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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3-21 15:35:10      字数:7411

  秀敏气喘吁吁地回到丁秀莲身边,汗涔涔的脸上堆满了焦急与不安。
  “你咋又回来了呢?”丁秀莲关切地问。
  “俺回来……是要找管亮呢!秀莲姐,你替俺过去把管亮叫过来,俺有话跟她说。”秀敏咽了一下口水,羞赧地瞥了丁秀莲一眼。
  丁秀莲虽说比秀敏提前了一年零两个多月来到这个世上承受生活的快乐与苦难,但实际上她似乎要比秀敏更活泼、更成熟一些。相比之下,秀敏则显得腼腆了许多,性格多少又有些孤僻;她生来就喜欢安静地独处,不喜欢热闹或者扎堆与人闲聊。甚至有时候她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也都不会影响到她的情绪。
  但是,她在丁秀莲面前,倒是不同程度地颠覆了她的内向性格——因为秀敏打心底里喜欢并且尊重比她多吃了一年零两个多月人间烟火的丁秀莲。在丁家堡村那些正值桃李年华或者相差一两岁三四岁的妙龄女孩当中,秀敏惟有对丁秀莲情有独钟,并将她视如一奶同胞的亲姐姐。而丁秀莲同样也把秀敏当做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好生相待。尤其在她前段时间被挨千刀的“黄皮子”附了体,神志不清地在家躺了好些日子;若不是丁秀莲隔三差五的过来探望她,体贴入微不厌其烦地安慰并跟她说些暖心的体己话,或许秀敏的病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丁秀莲放下手中装着尿素的用棉槐条编制的撮子,抿嘴笑道:“秀敏,不是俺说你,眼下你都快成人家管亮的媳妇了,咋还这么羞羞答答呢?你就站在这里大大方方地喊他过来或者直接过去找他,看看别人能把你怎样!”
  “姐呀,俺现在哪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秀敏心急如焚地说,“你赶紧过去告诉管亮一声,就说俺在地头儿等他。你让他抓点紧啊!”不等丁秀莲回答,秀敏转身便往玉米地外面走。
  秀敏刚钻出玉米地不多会儿,管亮也满头是汗地跟了出来。这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敦厚诚实身高一米七八不胖不瘦不丑不俊的右派分子子弟,一边挥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快步到秀敏面前,急切地问道:“秀敏,这么急着把我叫出来,是不是你家里出啥事情了?”
  “是俺爸他……”秀敏垂下头,神色黯然地回答说。
  “你先别着急——秀敏。”管亮搓着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如同长兄一般安慰着他即将过门的媳妇丁秀敏。“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天大的事情,俺跟你一起扛!”
  “俺爸……让咱俩现在就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秀敏猛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管亮,“你……有啥意见没?”
  “有啥意见?俺半点意见都没有!”管亮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俺就想听你说这句话。”秀敏掏出手帕,轻轻擦去盈满眼眶的泪水,然后对管亮说,“那咱就赶紧走吧!”
  于是俩人便沿着田间小路,急三火四地往回赶。
  快到管亮家门口时,秀敏停下脚步。
  “你先赶紧回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去我家……”此时的丁秀敏,好像已然是管亮的媳妇了,说话时的口吻明显带有命令式的——只有服从,没任何商量余地。同时她又叮嘱管亮,“别在家里磨蹭……别忘了带上户口本啊!”
  “秀敏,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管亮的回答掷地有声。显然,他内心里很受用秀敏对他这般发号施令。自从前段时间生产队长丁贵堂去他家里为秀敏提亲,并将这门亲事定下时,管亮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他一定要好生对待秀敏,心甘情愿地做秀敏的忠实仆人。因为,像他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右派分子”子弟,能娶到根红苗正、模样俊俏的丁秀敏,无疑是三生有幸的大好事情,是他家的祖坟上面冒了青烟啊!
  心花怒放的管亮,在回到家里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便以争分夺秒的速度完成了秀敏交给他的光荣任务。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他又猛然想起母亲预先为他准备的两盒香烟和一包糖果——这两样东西是准备用来打点周磕巴子,他是棋盘山公社民政部门负责办证盖章的。于是便打开柜子,取出香烟和糖果;找了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到时候悄悄塞给周磕巴子,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临出家门时,管亮在门旁的洗脸架前驻足片刻。这个木质洗脸架算是他家的老物件,做工比较考究:它的背靠架上,精雕细琢了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中间镶嵌了一面椭圆形镜子——是他父母当年结婚时单位同事送来的贺喜礼物。尽管时光流转、岁月更迭,但是镜子的右上角仍旧依稀可辨新婚誌喜四个字。遗憾的是,新婚誌喜上端的两位佳偶的名字,却被管亮的父亲用暗红色的油彩给涂抹了——那是他被打成“右派分子”不久之后的一个违心的“杰作”。在此之前,这面椭圆形镜子的右上角,还工工整整并排写着:祝贺管其昌、杨缙云同志新婚誌喜的恭贺之词。正是由于管其昌莫名其妙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无端地剥夺了他的“同志”这个称谓,所以,他才心灰意冷地不愿再去面对写在镜子上的“同志”两个字——看了之后,他的眼睛就会条件反射地产生一种刺痛感,心里就觉着憋屈得慌;索性就将“新婚誌喜”之外的其他几个字给违心涂抹了。现如今,洗脸架的镜子背面的水银涂层多少有些脱落,出现了刮花的迹象。但这并不影响管亮的两个妹妹每天对着家中唯一的镜子梳洗打扮。
  此时的管亮,满面春风地站在洗脸架前,探着脑袋仔细端详镜子里面的那个他。看了几眼之后,他就忍不住咧着嘴傻傻地笑起来。心想,镜子里的这个管亮,仿佛要比平日里的那个管亮英俊了许多。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刚刚用香皂洗过脸、梳过头——他几乎很少或者从来都没有使用香皂洗过自己的这张脸,用梳子梳理过他根本就用不着梳理的头发——管亮的头发很好,略比猪鬃稍逊一筹。即便是栉风沐雨,他的头发也照样直立不倒,发型依旧。最主要是他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衫,腿上的蓝色平纹裤子,脚上的黄色“解放鞋”尤其显得出彩。管亮对着镜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由衷感觉此前的这张脸,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管亮怀揣着满满的幸福感和喜悦感走出家门。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当空。闷热的空气被炽烈的阳光炙烤成滚滚热浪,排山倒海地蹂躏着山川大地……晒蔫了田野里的植被,大田里的庄稼;晒晕了那些继承祖辈衣钵、置身于酷暑之下从事繁重的农业生产的男女劳动力。
  除了在大田里劳作的人们,街面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只有附着在树干上的那些蝉,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它们此起彼落一成不变的主旋律,在这赤日炎炎的夏日上午发挥得愈加淋漓尽致。伴随着蝉们热情洋溢的鸣叫,那些不惧炎热的蜻蜓们,亦会震动着两对薄似蝉翼的翅膀,在耀眼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轻盈飞舞。
  尽管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之下,但是管亮却仿佛不曾感受到高强的紫外线对他身体肆无忌惮地辐射;这或许是由于降临在管亮身上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无暇顾及头顶上的火辣辣的太阳。因此无论阳光怎样炽烈,甚至有可能灼伤他的皮肤,烤焦他猪鬃一般的头发,管亮都不在乎,他现在唯一在乎的是即将成为他媳妇的丁秀敏。美中不足的是,他和秀敏两个还都没有拉过手、亲过嘴,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办理登记结婚,确实是有点遗憾呀……
  管亮心里忽然冒出的这个杂念,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思想实在是有些不健康,应当进行一番自我批判。因此,他很快又把这个杂念从心里排遣出去,重新萌生出一种高尚的纯真无邪的想法:对于两情相悦的人来说,花前月下的过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秀敏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够携手并肩、白头到老。
  因为心里一直想着秀敏,想着他们两个来自不同阶级、不同阵营的年轻人就要结为连理,开启他们的新生活,管亮就美得合不拢嘴。这样喜形于色的美好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哼着小曲儿踏过秀敏家门前的那条小河,然后看见大队副书记秦忆军怏怏不乐地推着自行车从秀敏家匆匆走出来,管亮即刻便收敛了堆砌在脸上的灿烂笑容。
  管亮心存疑惑,便在河边止住脚步,愣怔地望着大队副书记秦忆军跨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南而去。
  “狗日的秦忆军,你他妈的过来干啥?”管亮冲着秦忆军的背影低声骂道,“你他妈的心怀鬼胎过来,肯定是没憋啥好屁呢……”对于上次他和吴庆义俩打架,无端地把父亲也牵涉进来。于是,脑子里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的大队副书记秦忆军,便借题发挥地召开了一次现场批斗大会,无限上纲上线地把他和他的右派分子父亲狠狠地批斗了一回。
  记得那次,他还莫名其妙地被脑袋不太灵光如今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二杆子扇了一个耳光。这还不算,意犹未尽的二杆子,竟然还振臂高呼一声:“把狗崽子管亮拉出去毙了!”这句振聋发聩的口号不仅让那些参加批斗会的村民们大跌眼镜,同时也让脑袋不太灵光的二杆子出尽了风头。当然,那次的现场批斗会,管亮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他的右派父亲管其昌,早已习惯了这种侮辱人格的场面。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是每每想起时,管亮依旧怨气未消,依旧把大队副书记秦忆军恨得牙根痒痒。
  正骂着,管亮隐约听见秀敏伤心欲绝的哭泣声,以及秀敏她妈扯着嗓子拉着长音痛斥秦忆军;说他是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狗东西,是个喝狼奶长大的满口喷粪胡说八道没心没肺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坏家伙,是个狗掀门帘玩嘴皮子功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耍小动作的虚伪小人……秀敏是俺闺女不是你闺女,她看上谁想跟谁结婚跟你姓秦的有鸡毛关系么?我看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张狂的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你管的是不是太宽了?你就不怕你裤裆里的两只卵子让狗咬下来当肉丸给吃了么?!再说,俺家秀敏她爸咋就晚节不保了?咋就不像个共产党员了?咋就跟右派分子穿一条裤子吃一锅饭了……
  之后管亮就看见他的准丈母娘秀敏她妈走到院子门口,朝着秦忆军远去的背影,跺着脚大声数落着他的种种不是。
  见此情形,管亮赶紧大步流星走过去。
  “婶儿,咋回事啊?”管亮急切地问道。
  “这个驴操的秦忆军!”秀敏她妈气得脸色发青,上气不接下气对她的准女婿管亮说,“我……还以为他……是代表大队来看望你叔的,没曾想,这个驴操的说你叔晚节不保,丧失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跟……跟右派分子穿一条裤子吃一锅饭,跟阶级敌人站在同一条反动路线上了。他还说你叔……已经不像个共产党员了,彻头彻尾地给双山大队全体党员脸上抹了黑。你叔他本来就已经命在旦夕,听完秦忆军放的这一串臭屁,立马就给气晕过去……”
  “狗日的,我去找他理论理论!”管亮怒目圆睁,拔腿就要走。
  “你别去——管亮!”秀敏她妈一把拽住管亮的胳膊,“怕是没等你跟他理论出个子午卯酉,他就上纲上线的把你给收拾了!”
  “他以为他是大队副书记就可以胡言乱语、满口喷粪,就可以一手遮天了?”管亮气得浑身直哆嗦,“俺……俺咽不下这口气啊!”
  “人在做,天在看……他秦忆军迟早会遭报应的!”秀敏她妈拽了一把管亮的胳膊,“走,咱先赶紧回屋……”
  此时的丁贵发,依旧陷于深度昏迷之中,除了从喉管里发出的微弱短促的呼吸声表明他还顽强地活着之外,他的生命体征已然滑向油尽灯枯的衰竭边缘,渐入气若游丝的恶化状态。
  秀敏仍守着她病入膏肓的父亲呜呜哭泣。
  看到秀敏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管亮的眼睛也禁不住变得潮湿起来,旋即便有几颗泪水溢出眼眶。他抹了一把挂在眼角的泪水,局促不安地凑到秀敏跟前,反复不停地搓着他的两只粗糙的手,一时之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抚秀敏伤心欲绝的心情。
  踌躇片刻,管亮终于鼓起勇气,讷讷地对秀敏说:“别……哭了,秀敏。再这样哭下去,你爸心里会难受的。”
  秀敏抽泣着抬起头:“俺……心里难……难受得慌啊!”
  “其实,俺心里也跟你一样难受……”管亮发自内心的话,连他自己都备受感动。他见秀敏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越发觉得此刻他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于是抬手轻轻抚摸秀敏的肩膀,安慰道,“之前俺就跟你保证过,天大的事情,俺跟你一起扛……”
  “俺相信你的话。”秀敏止住哭泣。同时又向管亮投去深情的一瞥,“可是眼下咋办?咱去公社登记么?”
  管亮有些迟疑不定。心想:秀敏她爸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好意思生拉硬拽地领着秀敏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呢?还是等等再说吧。
  没等管亮回答秀敏的问话,就见生产队长丁贵堂气喘吁吁踏进屋子。
  “咋的,贵发情况不好?”丁贵堂一边问秀敏她妈,一边将目光落在他本家兄弟的身上。
  “看样子,怕是没多少时候了。”秀敏她妈夹着哭腔回答道,“我洗衣服回来之前他还吐过血,不过那个时候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后来又催促我去把秀敏和管亮找回来,让他俩赶紧到公社办理结婚登记。这样,他就可以在咽气之前听管亮喊他一声岳父大人了。”
  丁贵堂瞪了管亮一眼,嗔怪道:“那你小子还愣怔个啥?还不赶紧和秀敏两个去把结婚证给领回来!”
  “俺心里倒是这样想,可是……”管亮为难地看着丁贵堂,“队长,您看俺贵发叔现在这个样子,俺咋能说去就去了呢?”
  丁贵堂微微点了点头,觉得管亮说得有些道理,便对秀敏她妈说:“他俩领证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咱先商议一下眼前的事情。”
  秀敏她妈叹了口气,埋怨道:“唉,要不是秦忆军这个王八蛋,秀敏她爸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秦忆军咋了?”丁贵堂不解地问。
  “这个驴操的秦忆军,他刚才过来放了一串臭屁!”秀敏她妈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便把刚才秦忆军那一番没有半点人情味的戳心话,跟丁贵堂诉说了一遍。
  丁贵堂苦笑一声,调侃说:“毕竟人家是大队副书记,政治水平理论水平就是比咱高嘛!但凡说话办事也都离不开党性原则和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你跟秦忆军置气,不就是跟党中央置气么?”
  秀敏她妈嗤之以鼻道:“哼,他秦忆军要是能代表党中央,俺家秀敏她爸就能代表毛主席!在俺眼里,秀敏她爸的政治觉悟要比秦忆军还要高呢!”
  “算啦,还是不要浪费吐沫星子去讨论秦忆军了……你就权当秦忆军刚才放了一串狗臭屁!”丁贵堂岔过话题,“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眼前的事情吧。”
  “唉,照眼下这情形,秀敏她爸怕是熬不过今天晚上了!”秀敏她妈叹着气对丁贵堂说,“你说咋办呀贵堂,俺脑袋现在都搅成了一团浆糊,心里又乱的拿不出个主意来……俺眼下可就指望你了——贵堂。因为你是贵发的本家兄弟,又是给秀敏和管亮两个做保媒拉纤的人呀!”
  丁贵堂凝神看着躺在炕上的他的本家兄弟,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痛楚。
  “放心吧!”丁贵堂对他本家兄弟的老婆说,“自家人,自家的事情,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丁贵堂的一句简单的承诺,让他本家兄弟的老婆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哽咽着坐到丈夫身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他说话:“秀敏她爸,你……你别光顾着迷迷糊糊地睡,你把眼皮子睁开好么?你不是让俺把秀敏和管亮给叫回来么?他们两个现在就站在你的跟前呢……还有,贵堂兄弟也过来看你了。你就麻溜把你的眼皮子睁开吧!”
  这个时候,气若游丝、处于昏迷状态的丁贵发,似乎突然有了一种来自心灵上的奇妙感应——他感觉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向他呼喊。于是他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周遭是一片耀眼的光,绚丽斑斓;驳杂多彩的光线,毫无遮拦地从窗外照进来,让他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耀眼的阳光。于是,在经过了一番睁开、闭上;再睁开、再闭上的频繁眨眼模式之后,丁贵发那一双浑浊的深陷进眼眶里的眼睛,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站在他身边的几位亲人了。他吃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有话要对大家说。稍微喘息了一会儿之后,丁贵发这才有气无力地启口说话:“秀敏她妈……”丁贵发颤抖着抓住他老婆的手,沙哑的嗓音艰难地从他喉管中挤出来,“俺……就要走了!往后……咱们这个家,就靠你一个人操持了,你得坚强起来,领着孩子们好生过日子;苦也好,累也罢,你都不要埋怨俺把这副担子撂给了你……唉,没办法呀!俺也舍不得撇下你和孩子们不管,俺也想再多活几年啊!可是,老天爷不肯收留俺呀!”
  旋即,丁贵发又将温和而慈祥的目光,落到女儿秀敏和女婿管亮身上。他料定秀敏和管亮业已办完了结婚登记,于是他关切地问道:“你俩……去公社……登记了么?”
  秀敏心里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的问话,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管亮。希望管亮能够读懂她的眼神,急中生智编出一个善意的谎言,以此满足她父亲所祈盼的这个美好愿望。
  管亮心有灵犀地跟秀敏对了一个眼神。然后他就努力展现出了一副幸福满满的灿烂笑容:“俺俩刚刚登过记了!临走时,我还给周磕巴子两盒香烟一包糖,让他也跟着俺们沾点喜庆。”管亮煞有介事地对他准岳父说,“叔啊,您就把心放肚里吧!”
  “这就好……这就好!”丁贵发满意地微笑着,“就算我现在……咽了气,我也把心放下了!”
  秀敏她妈嗔怪道:“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你眼下不是好端端的么?”她心里同时在想,若不是秦忆军过来横插一杠,或许这会儿秀敏和管亮真就登过记了呢。于是就在心里诅咒秦忆军不得好死!
  “唉,岁在龙蛇!有啥不吉利的?”丁贵发长叹了一口气,遂将目光落在他的本家兄弟丁贵堂身上,“贵堂,俺就快去见马克思了……”
  “那你就替我打个前站。”丁贵堂苦笑着附和他的本家兄弟,“反正我迟早也要去见马克思的……”
  “好,到时候,俺就在马克思那边……等着你。”丁贵发喘息了一会儿,接着又恳求丁贵堂,“贵堂啊,你……能替俺……做个主么?”
  “做啥主?”丁贵堂将身子凑过去。
  “人死如灯灭……”丁贵发平静地对本家兄弟交代他的身后事,“咱是党员,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那些乱八七糟的穷讲究,其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我死之后,一切必须从简,千万别因为料理我的后事……给家里增添不必要的负担。总之,拉饥荒过日子,只能越过越凄惶,越过越没个盼头。所以啊……贵堂,你一定得替我做这个主;不然的话,我死了都不会安生的!贵堂,你能……替俺做这个主么?”
  “放心好了,我一定替你做这个主!”丁贵堂没做任何考虑,立刻就把本家兄弟交代给他的事情答应下来。转过头又对丁贵发老婆说,“秀敏她妈,你个人没啥意见吧?”
  “俺能有啥意见?就遂了你兄弟的心愿吧!”丁贵发老婆说完这句话,禁不住又开始泪眼婆娑了。她女儿秀敏在一旁也忍不住低声啜泣。
  丁贵发终于了却了自己最后的一桩心思。他一边如释重负地喘息着,一边用深情的恋恋不舍的目光,看着身边的每一位至亲至爱的人;那样子仿佛是急着去办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或者是去一个没有归期的特别遥远的地方,准备跟他们唠叨一些告别的话似的。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管亮身上。
  “管亮,你可要好生对待秀敏啊!”丁贵发嘱咐说。
  “我一定会的——岳父大人!”管亮把“岳父大人”四个字叫得朗朗上口,仿佛已经称呼了很多年一样。当然,这也是秀敏刚才贴近管亮的耳朵,轻声下达的一道不容违抗的指令。尽管眼下他和秀敏因故没能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但也不能让自己的准岳父带着一份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这个时候他不喊一声岳父大人的话,恐怕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此,他必须听从秀敏下达的这道指令,让弥留之际的岳父大人高兴起来。
  于是,当丁贵发听到管亮此刻改了口,喊他一声岳父大人的时候,他的脸上顿时就呈现出了惬意而又疲惫的微笑。是的,他确实感觉很累了!他想闭上眼睛,静静地休息一会儿。于是便用愧疚的口吻对他的亲人们说:“俺……实在有点困乏,想眯瞪一会儿。”
  这一刻,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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