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名称:千古一商 作者:胡新建 发布时间:2020-04-24 23:00:04 字数:3904
黄昏来临,但见有一束微微夕光穿过监房窄窄的木格窗,直直地透进来,落在了杂乱的稻草堆上,只有那么一点淡淡的亮圈,而这亮圈却透视着一丝温暖,在吕不韦的心中慢慢闪开,渐渐扩大……
这亮圈亦来之于苏代眉飞色舞的演说,有三分炫耀,七分当是睿智。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苏代说起过眼往事,甚是流利酣畅,“魏王与韩王奉周天子令,合纵伐秦。秦国便派了战神白起带兵迎战,在伊阙大战一场,斩首二十四万,活捉了韩国大将军公孙喜,占领武遂疆土二百里。紧跟着,白起乘胜伐魏,攻占河东四百里。秦王异常高兴,于是就想立帝号,以示自己比其它六国贵重,然又觉得独尊不便,便派使臣前去说动齐湣王一起称帝。秦国使臣见了湣王就竭力鼓动:‘天下诸侯相继称王,不知该归谁来统辖。我王想称西帝,统治西方,想尊您齐王为东帝,管理东方,以平分天下,大王您以为如何?’不想,湣王唬得岂敢自拿主意?急忙就去问了孟尝君。而孟尝君却是毫不含糊,一口断然拒绝:‘他秦国以强横野蛮被诸侯列国所厌恶愤恨,大王您可千万不要效仿啊。’”
吕不韦背靠土石墙,捏搓着稻草,捏得碎渣不断落下,浑然不知。只见他是听得浑身精神,仿佛一夜间学到了诸多以往从未闻过的奇闻智事,一日有余的蹲狱时光,让他太长见识了。他不由几多兴奋,甚感很荣幸结识了这位能言巧辩的苏代。是可谓,与智者为伍,胜读十年书呵。于是深想,倘若能与权臣为伴,是否就会显贵百年呢?别看苏代现在落魄,吕不韦更想,那定然是暂时的,假以时日,苏代一旦重整旗鼓,必然光明一片,前程无量。
见苏代仍在不厌其烦,鼓唇弄舌,说着他的一大堆纵横故事。自然,吕不韦非常愿意竖耳恭听,想着能学到更多智谋术,何乐而不为?
“唉,兄弟啊,其实我亦为赵国做过贡献,赵王不该忘得如此之快,更不该落井下石。”不待吕不韦应声,苏代喘一口气又说了下去,“过不久,秦国又派使臣来到齐国,约湣王一同出兵,共同征伐赵国。正好当时我从燕国来到齐国,去章华台拜见湣王,湣王便把称帝之事先向我询问,我当即就予湣王晓之利害:‘大王啊,秦国不推别国为帝,单单选中您齐国,面上看当然是尊重齐国。但倘若回绝,那势必伤害了秦国;若直接接受,那又会得罪诸侯各国。以我看啊,大王可以接受秦国的要求,但,并不称帝。您先等秦国称帝,等西方的诸侯都能接受以后,大王您再称帝,亦不晚矣。倘若秦王称帝后,诸侯都异常反感,那大王还可以叱责秦国呢。’兄弟,我这说的可是进退自如的策略呀,如何做都对齐国有利,是吧。”
吕不韦一把捏住碎稻草不动了,挺直起身板,眼睛直勾勾看着亢奋演说的苏代。
“湣王听后,自然立马接受,并很恭敬地对我道:‘先生一言,敬受教诲,寡人就按先生的教导做了。’接着湣王又问我,‘先生,再请教一事,现在秦国约我讨伐赵国,你看这事可行吗?’我呀不假思索,立马对湣王道:‘大王,讨伐赵国,师出无名,事情绝不会成功的。’接着,我根据地理位置,继续帮湣王分析,‘大王请想,伐赵即使取胜了,得到的土地都属于秦国,而齐国并无利益可沾呀。’此时,我发觉湣王仍在犹豫不断,便转而对他提出建议,‘大王,您看,现在宋国无道,天下人称其为桀宋。大王与其伐赵,不如去伐宋,届时,得到土地可以把守,得到百姓可以支配,还有诛伐暴君的好名声,这可是汤武王的行为呀,非常值得称道与赞颂的。’于是,湣王异常高兴地采纳了我的建言,接受帝号,但并不称帝,厚待秦国使臣,婉转推辞伐赵的请求。”
吕不韦是越听越专注,对苏代的机灵与敏思更是佩服之至,以致觉得自己现在身处的不是监房,而是学堂。
“兄弟,你说我这不是救了赵国吗?要说事情原委虽不仅仅是为赵国,但不管怎样,我亦阻止了秦国联合齐国去攻打赵国,这是事实吧。”苏代显得很激动,似有一股怨气压抑着难以发泄出来。
吕不韦受其感染,亦感到有一股子气被压抑着,便狠狠地扔掉了手中的碎稻草,将头往上抬了抬,耿直地发出忿忿不平:“恩将仇报!大人应该有功于赵国,赵王理应厚待您才对呵!”
苏代摆摆手,摇摇头,没有应和吕不韦的忿忿不平,而是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又按自己的思路不罢休地说下去:“湣王听了我的谋策,便遣使约好楚、魏两国共同伐宋,三分其地。三国出兵后,秦王闻讯大怒,道:‘宋王新与我大秦结好,你齐国竟敢兴师讨伐,寡人必救宋也!’湣王一听,非常担心秦军救宋而功亏一篑,于是又来请求我前去秦国劝阻秦王。我毫不犹豫地拍胸对湣王道:‘臣即去见秦王,定然可让秦国退师。’唉,兄弟啊,你说是不?我又得运用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了。但你可知道,我见了秦王面当是如何说的吗?”
问是白问了,吕不韦只能摇摇头,只是用渴求的眼神望着苏代,看他是如何说服霸道的秦昭襄王。
苏代故意卖弄了一下关子,停顿片刻才道:“那日,我到了章台王宫,第一件事做的就是道贺秦王:‘大王,听说齐国协同楚、魏伐宋了,臣特来为大王祝贺哉。’可当时秦王却是一脸懵懂,非常不解地道:‘齐国伐宋,先生何意祝贺寡人乎?’我赶忙细细与秦王解释:‘大王,齐王的残暴,并不亚于桀宋,现在齐王约合楚、魏一起攻伐宋国,必将会欺辱到楚国、魏国,而贪占宋地。那时,楚、魏两国亦就必然会怨恨齐国,亦就必然会向西转奉您大王啦。这不就是大王您舍一宋而坐收楚、魏二国吗?大王,如此得了大利,难道臣不该祝贺您吗?’秦王不甚相信,仍疑问道:‘寡人若救宋,又会如何?’我立马答道:‘桀宋触犯天下公怒,天下人无不盼其早亡。大王若出面相救,天下人之怒必将迁移于大王也。’如此,秦王被我说动了,遂改变了主意,罢兵不再去救宋了。后来,湣王在灭宋后果然有负楚、魏,独吞了灭宋之利,因此楚、魏切齿痛恨齐国负约,果然一一派人出使秦国,表示愿意归附秦王。秦王亦因此非常感激,便将这功劳归于我苏代了。”
听君一夜话,胜过十年悟。
一个整夜,吕不韦可算明白了,苏代已然为他打开了一扇心窗,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亦可纵横七国,施展抱负。从而,在潜意识里更激发起吕不韦孕育持久的那股雄心壮志,富可敌国不够,还得贵为权臣,方能随心所欲,驰骋天下。
翌日午后的天空,延续着昨日的冷清,依然阴冷。
南将台前的广场上,早已人散台空,然满地的尘埃和废杂物,仍在纷纷扬扬,四处卷飞。
此时,一辆紫蓝色车辇辚辚碾过龙台前的飞尘街道,后面紧紧跟着吕征驾驭的轺车。车厢里,从丛台狱获释出来的吕不韦,换得一身干净锦袍,脸无表情,然心潮还在起伏荡漾,想着才与苏代告别的情景,自有恋恋不舍,好想再多呆几日牢狱,再聆听苏代那些充满智谋的故事和永不停息的教诲……现在,他觉得端坐在豪华车厢里,脑袋空空如也,心亦随着车轮的滚动,一个劲轱辘轱辘烦躁杂乱。
就在吕不韦车辇才折驶上一条通衢大道,忽听得前方一队骑卒正挥动着马鞭,不停顿地大声吆喝着:“闪开!闪开!快闪开!相国大人上朝,快闪开!快……”
确实很快,行走在道路两旁的黎民百姓,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停下,赶紧靠道边跪伏于地,没有一丝声响,静等着相国平原君的车队到来。而行驶在大道上的无论马车牛车轱辘车,统统被驱赶进就近的岔路或巷闾里,所有驭车、拉车或乘车人等,自然缺不了吕不韦、吕征一行,亦都被禁卫骑卒呵斥着赶下车厢,聚回大道边沿的人丛后。
过不一会,便见一队气派威仪的车辇队伍从不远处的弯道口出现,辚辚朝这边行驶过来。
吕不韦被挤压在人堆后,单腿跪地,仰着头,咬狠牙唇,一双隼眼直勾勾盯望着相国平原君那描金绘银、装饰奢华的车辇,渐渐驶近,又悠悠地驶过去。随后,他便听着众多的马蹄声脆,仔细地看着鲜明的旗甲仪仗和威武的高头大马,不断从自己眼前一一行驶过去……
似乎在相国平原君车队驶过的空隙间,蓦然,吕不韦发现道路对面,有一位青年人直立不跪,一脸的孤傲冷蔑,虽说衣冠无华,面容消瘦,目光含忧,但看那仪态架势,分明透露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
吕不韦忍不住问跪在身旁的吕征:“对面站立者何人也?”
吕征抬了下头,眄视道路另一头,但因被车马不停晃闪,根本无法看见辨认,于是嗫声答道:“先生,我看不清啊。”
很快,相国平原君的庞大车队全过完了。
吕不韦随跪地的黎民百姓一同站立起来,伸头向前再想看个清楚,便听到,靠近他身边半步远的一位中年汉子,用手指着道路对面的青年人,告诉他道:“哦,看你像个先生,新来乍到吧?你不知道亦难怪,那呀,秦国质子,一个落魄王孙。”
吕不韦眼眯嘴张“噢”了一声,似觉意外,更有意好奇地直望过去——
被说成落魄的秦国王孙,已经端坐上了一辆牛车,那牛车的黄盖上插着一面杏黄旗,微风一阵拂起,才模糊看见旗上书写的一个“秦”字;再看那老牛拉车,实在牛老车旧,沿着道路边沿只是极缓慢地向前徐行。
吕不韦陡然闭合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片刻,然后喃喃自语:“落魄,王孙,秦国,质子……”
质子,一个奇特的名称,他是当时诸侯列国之间的一个外交惯例在两国相交或相攻时,为了取得对方信任或相互牵制,国君常将自己的王子王孙派往对方都城作为抵押,其实就是人质,俗称“质子”。
吕不韦所见的这位秦国王孙,嬴氏名异人,是秦昭襄王的孙子,秦太子安国君的庶子。嬴异人生来比较命苦,没过过几日像样的日子,就被当做人质抵押到赵国。似嬴异人这样的王孙,秦国还有二三十个,所以少一个没关系,亦就根本不把他这个人质的生死放在心上,照样隔三差五派大军来攻伐赵国的边疆。赵国非常生气,便将嬴异人的待遇一降再降,弄得身处异国他乡的嬴异人异常苦闷、抑郁,生活更不如意。看他那神态服饰,全无一点公子王孙的气派,倒像一个游说不成、穷困潦倒的白面书生。
再等吕不韦睁开眼望去时,那慢悠悠的牛车已渐行渐远,远远地只留下了一袭消瘦的背影……突然,吕不韦激发了商人的敏感,于脑海深处窜入一个念头,似电光石火,久久地,在他心里反复地震颤着一个回声:“此人,奇货可居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