致很高，眉宇间透露着难言的兴奋。
　　“书记弟，这我就知道咋整了。”王爱民转向站在一旁的周开，“开，开……周开，听明白了吗？马上将陈总的意思布置下去，开展群众性的排球和羽毛球运动，面向分公司机关和同市的鸡鸣山公司全体员工，明天下午必须将这项工作开展起来。”
　　“是，坚决完成任务。”周开满脸很假的喜色，他对王爱民的有关于“开，开”的揶揄敢怒不敢言，生生地将一肚子的怨气在瞬间转化成了弯着腰笑呵呵的样子。
　　
　　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体育运动从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了。
　　表面上以锻炼身体为目的的运动，完全成了书记哥书记弟的个人秀。
　　周开和王翔将活动地点安排在距离分公司机关所在地不远的省会展中心10号馆，馆内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室内足球设施、场地一应俱全。除了安全总监张伟昌、工会主席吴志红、财务总监林晓琳等三个班子成员及看大门的老头外，分公司机关全员出动到了现场，有的和领导们一起参加活动，不擅长体育运动者在场边呐喊助威。
　　好一派热闹场景！在这个带有浮世绘色彩的图景中，陈东、王爱民便是中心，众人围绕着书记哥书记弟欢声笑语地进行着大刀阔斧地运动。
　　鸡鸣山公司在领导班子全员的带领下，来了足有五十多个人。
　　陶涛、庹志刚、杨天水这三个人本意是非常不想参加的，他们认为在工作期间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合适；尤其是和两个大领导一起参加不免心生忐忑，生怕言语和行为的不恰当引起领导的不适，产生矛盾不值个儿。三个人最深层次的心理因素是，不是一路人，不走一条路，他们对两个领导个人都不感冒，甚至有些反感。但是，没办法，周开特意点了他们三个的名，说王书记亲自指示鸡鸣山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必须到位。
　　可想而知，三个人在一个下午的活动中该是多么别扭。
　　鸡鸣山公司另外两个班子成员是书记范可贵，工程副总沈克明，都是老好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不溜须拍马，又无大坏大恶，谁都不得罪，谁都不深交，生命力极强，和稀泥的高手，好事坏事都找不到他们。糊弄个左右逢源，千年不倒之翁，无利无害，平安就好。这俩人与A省分公司主管生产运行的副总王明的处世态度有很多相似处。
　　有人的地方一定会有这种人，他们属于中间派。在张伟昌看来，这一群人是平庸之辈，既无丰功伟绩，又无大的过错，只求夹缝之间生存，不可怜，也不可恨，可以无视他们，可以忘记他们。在王爱民看来，这部分人随风倒，但立场不坚定，可以随时左右摇摆，完全是苟且偷生之徒，在关键时刻，靠着威力和恫吓可以强迫他们暂时服从，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陈东、王爱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身穿着周开、王翔为他们用工会经费购买的运动服，在众人的簇拥下，在排球场地各自带领一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开始进行比赛，场地边沾满了周开、王翔精心组织、演练过了的分公司机关和鸡鸣山公司的员工。不管事哪一方打赢了一个球，围观者都在周开、王翔的带领下大声喝彩叫好，陈东飘了，就连城府极深的王爱民似乎也有些飘了。
　　这种飘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它能激发起多年来压在书记哥、书记弟心头上的权力欲望得到释放所带来的快感，它能令书记哥书记弟恍惚间感受到了处在人生的最巅峰，它能将众人热烈奔放的欢呼声、肆意而为的谄媚声化作一股热流奔腾在书记哥书记弟的肉身中；它能让原本诚实、善良的很多人用虚伪、逢迎、假装、溜须拍马的夸张表达来博得书记哥书记弟的欢心。
　　相比于陈东从头到尾的飘，王爱民在飘了一段后恢复了理智，他在场上与书记弟一边比赛一边谈笑风生，眼睛在此期间不断地咂摸四周的人们，他要找的是那些溜边的、表情不屑的、根本就是来应景的人，这些人绝对不是也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人。
　　给王爱民留下最深刻的人是庹志刚和杨天水。前面说过，庹、杨压根就不想来，不是不喜欢体育运动，而是像今天这样的体育运动充满了虚伪的叫好声，这是他俩比较反感的。因此，从书记哥书记弟率领各自的队伍进行比赛时，这俩人就一直坐在场地边的凳子上，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观看着一场精彩的体育滑稽表演。
　　“不识时务者，必须收拾掉。”王爱民心里发着狠，笑呵呵地与书记弟一起娱乐，一起嗨皮。
　　玩完了排球，书记弟提议打羽毛球比赛，分成四组，采取一对一淘汰制进行，众人鼓掌高呼赞成。
　　这一玩不要紧，竟然打出了两名A省分公司的羽毛球明星——鸡鸣山公司财务经理马河流、生产运行部经理孙鹏。
　　马河流是杨天水的女手下，孙鹏是庹志刚的男手下。两个人的羽毛球水平高出别人一大截。
　　横扫千军万马，最后的半决赛，马河流对阵王爱民，孙鹏对阵陈东。谁都知道，王爱民和陈东是靠大家让球进入了半决赛，而马河流和孙鹏完全是靠实力。半决赛对阵两位领导正是这两位选手梦寐以求的事，给大领导留下深刻印象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看到各自的手下的“精彩表演”，坐在场边的庹志刚和杨天水一脸的愁容。马河流、孙鹏的义务素质都不高，工作不认真，人品不咋地，喜欢巴结那一套，庹、杨两个实干型的干部非常讨厌这两个手下的作风。
　　“有的人靠实打实的真本事谋生，心里踏实，长久之道。有的人靠钻营上位，终无根基，必将碰壁。”想到这些，庹志刚心安了许多。
　　
　　半决赛在大家的密密围观下开打。马河流、孙鹏面对的场上对手是两个大领导，他们早都想好了，必须让球，领导才会真正地开心，才会让自己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如果放开了打，领导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最终他俩会是一个冠军一个亚军，两位领导也会表面上表扬他们的球技，但是，内心里肯定非常不满意，那就坏了！
　　马河流、孙鹏尽管工作一塌糊涂，在耍小聪明方面，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庹志刚、杨天水无法相比的。
　　结果可想而知，陈东获得了冠军，王爱民获得了亚军，一场羽毛球比赛的大秀在哗哗哗的掌声中谢幕。
　　而马河流、孙鹏两名球技高超的选手进行了陈东和王爱民的视线。
　　“这俩人有培养的必要！”陈东在王爱民的建议下，两人形成了高度共识。
　　陈东关注的是娱乐至上以及被众心捧月的感觉，烟、酒亦不能少。
　　这不禁让陶涛想起了葬于洛阳邙山、谥号炀的南陈最后一任皇帝陈叔宝。他在位期间，朝政被荒废，长期沉湎于酒色，居然写下了天下第一淫词《玉树后庭花》。在隋兵大军压境的时候，这位不知廉耻的陈后主还想着带着两名妃子躲避于井中，最后被擒，苟活地过了一生，留下了千古骂名。何其相似乃尔！“看来，想要在目前的A省分公司大干一番事业，难上加难了！”陶涛忽然想起了刚开始来B市创业的艰难岁月，禁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王爱民关注的是如何让陈东继续、不断地娱乐下去以及马河流前凸后翘的迷人身材，王爱民多年的情场经验告诉自己，想搞定马河流，只需要一个诱饵即可。
　　之后的许多天，每天下午的三四点钟，书记哥书记弟率领着一干人等定时到省会展中心10号馆运动，队伍中没有了陶涛、庹志刚、杨天水等人，陪练的马河流、孙鹏却从来没有缺席过。
　　除了疯狂的球，书记哥书记弟还有更疯狂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