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孤鸠还鹊巢

　　如果哥哥真的来说要自己搬出芒果巷，那么就肯定能死心了。只要真正死心，往后的人生就会过得不那么痛苦了。陈家阳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求的。陈文星能这样跟自己讲，肯定是和哥哥打过招呼的，她实在没脸再去找任何借口赖着不走，影响哥哥前程，只想要尽快的狠狠的斩掉她那刚刚冒尖的爱情嫩芽。
　　腊月二十的月亮被天上的乌云藏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她几点出来几点回去。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海浪也温柔得没拍出任何声响，路边的钠灯也像个哑吧似的，只知道静静的驻立。陈家阳一会儿坐在院子外的石板上等着陈旭回来，一会儿站起来走到榕树下的门球场边去听听有没有那熟悉的脚步声，一会儿又开门到各个房间去转转，生怕一个走眼没看到，哥哥就已经回到家里来了。一个晚上周而复始几次，直到海那边开始闪现着日出的光芒。
　　哥哥生平第一次没有回芒果巷的家睡觉，不知道他在哪里过的夜，担心他可能是喝多了睡在店里，陈家阳抬腿就朝着九天娱港走去。
　　“大叔，我哥昨天在店里睡没有？”家阳问着九天的守夜大叔。
　　“没有啊，他和楠经理一块走的，怎么他没回家吗，那你赶快打电话问问。”
　　陈家阳拿起吧台上的电话拨了一半号码又挂掉了，打通了电话要对哥哥说些什么呢？又想让哥哥对自己说些什么呢？自己只想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安全的而已。她怏怏的离开了九天，想去陈楠家看看哥哥有没有在他们家，又想起陈文星的话，她的脚步很自觉的掉了个方向朝着海边的沙滩上走去。
　　“大海啊，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怎么想要个跟别人一样有人关心疼爱的家就这么难呢？”家阳双手抱着头，泪流满面的对着大海喃喃自问。
　　十二年前离开爸爸的那一幕仿佛又摆在了跟前，十二年后是不是还能回得去，如果自己去打工赚钱养家，妈妈是不是会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接受自己呢？还是继续死皮赖脸的住到南二区的房子里？那边的房子名义上是奶奶要给自己的，可实际上也还是哥哥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要那个房子呢？再者说到底那也只是套房子，不是家。
　　想听哥哥亲口说叫自己搬出芒果巷，不光想求个死心，现在的陈家阳更想从陈旭的口中听到一个逆转的消息，因为摆在眼前的两个出路都是自己十分不想要的选择。在这个世上能拯救自己命运的依然只有哥哥一个。
　　第二天、第三天，陈家阳依然像前一天一样守在路灯下等着哥哥回来，可都是用希望开头，以绝望收尾。
　　哥哥能去的地方很多，他有房子、有别墅，但家阳知道他是不会去那里过夜的，因为哥哥也不喜欢一个房子只住一人，这一点自己也一样。她慢慢的走到林明月上班的公司，此时她觉得只有林明月能对自己说实话。
　　“明月姐，我哥这几天是不是在你们家睡的？”
　　“家阳，你怎么在这里？”正在上班的林明月很吃惊。
　　“我哥都三天没回家了，他是不是到你家过夜的？”
　　“是。”林明月无奈的点着头。
　　“哦。”陈家阳双眼立刻充满了泪水，哥哥真的是在躲着自己的，他不敢用直截了当的方式让自己搬走，却选择用不回家的方式逼着自己搬走，而自己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呢？鸠占鹊巢吗？
　　陈家阳回家稍微梳洗了一下，便背上书包朝着车站的方向去了。
　　搬离芒果巷已经成为板上订钉的事情了，现在不仅哥哥没法面对自己，自己同样也无法面对他。想要活在他的保护下，却又不想也不能为难他，离开是必然的，可将来的路会走成什么样？只有天知道了。陈家阳的眼前从未这么茫然。
　　随着国家公共事业的发展，尾滨区11路车已经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113路公交车直达上埔村。
　　无论如何家阳还是想先回上埔村和爸爸商量一下的，哪怕再次听到刘玉凤的冷言冷语。这一次家阳真的是被扫地出门了，所以就算妈妈说得再难听，她也打算假装无谓，全部扛下。
　　有了113路公交车，回上埔村就快多了。当家阳踏进家门时，连福开激动得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十二年前送走的女儿，如今长能成这副美人模样，要是她一直在村里长大，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提亲了呢。
　　“爸。”看着双鬓斑白的连福开，家阳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父亲的爱在家阳的世界里从来都是真实而伟大的存在着，要不是当年家里真的没办法了，爸爸无论如何是不会把自己送走的，这一点家阳一直坚信着。
　　“都长这么大了，还长得这么漂亮……爸爸一直都没脸去看你……你不要恨爸爸，也不要恨你妈，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了。”
　　家阳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要是有恨就不会回来了。
　　“咱们村组织了一个帮人砍甘蔗的小组，你妈也加入了，这几天都被隔壁村的请去了，中午不回来。弟弟也吃饱去同学家玩了，估计要晚饭的点才会回家，你今天就住在家里，晚上也让他们看看你。”
　　“爸，我今天回来是有个事想问问你的。”
　　“先吃饭吧，爸今天煮了咸干饭，我给你盛去。我也正好有个事该和你说了。”
　　连福开盛来了一大碗咸干饭催着家阳快吃，转身就到房间里的五斗檀抽屉里拿出那个他一直珍藏的盒子来。
　　“爸，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是不是你在地里挖出什么宝藏来了？”看着连福开拿出那个精美的盒子来，陈家阳天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她小的时候时常听到村里有人犁田的时候犁出了玉镯子、金项圈、银腰带什么的，上埔村很多田地以前都是坟地改造的，所以这种事并不新鲜。要是那样就真的太好了，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回家来了。
　　“看你过上这样的日子我们都很替你开心，不过这件事情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你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个好大学再有个好工作，也许再办这件事就不难了。”
　　“是不是家里遇上什么大事了？”
　　“是关于你的，家阳，你是我们抱养的。我和你妈结婚三年都没怀上孩子，就托人抱养了你，这是抱你过来的时候，你脖子上挂着的，我想你父母肯定也是遇上什么难事了才会做出这个决定，单看这个镯子就知道他们也是不舍得你的。当年没有告诉你奶奶实情，一是怕她瞧不起我，二来也怕影响你。你要好好努力，将来当个一官半职或者有成就了，找起你亲生父母来就会容易一些……听说原本是要把你送给一对上海夫妇的，但是他们后来自己怀上了，所以又经过了几道介绍人送到了我们家，再后来爸爸实在没有能力，所以才又让你走的。也幸亏让你走了，才让你过上几年好日子，要是继续留在我们家，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爸，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们，你不用编故事来哄我。”陈家阳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却再也塞不下第二口了。
　　“这是真的，家阳，我们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的任何消息，你以后就只能凭这只玉镯子相认了，要收好。”
　　天旋地转、两耳轰鸣，陈家阳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连福开拿起桌上的玉镯子也赶紧追了出来，他认为家阳已经离开家里十二年了，而且日子还过得那么好，跟她讲清身世应该会很容易接受，现在看来错了。
　　当连福开用肯定的眼神对着家阳点了点头时，她竟然二话没说起身就走了出来，连要交给她的重要东西她都不拿了。
　　一直追到祖墓前，连福开才追上了家阳，他拉住她，把玉镯子塞进了她的书包内并安抚着说：“想回去就在这边等车吧，一会儿就来了。”
　　陈家阳是在连福开的搀扶下上的113路车的，他把家阳安排坐在最后排的靠窗位置，临下车时帮她买了车票并在司机耳边小声的拜托着什么，然后才很不放心的一边下车一边回头。
　　一路上，陈家阳的眼泪一直随着车窗外的寒风在飘飞，从未停歇。早上坐这一班车来时，她还在为即将逝去的爱情祭奠，而现在坐这一班车回去，她却得为自己原来连“根”都不知道在哪儿而伤心。屋漏偏逢连夜雨，可怜的陈家阳此刻的心就跟掉进粉碎机里一样。
　　我的父母，你们还活在这世上吗？不知道！我的父母，你们生活在哪里？不知道！我的父母，你们长什么样的？不知道！我的父母，你们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的父母，你们是否还在一起过日子？不知道！我的父母，你们……你们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能找到你们吗？还是不知道！我真的像爸爸说的是你们有难处了养不起才送人的？还是原本就是你们不想养的？依然只有不知道。我的父母啊，你们生到世界上的这个人，此刻正挣扎在人间的这个小角落里无处安身了，你们可知道？要是此刻有一道雷能直接劈中陈家阳的脑袋那该有多好啊。
　　车缓缓的进入了尾滨车站，陈家阳的悲哀翻了几倍的重量又拖回到芒果巷了。
　　收拾好衣物行囊，陈家阳要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的搬离芒果巷了，最好不被一个邻居看见。她要暂时先住到南二区的房子里去，等着考上大学了，就彻底搬走，离开禾城。
　　家阳原本想叫陈楠来送她的，顺便告个别，可认真的想一想，还是自己走的干脆。她到车站旁叫了一个小四轮货车，约好晚上九点到芒果巷27号来载。
　　回到芒果巷27号的家阳，从楼下厨房挨间挨间的仔细再看了一遍，其实这些房间的样子早就存在她的心里，只是越想记得却越想不起来。看着时间还早，她便把家里的角角落落再巡视整理一遍。
　　帮着把哥哥的床铺和被子整理好，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仔细的打量了起来。这个陪伴了她十二年的如梦境中的公主闺房终于要随着曾经的美梦一起消逝在那即将清醒的岁月里了。
　　微风吹过，窗边的风铃摇曳起它清脆的悦耳声，陈家阳才发现还有这个“老朋友”她必须要带走。
　　搬来椅子，刚站上去手才抓到风铃，椅子就塌了。这把年迈的靠背椅终究也支撑不起家阳的重量了。家阳手中紧紧拽着的风铃连同她的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脆生生的碎风铃管把她的左手掌划了一道足有5公分长的口子，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
　　要是在以前，家阳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哥哥的，哥哥肯定也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帮她处理伤口的，可是这一切都不再有可能了，或许往后的岁月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为自己处理伤口了。既然如此，那么就从今天起必须学会坚强、再坚强，家阳如此要求着自己。
　　她坚强的站了起来，拿了一片卫生棉紧紧的压住伤口，然后才下了楼去用酒精消了毒并抹了红药水，缠上纱布。即使缠上纱布血水也依然会慢慢的浸透出来，伤口的疼痛也开始隐隐发麻。
　　打扫好房间，时间也快到了约定的点了，家阳用右手一趟又一趟的把东西全部搬到门口，然后很认真的把家里的门窗内院都锁好。她请司机师傅绕了一下后街，她必须要去还钥匙了，只有把钥匙还给哥哥，他才不用再躲着自己，就可以回家了。
　　“大哥，这是我们家里的钥匙，麻烦你交给我哥吧。”陈家阳就这样爽快的把用了十二年的家门钥匙转交给了九天的门口保安。
　　“你不上楼去找找老板？他最近天天醉。”
　　“不上去了，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
　　家阳坐上那辆货车走了，心中装着无限的落寞要坚强的去落脚在那个没有温度的房子里了。
　　把房间完全整理好，已经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四的傍晚了，十二年前的今天，陈奶奶为了家阳进入芒果巷27号而大摆宴席，十二年后的今天，陈家阳不仅人孤零零连心都孤零零的溜达在年味浓厚的尾滨街头。
　　就前天中午在上埔村吃了半碗咸干饭后，家阳一直水米未进。此时的她就想吃点热乎的汤面，却不想街上大多的小吃店都关门过年了。她只好到超市里买了几包泡面、一个烧水壶回去自己泡。
　　在离南二区不远的街上，有一家叫华康酒楼的正在招聘中餐吧员学徒，路过的家阳突然很想进去试一试。想想以后的生活总归还是要自己打理的，总不能三天两头找明月姐借钱吧，当然从她搬离芒果巷时，她就不想再依赖哥哥生存了，挣钱——也成了家阳眼前要解决的问题了。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陈家阳真的被录用了，因为她对九天娱港的吧台员工作很熟悉，而中餐吧台员主要的工作也就是卖酒水和果盘雕刻，这个家阳还是能一点就通的。再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年底招工相当困难，所以华康在年关时节招人的标准都是只要能应急就录用。
　　“试用期三天，三天后正式聘用就要签合同了。”餐厅的美女经理说道。
　　“我就放假的时候才能全天来，如果开学了只能做钟点的，这样也要签合同吗？”家阳胆怯的问道，她很害怕人家会因为这个原因而不要她。
　　“那你先做吧，三天后要是合格了，我再向老板请示。你明天就来上班，今天先把报名表给填了。”
　　陈家阳无比感动，她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能这么顺利的到手，谁曾想到鼎鼎大名的陈旭的妹妹陈家阳，此时在为能应聘到华康打着这份仅有微薄薪水的辛苦工作而庆幸。可她不知道糟糕的是华康的老板正是她的冤家对头康少杰，那一记耳光他可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