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咖啡鬼屋

　　我告别了冠俪俪，刚刚走出县委机关大院，便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遁着声音望去，只见肥姐站在街道对面冲我直招手。于是，我放开脚步朝肥姐走了过去。我知道，冠俪俪把我请进县委办公室，肥姐心中非常不安。大姑娘、小媳妇都是她给组织起来的，她又岂能脱得了干系？肥姐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
　　“快告诉我，冠俪俪找你干啥？”
　　“没什么事儿。”我平淡地说道，“就是通知我，你们的代县长，今晚要请我吃饭。”
　　“陈炳斋？他可是白县长的死对头哟！”肥姐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我听了一愣，不由得问道，”陈炳斋为什么要跟白芸作对？”
　　“这还用问吗？陈炳斋想当县长，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听说县委书记魏钟源提名白芸当县长，他就上蹿下跳，急得跟什么似的。他四处造谣说，白县长为了往上爬，不惜出卖色相。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少人还就信了。”
　　“肥姐，”我不禁问道，“都说白芸是柳荫县第一美女。她的风流韵事一定不少吧？”
　　“这年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个个贪得无厌。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恨不得天下的女人，都归他一人所有。碰上白县长这样的美女，都跟花皮苍蝇似的，嗡嗡地围着叫个不停，轰都轰不散。白县长就是再清白，也架不住流言蜚语啊！”
　　肥姐说完，嗤地擤了一把鼻涕，好像对臭男人不屑一顾似的。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而且还是本地的手机号码。我猜不出是什么人打来的，但还是接了。没容我客气地打声“你好”的招呼，对方就冰冷地说话了。
　　“我在咖啡鬼屋等你，不见不散！”
　　对方不等我回话就把电话挂了。我的耳畔，一直萦绕着那个阴沉沉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是天生的鬼嗓子，还是故意将声音锁在喉咙里。但是我能预感到，这将是一场不寻常的会见。
　　“谁的电话？”
　　“有人约我在咖啡鬼屋见面。”
　　“咖啡鬼屋？”肥姐吃惊地瞪着我，“约你的是啥人？”
　　“不知道，声音怪怪的。”
　　“那就不要去！”肥姐一把拉住我，仿佛怕我跑了似的，“约你的那个家伙，准不是好人！”
　　我笑着说：“他是不是好人，我总得见了才知道。干我们记者这行的，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往。不然的话，从哪儿弄那么多的新鲜事儿？”
　　肥姐问：“那咱们的采访还弄不弄了？”
　　“当然继续进行啦！”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听蝼蝼蛄叫，甭种地了。”
　　肥姐使劲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就喜欢你这股牛犊子劲儿！不过，去咖啡鬼屋，你可要留点儿神。”
　　我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放心吧！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我没经过？”
　　肥姐把脸一绷，说：“甭说大话，当心叫鬼叼了去！”说完，她就扭着屁股蹶哒蹶哒地扬长而去了。
　　望着肥姐渐渐远去的身影，我深深地被她的关怀和爱护感动了，心里禁不住生出了由衷的敬意。在一片攻击白芸的谩骂声中，她竟然表现得如此冷静，这仅仅是因为感激白芸的“小恩小惠”吗？
　　按照电话中的约定，我很快就找到了咖啡鬼屋，便推门走了进去。所谓的咖啡鬼屋，听起来怪吓人的，其实是一间优雅的咖啡厅。此时，由于客人了了无几，屋里显得十分幽静。我扫视着店堂，看见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黑衣人。我的眼前忽然一亮，发现在他跟前的咖啡桌上，放着一个造型时尚的深棕色牛皮包。皮包盖上那一道白色的装饰，十分醒目。于是，我几步来到那个黑衣人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只见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墨镜，生着一张不规则的阴阳脸。就是他，那个在沽州城见过两次面的男人。此刻，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皮抬也不抬。我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用一种嘲讽的目光注视着他。
　　“打算把皮包还给我了？”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
　　我打开深棕色牛皮包，从里面取出了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收藏的所有采访素材，都被删掉了。
　　“采访到的东西荡然无存，你不会生气吧？”
　　简直就是废话！那些材料是我多少天的心血，而且又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呢？但是面对现实状况，我又无可奈何。于是，我赌气地将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一把抓进深棕色牛皮包，站起身来就要走。
　　“慢！”阴阳脸冷冰冰地说道，“我并非为送皮包而来。桑先生，您先请坐！”
　　我冷冷地重新坐了下来，故意用一双鄙夷的目光注视着他。可是，阴阳脸并没有理会我的情绪，而是心不在焉地冲女服务生打了个响指。女服务生好像与阴阳脸事先有约定，很快就将一杯散发着香味的咖啡摆在了我的面前。
　　“桑先生，”阴阳脸看定我的眼睛，说，“我曾经脚踏鬼门关，总算大难不死，却变得面目皆非，留下了这样一副阴阳脸。走在街上，路人唯恐躲闪不及。原本我还遮遮掩掩，但随着时光的推移，我也就懒得去管人们见到我时的感受了。”
　　“你不必多虑，我不会以相貌取人的。”
　　“我相信你，桑先生！”阴阳脸好似无意地瞟了我一眼，说，“在沽州城惹你不愉快，也是事出有因，请不要怪罪。此番将你请到咖啡鬼屋，是有要事相告。桑先生，你在柳荫县惹了大麻烦，知道不知道？”
　　“当初一踏进柳荫县，麻烦就已经惹上了，岂止现在。”
　　“请问，你为白芸翻案，值得吗？”
　　“笑话！”我不屑一顾地说，“我不过是要弄清事情的真相，还舆论界一个公正，谈不上为谁翻案。”
　　“我也这么想，可有些人并不这样认为。”阴阳脸说道，“你从大姑娘、小媳妇的口中，得到不少有关白芸的赞誉，但那都是实情。白芸是一个很有主见和创新的人。她在任期间，为乡亲们做过很多好事。就拿这间咖啡鬼屋来说吧，就是她的杰作，你不觉得很有创意吗？”
　　其实，我刚一走进这间咖啡屋，就已经感觉到这里与别处不同。店堂四壁，彩绘着各式各样的鬼图案。方方正正的讲坛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那是说书人大显身手的地方。在讲坛的两旁，还书写着一副蹩脚的对联。上联是：为听说鬼饮咖啡古为今用；下联是：为品咖啡听说鬼洋为中用。横批是：难为鬼文化。
　　“咖啡鬼屋是一处休闲场所，迎合了人们的猎奇心埋。每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是咖啡鬼屋的黄金时间，生意非常火爆。”阴阳脸侃侃而谈，“按照人们的习惯，咖啡厅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室内应该播放西洋音乐。而咖啡鬼屋，却偏偏让人们喝咖啡，听鬼故事。你看，这就影响了两代人，使他们能够和谐相处。热衷时尚的年轻人，在追崇西方文化的时候，也接受了中国传统的鬼文化。而喜欢怀旧的老年人，在回味中国鬼文化的时候，也接受了西方的饮食文化。不管这种经营方式可取不可取，但它毕竟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可是，有些人却在那里指手画脚，说白芸颠覆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理念。”
　　我被阴阳脸的一番话，深深地吸引住了。自从有了文字，就有了关于鬼的记载。据说，鬼故事始于《齐谐》，后又有《夷坚志》，再后便是著名的《聊斋志异》。而古往今来，林林总总的鬼怪故事，更不知道有多少。它不但满足了人们的求新好奇心理，也寄托了人们的一种情思，同时还是人类社会的一面镜子。做为一名县领导干部的白芸，能巧妙地利用人们“越是怕鬼，越喜欢讲鬼”的猎奇心理，为服务业赢得了商机，赚取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这本来就无可厚非嘛！
　　“眼下，”阴阳脸说道，“你最想知道的，大概就是我约见你的动机，对吧？”
　　“没错儿。”
　　“好，那我就坦言地告诉你。”阴阳脸的神情变得凝重了，“白芸事件，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柳荫县人的心口上。不管它是一块玉石，还是一块顽石，人们都期待着把它挪开。我想，能够搬走这块石头的人，非你莫属了。桑先生，你听说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故事吗？”
　　“略有耳闻。”
　　“有人说，那也是白芸的故事。”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你的心目中，白芸就是一只消失了的凤凰？”
　　“不，这种理解并不全面。”阴阳脸摇了摇头，颇为感伤地说道，“白芸虽然为柳荫县做过一些贡献，但她却没有凤凰的无私和无畏。在斗争的关键时刻，她退怯了，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我不禁细细地品味着阴阳脸的话。看到他如此的冷静，并能够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来评判白芸，我认为是公平的，也是可以信赖的。由于他戴着宽边墨镜，使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通过他黯淡的神情，感受到他的心正在流血。我甚至怀疑，阴阳脸与白芸或许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才会使他如此悲痛。此时，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因为以目前的状况，我并没有完全破解白芸自杀的密码，也不清楚阴阳脸找我的真实动机，所以最好的作法就是缄默。
　　阴阳脸加重了语气说：“桑先生，你眼前的道路充满了危险，如果事先没有思想准备，会令你措手不及的。不过，你也决非孤军奋战。在你的身前身后，总会有好心人相助。甚至在关键的时刻，还会有人挺身而出，以死相救。”
　　“你的叮嘱和鼓励，很使我感动，谢谢你！”我温和地笑了笑，“说句实在话，干记者这个行当，本来就有一定的危险性。既然端上了这个饭碗，也就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
　　“真是令人敬佩的职业！”
　　“你能否跟我解释一下，这个牛皮包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我的相机呢？”
　　“相机？什么相机？”
　　我没有再问下去。就是问，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有一点，我不用问也闹明白了，那就是在阴阳脸的背后，还有更重要的人物在左右着他的行动。
　　“桑记者，”阴阳脸说道，“我的叮嘱，请你牢牢地记在心上，我不希望你发生意外。至于相机的事，日后也会向你说明白的。我的手机号，已经存在了你的手机里，以后电话联系。”
　　就这样，我跟阴阳脸告别了。我并未后悔没有弄清楚阴阳脸的底细。我敢断言，他还会跟我联系的。与其追问他的身世，倒不如让他自报家门。在县城繁华的街道上，我走着走着，忽然感到浑身有些不自在，老觉得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在偷偷地监视着我。我假装弯腰系鞋带，趁机用目光往四下里扫视。然而，我却没有寻找到那双诡秘的眼睛。来到柳荫县，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已经不止出现一次两次了。按照事先的约定，我给夏梓萱打电话报了平安。当她得知深棕色牛皮包又回到了我的手里，立马意识到，我很有可能已经落进了一张神秘的大网。她再三叮嘱我，在柳荫县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我相信，夏梓萱的话决不是危言耸听。
　　看看手表，我该赴宴去了。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柳荫县的代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陈炳斋，竟将饭局摆到了名闻遐迩的小白楼。
　　说起小白楼，我早有耳闻，却因它的特殊和高贵而无缘亲近。它在世人的眼里，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从外观上看，这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三层楼建筑。它虽然挂着“柳荫县贵宾招待所”的金字招牌，实际上已经转手变成了私人会所。一楼是接待厅，并设有带厢房的餐厅。所有餐桌餐椅，都是清一色的名贵红木。二楼是休闲娱乐场所，桑拿房设有进口的双人蒸气式冲浪浴缸，以及俯仰起卧可调控的按摩床；卡拉OK厅除双人舞池外，还设有情调酒吧。三楼是雅致的高级客房，均为双人床，浴室可淋浴也可干蒸，舒适而方便。尤其是总统套房，更令人叹为观止。小白楼的女服务员，个个天生丽质。那身材、那肤色、那气质、那风度，让每一位光临此地的客人都为之倾倒。她们柔声细语，呼吸如兰，站在客人的面前，总是闪着亮亮的黑眼睛，露着甜甜的笑容。凡来此“忘我工作，快乐健身”的客人，俱是一些高官、巨贾，寻常人等是无缘涉足其间的。
　　在小白楼的“柳荫坊”厢房，陈炳斋礼貌而热情地接待了我。坐陪的除了有县办公室主任冠俪俪，还特地请来了柳荫县公安局长狄青山。面对狄青山，我不免感到有些尴尬。在柳荫县看守所的审讯室里，就是这位公安局长，曾跟市局的探长黄仲秋一块提审过我。当时见他老是阴沉着脸，所以没敢问他的称谓。此刻，他装做不认识我，也许是为了不让我觉得难堪吧！但是他的脸色，依然还是那么阴沉。其他几个人，都是一些滥竽充数的小公务员，尽管也热热闹闹地递了名片，我却一个也没记住。望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是在接待一位记者。此时，我大有“一跃龙门，身价百倍”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