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终结自己的错误

　　从上埔村回到南二区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陈家阳在小区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包伊面和一包烤紫菜，这将是她最后的晚餐。伊面为她开启了在芒果巷十几年来连神仙都艳羡的宠溺人生，那么，在最后也借伊面来结束吧，就当给自己划个完美的句号。
　　晚饭吃完后，她开始按计划从阳台的栏杆开始擦起，很快一根接一根的钢管映着月光在闪闪发亮。接着就开始打扫两间卧室，所有的床、柜、门窗也都仔仔细细擦得一尘不染。再到厨房、洗手间，不仅门窗，连墙壁都被擦得能折射出人影。
　　最后到了客厅，看着时间还早，时常还有人在上下楼梯，此时要是把客厅里的那堆东西搬下去一定会引起别人好奇询问的。那就先休息一下吧，烧壶水来泡泡茶，昨天买了那么多茶叶，老板多送了两小包还放在书包里。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计划的陈家阳此刻的心情倒也无比从容。
　　夜深人静后，家阳轻手轻脚的把那些整理好的东西一袋一袋的提下去，丢到垃圾池里。丢完之后她便加快速度收拾起客厅、擦起了地板。等到一切卫生都做好时，最后把自己从头到尾也洗得干干净净，换下了她前天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然后把那些她用过的壶啊、盆啊、碗啊、毛巾、牙刷、衣服、拖鞋等一切生活用品统统装进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里也丢进垃圾池里去。她必须赶在五点那辆环卫车来之前把她所要丢的东西全部丢下去，这样才能保证她所用过的东西会被载去销毁而不会被那些拾荒者捡去继续留在这世上。
　　天朦胧白时，那辆黄色的环卫车准时来清空了南二区的垃圾池。看着环卫车把她所用过的东西拉走，家阳才安心的走回了她的小屋，茶几上放着她的书包，边上摆着另一套她刚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衣服上边放着那个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有意义的玉镯子，她打算今天拿去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把衣服和鞋子装进书包后，夹层里的钱包便凸鼓了起来。钱包里还有一张哥哥给的卡，要不是做这最后一次仔细的整理，它都已经被家阳遗忘了。
　　东方破晓，东风徐徐，天亮了，白色的阳光投向了大地，看得出这是秋天到了的信号，今天是个好天气，这样的天气在禾城可遇而不可求。
　　陈家阳起身把那张银行卡和钥匙反复的冲洗了几遍，甩干后就把钥匙压在卡上放在茶几中间。背上了书包的她站在客厅的门前最后一次扫视着这个空空荡荡、不再存留自己一点点气味和温度的屋子，满意的对着茶几上不再用到的钥匙眨了眨眼，就算是最后的告别。
　　拉上门，陈家阳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了。
　　“就让我最后再追哥哥一程吧，奶奶当初没能看到她孙媳妇进家门的遗憾，就让我帮她看着。”陈家阳等在婚车必经的那座大桥头暗暗思忖着。
　　五辆豪华的婚车齐整的排开走在路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沸腾。家阳被挤在人堆里看着一辆辆从身边经过，心中刚要开始失落时，脑海里就响起了哥哥的那句话“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这里从来都不是你的家……”。
　　回过神的她抬手招了个的士，让师傅追上前面的婚车然后远远跟着走，她只能这样给司机师傅指示着，因为她压根没记住王寒玉家的具体地址叫什么，只知道公交车要怎么坐。
　　当陈家阳下了的士后，那五辆婚车早已整齐而气派的占据了王寒玉家院墙外的小坡路，院墙内人声鼎沸、嘈杂纷繁，经过的人一眼就明白这家正在嫁女儿，都不免放慢脚步，驻足在大门外瞧一会儿里面的热闹。陈家阳当然不能再站到她家的大门外，今天她是来还东西的，不是来给他们找不痛快的。
　　院墙北面的公交车站就是最适合她呆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看到院墙里的动静，可以听到院墙内的对话，而且，还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会认为她也只是个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已。
　　“听说这个女婿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的命真是好，竟然能娶上你外甥女，攀上这么好的妻家。”
　　“嗯，我家阿敏的命也不错，女婿长得一表人才、家大业大，最要紧的是将来还不用伺候公婆，没有婆媳间的麻烦。”
　　“说的也是，真是天设的龙凤配。”
　　陈家阳坐在公交车站里的候车椅上麻木的听着院墙内那些不曾相识的亲戚们在互夸着今天的这对新人。
　　接近中午，新女婿开始敬酒时，院墙内的人全都进了内厅用席，连留下一个看家院的也没有。陈家阳站在北墙外看了一小会儿，抓准了机会就快步走进了院墙内，向那株长得旺盛的老三角梅走去。还是十九年前的那只玉镯子，还是十九年前的那条红头绳，家阳小心翼翼的把它挂在比较隐蔽的枝干内侧就往回走了出来。内厅里，一身西装打扮的新郎哥哥正举着酒杯向与宴的亲朋好友敬酒致意。今天的哥哥更帅了，他应该要拥有这么帅的生活状态。
　　还完了东西的陈家阳又继续坐到公交车站里去，像一个不赶时间的候车人那样从容、淡定。
　　宴席完毕，陈旭一行先出来在婚车旁候着，刘敏一身大红的唐装礼服，左手拿饭巾，右手握着扇子和手帕，捂着脸，呜呜的哭着由父母搀扶出来交给了下半辈子要与之一起伙饭的陈旭。
　　车开走不远，刘敏便从车窗内扔出了扇子和手帕给一路小跑追赶的刘峰，看着“小舅子”捡回了东西，五位专职司机这才正式加起油门，一路朝尾滨区的芒果巷呼啸而去。
　　“没有我，你们的一切幸福生活都是顺理成章的。我这就走了，从此你们不必再担心因为“超生”的事而丢掉你们的高官厚禄。你们给我的全部，今天会统统都还给你们，无论是否生死轮回，但愿我们永不再相遇。”陈家阳擦干脸上的泪珠，再次招了个的士走了。
　　拉着家阳的的士到芒果巷的巷口就停车了。今天芒果巷里不用去上班和上学的人要么到陈旭家帮忙，要么追着看新娘子去了，此时的巷道真的是空无一人。
　　陈家阳绕着海边悄悄的躲到了安放普渡公神位的榕树下。这棵近百年的老榕树不管是根还是须都已经盘根错节深深的扎进了芒果巷这片热土，就算是这次百年罕见的21号台风也似乎都没能伤到它的筋骨，才过去没多久，它又重新枝繁叶茂了。在这里既能看清芒果巷27号院落里的动静，也能看到陈家祠堂前热闹非凡的场景。
　　曾经自己天天打扫的芒果巷27号院子里，今天在正中央摆了一张刷着大红油漆的合桌，桌上四肢大张的趴着一头宰好的大白猪，猪的嘴里咬着一颗硕大的红桔，四条猪腿也都用红纸糊起了脚环。不得不承认禾城人民是富有艺术智慧的，只是稍稍这么装饰了一下，一头普普通通的肉猪就成了一只富有喜气、憨态可掬的吉祥猪。在猪的身上同样趴着一只姿势和装扮与猪一模一样的羊，它们俩将是今夜吉时用来祭拜天公的重要角色。
　　家阳紧挨着那棵大榕树坐下，双手环抱着双腿，下巴轻轻的放在膝盖上看着哥哥热情的为那些边泡着茶边帮忙管顾家院的男人们发喜烟，跟在一旁的陈正硕也高兴的给在场的男女老少塞喜糖，陈国栋和杨丽华今天开始穿着正式的翁婆打扮，看来哥哥的这场婚礼让大家等得太久了。要不是当年自己胡乱闯进了芒果巷来，哥哥应该早就结婚了，他的孩子也应该跟陈正硕一样大了吧，都怪自己把他的人生给搅成了一团乱麻，好在命运把这一切修复得还算及时和圆满。想至此，陈家阳如释重负的笑了笑，看着合桌上那头吉祥猪笑得憨态可掬的样子都觉得它是在对自己能彻底放开它的主人表示感谢。
　　至于陈家祠堂前的篮球场就更加热闹了，妇女们得开始精心制作各种祭祀的糕粿，好为陈家这对新人在拜天地、拜祖宗时讨出最好的彩头。大家依着平日里自己所擅长的三人一组、五人一群，分别围着在搓汤圆、印红龟粿、调发糕、揉拌米血，当然还有一些啥也不擅长的就专门负责洗洗簸箕、蒸笼、笊篱什么的。
　　在篮球场的一角，大伙还特别推选了平日里做事比较讲究的阿兰嫂子和颜清婶子专门负责清洗大肠和猪肚，这是明天中午便餐中的重头菜——海蛎滑米血要用的。
　　另一旁，陈水平带着几个年轻人也已经搭好了几张案板、架起了两口烧气大锅，锅里烧着的水已经开始冒出白烟，要开了。陈水平一边喊人把汤圆端过来，一边喊着妻子过来掌勺。别看颜清是外地嫁过来了，这几年已经把煮汤圆的活儿都练得妒火纯青了，就连陈水平这个婚宴大厨也只配给她端簸箕了。
　　在祠堂门口右侧背风的地方，那里要砌一个小火灶，这是专门砌来煲封肉用的，陈浩和几个特地请假回来帮忙的年轻人被安排负责这项“重大的工程”，他们一会儿和着泥抹着灶，一会儿和着泥相互抹着脸，全然不顾及都是“国家人员”的形象，惹得一旁的“看客”大笑不止。
　　不管如何分工，不管在哪里，只要巷里的人能聚到一堆，那谈论声、欢笑声打闹声混在一起就能响彻天际，到处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
　　没有人发现普渡公神位那里坐着一个孤单的身影，所有人都把精力沉浸在这次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喜庆中，当然也不会有人发现家阳在离开前对着芒果巷27号院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在禾城，结婚对于任何当事人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陈旭借着抽烟的由头走到了院门口来轻松的透口气。渐渐的，他望着门口小公园的眼神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深邃……连近在咫尺的家阳这样专注凝视着他，他都感应不到了。
　　“哥，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我这就走，再也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将来就算掉进了你们的梦中，我也一定会绕开走的。我很清楚自己，也很了解你，只要还和你共存在一个时空里，我就做不到不来打扰你，而你也一样。我已经把我留在这世上的味道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存一丝残留了，从今往后我们就不必再相互牵挂了。”陈家阳把最后想对哥哥说的话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遍，转身轻轻的走了，向着她最后的归宿一步一步靠近。
　　“阿娇婶，我来买点金纸。”
　　“是家阳啊，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这两天回来帮忙？好像瘦了很多，别瞎跟着那些人减肥，你本来就不胖，像原来那样刚刚好。金纸你丽华伯母已经拿那么多了还不够吗？还要去哪里拜拜？”
　　“是拜奶奶要用的。”
　　“拜奶奶那得用双联的银纸，金纸是拜菩萨和神仙的。”
　　“哦，我也给忘了，这有56块，除去这捆布绳的其余的都买银纸吧。”
　　“我这儿有他们记的账，你的一起记下去就好了。”
　　“没事的，反正钱都拿来了，你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他们让你买这捆布绳要做什么用？”
　　“搭着煮汤圆的那个帆布帐篷有一个角没拉紧，再去给绑结实点。对了，汤圆一会儿就煮好了，你等下抽空过来吃啊，明天也要早点过来帮忙摘菜。”
　　陈家阳提着那一袋银纸走出去不久又返回了阿娇婶的店里。
　　“婶，我忘了还得买个打火机，你看能不能拿回一打银纸跟你换个打火机？”
　　“这是供货商送的不用买，这十来个你都拿回去，这种热闹的场合人太多就容易缺个火柴少个牙签什么的，幸好你回来帮忙，不然你丽华伯母的腿要跑断啰。”
　　“谢谢婶，真的不用这么多，一个就够了，剩下的我放这边，有缺再来找你要。”
　　家阳道谢后，提上那袋银纸快速离开了。撒着谎和阿娇婶进行了这些对话都已经耗去了她一大半的鲜活脑细胞，她可不想继续碰上更多的熟人，那样的话，就连这份最后的平静恐怕都要不复存在了。
　　正走到巷口，两个货郞匠推着车边聊天边往巷里走去，久久的一个叫着：补鼎——补铜锅——磨剪刀、削刀，修理电火，换电罐壳，补砂铝锅——；喊卖声刚刚销停，另一个也紧跟着喊：绑蒸笼啰——绑蒸笼啊——
　　家阳停住了脚步，小时候在上埔村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只觉得跟鸡鸭牛叫一样，从未往心里去，可今天，这个声音像从天上飘进人间一样，美极了……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村里人喊自家孩子回家的调调。
　　转头回望了这条寄托了她十三年来全部感情的巷弄；多少次让哥哥背着走的巷弄。不舍的泪水不约而至……
　　她多希望此刻能像其他小伙伴一样被人从巷子深处喊来一次：家阳——快回家吃饭哦……
　　永别啦，芒果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