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二节
作品名称:后遗症 作者:朱大帅 发布时间:2020-04-21 09:48:17 字数:5250
两人一唱一和,遥相呼应。陈指导员一双眼睛加上整张脸流露出来的关怀和无奈,分明再说:“我也不想这样呀,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呀。”看得朱大雄就仿佛是几千年前姜太公钓上来的那条鱼,心甘情愿地要上钩:“两位领导,你们就说吧,不管怎么处理,我都乐意接受。”
“怎么处理?”陈指导员背过身,不给朱大雄看脸上早逗留地笑意。觉得要处理一个人,而要这个人不仇视抱恨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的事。等他把笑脸重新整理成关怀和无奈后,他转过来语重心长地说:“检查肯定是要写的,并且还要写的深刻,要充分认识自己的错误,要站在一定的高度和政治原则上来剖析自己,至于处分——”陈指导员不讲了,他眼睛暗示着,身体支持着。可是吴队长仿佛突然对墙壁发生了兴趣,左右摇摆头脑,细致观看,还从椅子上站起来摸摸这儿,擦擦那儿,眼睛里好像全没看见。陈指导员暗地咬牙,这双簧戏唱不下去,他只好自导自演说:“至于处分——哎。”这一声叹气仿佛就在说“你要知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呀”。
朱大雄这个冤大头傻大蛋,还以为他们两个是对自己不错,所以才不忍心处理自己。像一切被蛊惑洗了脑的年轻人,被人卖了还甘愿替人数钱。他爽朗道:“给我处分也没有关系,我坚决服从命令。”这时候他早忘了和唐梦淑在街上碰见陈指导员时讲的那番狠话。
“那就好,你都不知道我多怕你有思想包袱,我生怕你看不开,至于处分嘛……”陈指导员顿了顿,试探朱大雄是不是真的愿意上钩。因为这世界人人都在装,就看你装得像不像,陈指导员可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看朱大雄毕恭毕敬站着,知道前面抛的诱饵又香又甜,朱大雄上钩是确确实实,板上钉钉。所以他心满意足接着道:“至于处分嘛,也就6个月的事情,到时候你要是表现良好,我就去跟上级反映,把它抽出来就是,绝不会影响你的前途,你的进步。”陈指导员目的已达,不讲话了。可是他觉得做戏应该做全套,继而就把手按额头,接着再揉眼睛,在唉声叹气里走过来拍拍朱大雄的肩膀:“记住,检查一定要深刻哟。”
末了,朱大雄从队部感恩戴德出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弃物,满肚子都是发愤图强,预备今后要好好训练,报效部队,为警队的建设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他一路小跑到商店,买了两打子的信纸,回到宿舍挑灯夜战就开始写检讨。
第二天,当他站在全警队人面前,宣读完了自己的检讨后,像文革时期遭批斗的政治犯,全队每一个人都站起来指责他的错误和过处,美其名说是批评使人进步。朱大雄受着这些齐刷刷锐利得仿佛能当箭使的目光,脸红得像喝了两大瓶白酒,羞愤得恨不得要自杀。
到队长读完严重警告处分命令,他把手指头盖戳,两腿都在打颤,陈指导员不失余力地发表题为“端正思想态度、认清当前形势,严格遵守法纪法规,树立警队优良形象”的思想教育时,朱大雄差不多要昏厥于地。
陈指导员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的万言字里,把朱大雄当作典型,反过来复过去地批评。炒菜都不带那样反反复复的,平均每百字里讲到:“朱大雄不按时报到就是因为思想不重视。”“我们要把朱大雄当作一个反面典型,筑牢防线,时刻警戒,今后绝不做有损警队优良形象的事。”
朱大雄那时候站在旁边,像被剥了面皮,丢尽了脸,全身的气仿佛都被抽光,可是他还不忘告诫自己说:“指导员都是装的,这公共场合他要做个样子。”
到批斗大会结束,人员散场,朱大雄在宿舍坐不住,感觉非再到队部一次不可。他打门进去,又信誓旦旦表决心,指天誓日认错误。他走后,陈指导员和吴队长笑得像破天荒来,从没看过的喜剧。两人乐得几乎要从床上打滚。陈指导员笑得更放浪形骸,身体都蜷缩在一块,像盘起来的蛇。吴队长说:“老陈,真有你一手。”陈指导员伸出十指道:“我可有两只手,你讲的那话未免太低估我了。”
朱大雄不知道他们存的心计,自此后他确实做到了刻苦训练,安心本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刷自己的屈辱,才能感谢他们的培养。他到警队报到那会儿已经是十二月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警队也搞春节文艺晚会,就是排练些舞蹈歌曲之类。一些跟朱大雄一样,抱着强烈上进心的协警个个都铆足了劲报名排练节目,好像非此不足以表现出成绩。一些受不了集训艰辛,抱着混日子思想的协警像大肚子的女人坐月子,颤颤巍巍干什么都没有力气;就是站队集合去吃饭,也懒洋洋仿佛久病初愈的老人,浑身都是不稳定因素。
说来也怪,这地方的气候也颇像这群抱着混日子思想的协警,成天昏昏沉沉,太阳轻易不会出来。空气里像新织了一张细密的网,看一切东西都不是很爽朗,原是雾。雾气衬托着寒气,侵占去大部分的视线,像水边石头上一处藓或是破伤风流脓的烂疤,日渐膨大。视线像无险可守的军队,且战且退。这高楼大厦密密层层叠加起来的警队,不宜被雾气包围。雾气来了,只能像没有大海的国家,充分得发展路面部队,早晨出操回来,除了一身汗水定是一头雾水,温度虽然逐渐降低,身体却是动一动就出汗。
朱大雄早晨被号音惊醒,轱辘似的翻身下床,动作麻利像快捷键,魔术师的手都不带那样迅速,穿衣带帽就准备出操。他同宿舍的一个协警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朱大雄俨然拿自己是宿舍长的身份批评道:“毛小力,再不起床太阳都晒你屁股了。”
这协警眼睛没睁,身体没抬,骨朵着嘴,嫌他侵扰自己的二次入眠,把被子蒙头。朱大雄咋舌惊叹,何以自己做了个检查,受了个处分,身份就突降了好几等,好歹自己也是个被警队任命的宿舍组长呀,怎么连个什么职务都没有的小罗罗也叫不起?顿感脸面像添重了斤两或是粘在墙上的烂泥,挂不住。踌躇了老久,伺机把脸面寻找,谆谆教导说:“咱们刚参加集训,你怎么就这样自暴自弃,你要做好自己对不对,不能无视规章制度呀,这条令条例规定……”那毛小力不识抬举,打断他道:“别跟我扯犊子,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3个月试用期,就要到了,被人整了,还跟个傻逼一样。”
朱大雄再有涵养也挂不住了,撕破脸道:“关你屁事,我能不能转上,队长指导员说了算,还轮不上你来评价。”
毛小力反唇相讥道:“那你认为他们会给你转?”
“我训练成绩摆在这,难道我转不上?”
“呵呵,咱们拭目以待吧。”毛小力在被窝里冷笑几声,“尊重你,我叫你一声组长。那天我在台下可看得清清楚楚,你以为他们是公事公办?别傻了,我的大组长耶,你长点心眼吧。”
警队吹哨出操,朱大雄被那毛小力三言两语刺激的烦躁。站在队列里,自觉前途像现在的气候,一来看不见脚下的路,二来瞧不清远处的光。毛小力末尾的一句像音乐停止后的余音,不绝在耳边回荡。朱大雄浑浑噩噩,跑步时身体像从地面浮起来,没有脚踏实地的存在感。心思慌乱中一次步伐出错,跑出了队列,又被带队组长狠批了一顿,心思更慌乱了;再跑时,直踩到前一个人的鞋跟,引得两人同时摔倒。朱大雄虽然没跌的鼻青脸肿,可是手上也破了好几层皮,脸上擦了好几道口子。
他操没出完,扶着同跟他摔伤的那位协警一同到医务室。两人一瘸一拐走着,像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难兄难弟,朱大雄再而三的道歉,那人直说没有关系,咱们都谁跟谁了,不用这样客套。
他们到医务室,值班医生看完伤情说没跌伤胫骨,涂点药水就行。这医生是个新来的。新到以为两重敷药,就有双重功效,把碘酒和红药水同时给他们涂上。朱大雄和那位协警没有医药常识,尽给他摆弄。他们在椅子上并排而坐,闲来无聊,讲了一大堆话。第201句话里朱大雄叹道:“3个月试用期就要到了。到时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转上。”
那协警道:“是呀,现在协警待遇好了,有留队意愿的多着呢。协警干上几年,资历深了,再刻苦刻苦,学习点文化知识,就能顺利转成正式警察,公务员编的,谁不想留下呢。我也跟你一样想留,就怕留不下。有时候想想,这一天到晚训练来训练去,到最后还得拍屁股走人,让人家给撵了,太不划算。”
朱大雄虽然有5年的牢狱生涯史,可是那已经是过去,并且整个警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现在的他集训一个多月,深受党的培养,觉得是国家给了他第二生命,这说出来的话当然也要和现在的身份相匹配:“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咱们是人民警察,要正确看待走留,你这样说可不对”。
这协警撅撅嘴:“刚感觉跟你患难与共,怎么突然就不讲人话?这些上面领导忽悠人的东西,听听也就算了,你还当真?谁拼死拼活干,不想闹个回报,你这话给我听了,只有两个感觉。一是你脑子塞了木头,你就是木脑袋,大傻瓜;二是你以假乱真,不讲真心话,不把我当兄弟。”
朱大雄笑道:“彭兆铭,一个多月的集训生活,你讲话还是这样一针见血。老实讲,我看人有你几分就好了,今早也不至于被人给暗算了。”
“怎么回事,当个宿舍组长,职务不高,屁事挺多,是不是被人给顶了,心里不舒服。”彭兆铭拿手摸脸上,唏嘘出气,“你脸疼不疼,怎么我的脸又痒又疼。”
朱大雄仰面躺在椅上,皱眉道:“我也疼呢,讲话都扯着疼,那人的意思是队长指导员一直在忽悠我。”
“关于这一点我到有同感。这阵子忙,一直没空找你侃大山。”彭兆铭走到整容镜前,把自己脸细致观看,怀疑被敷错了药,同时说,“你想呀,集训队是整个警队工作最多,头绪最乱,训练最忙的队。那么多协警一块儿来这里,他们两个哪有空闲一个个找人谈心了解人员情况,这人员思想是最不容易把握的,我意识里就感觉他们两个可能是杀鸡儆猴,拿你当活靶子,好把其余协警都给震慑住,好让他们乖乖的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过话分两头,谁叫你小子不按时报到,被上面督导部门给通报批评,在这紧要关头出事,活该。”
朱大雄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跑镜子前照看:“好疼呀,哪里像不对劲。我说你讲话留点情面行不行,怎么说整个集训队,就我两关系最好。”
“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有啥说啥。要别人,我才懒得跟他啰嗦呢,”说时彭兆铭把手在镜子里比作枪,仿佛直击要害,要瞄准开打似的;同时默读要领道,“三点一线、稳扣快放,哒哒哒。”然后他把食指对镜子吹气,觉得自己下面的话应像这套射击理论一样,只要掌握要领,万事都可迎刃而解,“你小子还是留点心眼吧,别给人当枪使了,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成心要留队,还是早做准备的好,关系呀、人脉呀,尽可能用上的全给用上。别傻乎乎说什么服从组织安排,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这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讲这话的人全为了忽悠人,真听这话的人只能被忽悠。”
朱大雄纳闷,何以两次被人提到要长心眼,难不成自己真是糊涂蛋?正想着,那位值班医生以小见大,觉得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从值班室里跑出来道:“哎,怎么你们话讲不完是吧,还让不让人清静了,这是医务室,要聊天回你们警队去。”
彭兆铭有事相求,没跟这新人一般见识,忍住气道:“你给我们涂的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疼。”
这新人没好气道:“涂的药水呀,难不成我还给你涂毒药了不成。”再次声明,“赶快回去,别在这闹,让领导看见,又该找你们事。”
“哎,医生,你还是再看看吧,”彭兆铭对着镜子左右对照观看,“你看我的脸怎么突然肿了。”
这医生满嘴的不可能,可是心虚的像高楼上走钢丝,真跑过来看,说:“你们是不是对碘酒和红药水过敏,怎么突然肿起来了?”
彭兆铭笑道:“你看我这身体像对药过敏吗?”正说着,这医务室的主任出完操回来,瞧有人在,随口问:“你们得了什么病,严不严重,要我给你们看看不。”
朱大雄离他最近,接上话题说:“我们早上出操,摔了一角,那位医生给我俩涂了药水,不知怎么,脸就肿了,现在又疼又痒。麻烦主任您给看看,我们也好安心。”
那新来的医生在一旁,生怕担当责任,急口分辨说:“主任,这不管我的事,我是按照操作规程来的。”
这主任不支声,留心看朱彭二人的脸,好一会道:“这不可能,你把给他们擦的药拿来我看看。”
这医生一路小跑到药材室,取了药回来。主任看了药单。朱大雄看他脸色从不明所以到豁然开朗,便问:“主任,我们这是什么情况?”
主任沉默一会道:“没什么,你们的伤口可能接触了什么,感染了。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给你们消消毒,就能好。”
结果朱彭二人又重新涂了药,主任在旁边说:“连续来三天,我给你们涂,小心别又感染了。”朱彭二人走后,这主任把那新来的医生叫过来,一顿训斥道,“不是你老爸托情,你以为你能来得了我这里?还不好好学业务,想害死我呀?幸亏我今天来得早,否则他们两个不死也要了他们半条命。我再告诉你一遍,如果把这两种外用药混合使用,碘酒中的碘和红药水中的汞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形成对皮肤有腐蚀作用的碘化汞,你小子明白没有。”
这新医生眉开眼笑道:“叔叔,有你罩着,我还怕什么,他们又不知道我搞错了。”
队长指导员是不是在欺骗自己,这个思想顽固得像业已形成的人生观价值观,一有空便在朱大雄的脑子里冒上来,缠绕着他不甚其烦。宛如身上的累赘,像肥胖人的肉,肿瘤病症的患者,甩都甩不掉。特别是一个人独处,四周寂静的全是脑子里的声音,仿佛人格分裂,不知有多少个自己,分身术似的跑出来缠着自己,闹着自己,脑袋都要被吵炸。睡觉训练全不起尽,身体已经疲倦的绵软无力,大脑偏活跃得像竞赛前的热身运动员。就是睡着了,也不踏实,意识像悬在半空中飘浮,又像有什么东西紧紧箍着神经,一有点动静便惊醒。到一觉醒来,昨夜的痛苦还没消受完,今天的痛苦已经枕戈待旦。
如此三五天,朱大雄想再这样下去,不明不白过着,等不到正式转上那一天,这思想非折磨死自己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