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严冬来了

　　南朝宋的历史学家范晔编撰的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后汉书》中的《杜密传》这样写道：
　　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而知善不荐，闻恶无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
　　翻译过来就是：刘胜居大夫的位子，接受上宾礼遇，但是，他知道有才能的人却不向上举荐，听闻到作恶的行为也不加以批判，故意隐瞒真实情况，目的是保全自身，像寒冷的晚秋的蝉一样不敢出声，这样的人真是有罪啊。
　　用通俗的话讲，刘胜受到压制，很是害怕，于是干脆保持沉默，啥也不说了，你朝廷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好事坏事我就当不知道。
　　刘胜因害怕，如同寒蝉，不说话，后演变成一个成语，称为噤若寒蝉。
　　
　　明朝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的第四回中这样写道：
　　今人心皇皇，见太叔势大力强，尽怀观望。
　　此处的“人心皇皇”同今天的成语“人心惶惶”。这个成语比较好理解，是人们因某事的发生或发展、某人的行为而感到惊惶不安的一种状态。
　　
　　陈东上任伊始，尤其是党委书记王爱民在陈东办公室进行两人密谈的那七天，A省分公司及其所属的六家三级公司从上到下的气氛就如上面的两个成语，噤若寒蝉，人心惶惶。
　　这个国企的历史清晰地告诉人们，每次城头变换大王旗后，新的领导将按照自己的思路，在自认为好的时机对人事进行大洗牌；以将自己的得力干将、亲朋好友、地下关系户安排到好的岗位，将那些与自己无关、不听话的、不在一个壶里撒尿的统统边缘化。
　　如果城内的大王是个清正廉明、爱惜人才、管理能力高超之人，他会用一些真才实学之人，把手关键岗位。尤其是安全、生产、工程等技术含量高、安全系数低的位置，他会安排责任心强、业务精的人。
　　如果城内的大王是个糊涂蛋，只知道享乐，不知道安危，甚至被身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浑然不觉，那么，这个公司一定乱七八糟、矛盾丛生、破鞋烂袜子频出、关键位置尽是庸官，而那些干实事的人却只能望洋兴叹，空有一身本领却派不到用场。
　　更有一些圆滑之人，人鬼通吃，跟谁都能搞好关系，跟谁关系都不近也不远，谁也挑不出他毛病，他也干不出啥业绩，只是小心地活着。这种人在集体当中被称为“人精”“老滑头”，凤毛麟角，却从不缺席。
　　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由无数个不用风貌的个体组成，各个类型的个体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所以才呈现出多样性、复杂性、矛盾性。大的围城是这样，小的围城如A省分公司。亦然。
　　陈东上任后，一些人弹冠相庆，一些人沉默不语；一些人如坐针毡，一些人议论纷纷。
　　人们各怀心腹事，对不期的未来不敢妄言，只期望陈东的第一把火别烧到自己的头上。
　　今人心皇皇，见王爱民、陈东势大力强，尽怀观望，噤若寒蝉，风声鹤唳，暗潮涌动也。
　　
　　这个庞大的系统组织结构是这样的：
　　巍巍集团公司最大，省部级。
　　旗下有十大巨型公司，局级，包括六个油田、四个专业公司，巍巍燃气公司便是这十大公司之一。
　　巍巍燃气集团下属26家省级公司，处级，A省分公司是其一。
　　A省分公司管辖的所属三级公司有六个，科级，鸡鸣山燃气公司，虾湖燃气公司，奉复燃气公司，苏岩燃气公司，东芈CNG公司，爱辉CNG公司。这六家公司前四家是经营管道天然气的，后两家是经营CNG的，其中B城的两家公司是鸡鸣山公司和虾湖公司，其他四家公司分别位于各个地级市或县城，本故事中自有交代。
　　很复杂，一般人研究半天你才能捋清楚这个大型企业的结构。
　　
　　初到一个地方当一把手，按照规定程序是新官要到基层单位调研。新来乍到的领导对基层不了解，调研是了解基层基本情况的最佳方式。陈东也不例外。
　　陈东在最亲的书记哥王爱民的陪伴下，后面跟着周开、王翔、李小凤，开始了对六家所属三级公司进行了履新之后的第一次调研。然而，这次长达一个星期的调研却闹出了两个大笑话。
　　在尚未得到领导调研时间的通知前，各个三级公司早都组织人马做好了准备，汇报材料，茶水香烟水果，着装要求、分工，等等一切就绪，咧着架子等着领导光临指导工作。
　　陈东和书记哥一干人等首先调研的是同样位于A城的鸡鸣山公司。
　　鸡鸣山公司成立于2008年，那一年是北京奥运年。在B城市委书记李青天主持下，虾湖边将在10年内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滨湖新城，其规模定位为华东第一新区，A省的省委省政府的未来办公地点也将落户在这个区域。
　　当时，B城国资委所属的B市燃气公司负责城区内的燃气供应。对于燃气公司来说，滨湖新城绝对是一块经济的肥肉，因为是省政府所在地，也是政治上的前沿，B市燃气公司得到这个地区的燃气特许经营权似乎易如反掌。可是，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巍巍集团公司的大领导从北京亲自来到B城会见了李青天，这位大领导级别很高，却是从基层成长起来的燃气专业人士。他对李青天说：“李书记，滨湖新城这样重要的地区，燃气运营权就应该给我们这样的专业从事石油天然气的国企，我们有气源，有气量，有技术，有人才，都是国内最顶尖水平的，这是地方企业永远赶不上的。”
　　李青天爽快地说：“您别走，我一会组织五大班子开会，专项讨论这事，如果通过，马上出文件，给你带回去。”
　　在李青天看来，滨湖新城的建设是自己亲自抓的重点民心工程，省委省政府位于这个区域的核心，燃气服务肯定要用全国实力最强的燃气公司来运营。地方的燃气公司再好，也比不过大国企，所以，此次巍巍集团的领导来B城商讨特许经营权的事，他是求之不得。即使巍巍集团不来找B城，他原计划也要到北京跑一趟巍巍集团。
　　就这样，当天这事就成了。B市燃气公司的领导在多年以后，站在虾湖边，面对滨湖新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群，依旧耿耿于怀地说：“这块肥肉，生生地被巍巍集团给割了去……”
　　鸡鸣山燃气公司接手滨湖新城的燃气业务后，经过七八年的艰苦创业，业绩逐年攀升，是A省分公司第一创立大户，成为了巍巍集团公司在A省的一张响当当的名片。这其中，沁透着创业者的辛勤汗水，沁透着全体基层员工挨家挨户热情服务的辛劳。
　　这天早晨一上班，鸡鸣山燃气公司的五名领导班子成员及部门经理悉数到齐，整装待发，早早地等待陈东率领的调研组的到来。
　　在这个公司里，总经理陶涛、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庹志刚、财务总监杨天水这三个人是元老，参与了这个公司的组建、发展的全过程。另外两个人是后来从油田调过来的。
　　这三个人，一起炒过菜、一起租过房，一起跑市场，一起招过工，跟头把式地带领着大家把公司搞成如今的好样子，委实不易。用陶涛的话讲，“谁遭罪谁知道，但是，罪没白遭，知足了，人生有几次奋斗的机会呀”。
　　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团结、非常有战斗力的队伍。
　　
　　9时整，陈东、王爱民带领着人马驾到，鸡鸣山的领导班子从电梯出口一直迎到会议室。
　　陈东坐定后，一一打量着鸡鸣山公司的参会人员，一个都不认识。王爱民主持会议：“同志们，我首先向大家隆重介绍我们A省分公司的掌门人陈东同志。”陈东略微欠了欠身，小小的会议室内哗哗哗地掌声响了半天。
　　王爱民继续说：“同志们，今天，陈总带队，我们调研组一行来到你们鸡鸣山公司，主要是听从你们近期工作的全面汇报；汇报后大家畅所欲言，提出好的看法和好的建议，最后请陈总做重要指示。”哗哗哗掌声又响了半天。
　　在众人的悄声聆听中，陶涛亲自上阵，一边播放着幻灯片，一边汇报着鸡鸣山公司的工作情况，PPT制作的很精，汇报内容很丰富。陶涛口才好，懂业务，只要懂燃气专业知识的人一看一听就知道陶涛是个有一定水平的干部，
　　陈东和王爱民这对书记哥弟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这俩领导对也去一窍不通，他们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倘若插话闹出了笑话，岂不贻笑大方，在三级公司面前丢人，丢不起。
　　至于周开、王翔、李小凤，那就更不懂了，即使懂也轮不到他们说话。
　　一边是口若悬河地汇报，一边是鸭子听雷的沉默。
　　调研的第二个内容：大家畅所欲言，谈建议谈工作。
　　每个人都很清楚，话不能说多，有领导在，你话那么多很容易引起领导的反感。于是，在座的鸡鸣山公司的人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
　　调研的第三个内容：“请陈总发表重要指示。”王爱民提高着嗓门，他的意思是大家掌声再热烈一点。
　　熟稔这种场合的人一听便知王书记的真实意思，哗哗哗，哗哗哗，掌声经久不息，持续时间有点夸张。
　　陈东故意沉默了一会儿，听掌声鼔得差不多，挥了一下手，意为停止鼓掌。
　　“今天，我和王书记带领调研组来到鸡鸣山公司，很高兴看到大家的饱满的精神状态。从今天起，我们一起努力，把鸡鸣山公司的工作做好。我提三点意见吧，第一，鸡鸣山作为三级公司的老大哥，一定要加强反腐倡廉工作，廉政建设对于企业至关重要，是为经济保驾护航的关键。第二，要搞好工会、党建和职工的文化生活，这些工作有利于团结，有利于形成合力。第三，要搞好员工的伙食，吃好了才能把活干好。谢谢。”
　　就在陈东讲话结束的一刻，陶涛和庹志刚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细节谁都没注意到。
　　陈东的讲话把鸡鸣山公司参会的所有成员都给整蒙圈了。“这哪是总经理该说的话？这分明是党委书记该说的呀！”大家虽然不敢当场沟通，但心里却对这个讲话的定位高度一致，只是谁都不能表现出来情绪的变化，生怕两位大领导察觉出来。
　　王爱民也蒙圈了！
　　作为多年的党委书记，他对陈东的这段话能倒背如流，他比在座的各位都清楚陈东的讲话是“党委书记的讲话稿”，可是，书记弟呀，你现在是总经理呀，角色咋还没从之前的书记职位转换过来呢？
　　本来王爱民想讲几句话的，但是事先在心里打的草稿先被陈东给讲完了，于是，王爱民只说了俩字：散会！
　　鸡鸣山公司全体人员站起身，为调研组送行。陈东忽然像是刚才忘说什么了：“对了，大家一定要搞好安全生产呀！”
　　陶涛反应快：“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谨听你的指示，搞好安全生产。”
　　送走了调研组，庹志刚、杨天水来到了陶涛的办公室，三个人一起仔细分析了刚才会上发生的一切，最后得出结论：新领导不懂安全生产、不懂燃气业务。看样子，总经理陈东在书记职位的高速公路上开快车，目前还没刹住车。越是不懂业务、不懂管理的领导，咱们越要小心行事，不能出大的纰漏。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啊。
　　
　　调研组一路走来，流程和到鸡鸣山公司如同一个模子，汇报，自我介绍，讲话，哗哗哗的掌声，最后散会。只是，在路途中，周开为陈东拟好了总经理讲话稿，陈东在调研会上再也没有抢王爱民的饭碗，调研顺畅多了。
　　当调研组到达地级市爱辉市的爱辉燃气公司调研时，又闹了一个笑话。
　　调研过程不表，没什么新鲜东西。待汇报会议结束时，已是日暮将近西山，饭时到了。
　　爱辉公司的全体班子成员全部参加欢迎调查组的晚宴，总经理郭友安排了本市最高档的酒店招待两位领导。
　　王爱民向陈东提议，调研工作已全部结束，晚上多喝几杯，庆祝一下，难得爱辉公司的领导班子这么热情。陈东不置可否。
　　陈东一路走来，稀里糊涂，最高兴的事就是和书记哥在一起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夜夜笙歌、醉里梦游，对于新官上任之后对各三级公司的调研最应该严肃对待的事情，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自己不懂业务，听不懂汇报，分不清谁好谁差、谁强谁弱，不如不管这些了，一切都让书记哥操心去。
　　“我是一把手，谁也不能对我公开评头论足。我当我的官就是了，业务的事有主管业务的副总，其他的事有书记哥把关，省心了。”陈东作为总经理，居然自我淡化自己的身份，直到后来棒子打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才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此时的陈东，俨然成了王爱民的副手，他对这个能言善辩的书记哥无比地信任。他将王爱民视为了人生最亲近的知己，言听计从，虽然王爱民在和他交流时依旧以老二自居，依旧是表面上的俯首帖耳。但是所有的大事最后的处理结果都是王爱民的本意和主张，陈东只是在前排五马长枪比比划划的一个可怜的木偶，后面牵着木偶线的那个人是陈东最亲爱的腹内心机重重的书记哥。
　　爱辉公司总经理郭友对领导极尽谄媚，相由心生，这个人的品质与陶涛相比，光是从待人接物上显得特别猥琐和不堪，而陶涛特别稳重，踏实能干，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书记哥和书记弟喜欢的当然是前者，在他们眼中，郭友这种人的猥琐是对他们的恭敬和服从。
　　这顿酒喝了四个多小时，最后，桌上惟一保持清醒的人是王爱民，他没有用矿泉水当酒糊弄陈东。这个时候不需要糊弄了，玩具在手，就是喝酒，清醒的原因是他最能喝。
　　陈东分不清来A省分公司的10多天以来有多少次喝高了，他享受这种似幻似梦的感觉，他享受着总经理至高无上权力带来的快感。这些天，始终感觉在天上飘着，云层下面是对他和书记哥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酒桌上大酒正酣，谁都没注意陈东独自去了卫生间。
　　陈东走错了门，直接就进到了女卫生间，吓得正在卫生间里洗手的一个女人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呀，有流氓。”
　　待大家跑到卫生间，陈东已醉得倒在女卫生间的地板上睡过去了。
　　王爱民好说歹说，才算消除了误会。那个叫喊的女人倒也通情达理，反正也没发生什么难堪的事，也就不追究了。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大家已经无心再饮酒了，赶紧将陈东搀回了酒店安顿下来。
　　第二天早晨，陈东在室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中自然醒，睁开朦胧的睡眼，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是啥时候到这儿的？
　　
　　从这位新上任的总经理和他的书记哥的言行上看，A省分公司的有识之士闻到了一种不正常的气息：对于一大批干实事的人来说，严冬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