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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4-14 09:12:36      字数:13067

  五
  
  我们的故乡舟浦,是一个坐落在洞宫山深处的古村落。它远离大海,距南山县城鹤川镇尚有三十里路程。
  说起舟浦,山底角一个。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豪骚地讲,这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地方。
  相传当年我们的始祖汪老太公,从太原郡远迁南方途经于此,忽见天空一骑白鹤的白发仙翁驾着五彩祥云悠然而至。仙翁道:此地名曰舟浦,乃舟船可泊,德者宜居之所也;仙翁又道:五百年后,草庐之中,遇白呈祥,切记切记!说罢,就驾云而去。汪老太公从梦中醒来,遂抬目四顾,但见此地青山环抱,绿野平畴,碧水西流,实乃风水宝地。不由神清气爽,浑身的疲惫郁垢即刻烟消云散。于是,他依照仙翁指点,就在此地安顿下来,生息繁衍。仙翁所言果然灵验,汪老太公在舟浦栖息之后,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瘟疫绝迹,人康畜壮。不出十年,膝下便添六子,再过十载,已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舟浦盘地,状似冬瓜。盘地中央一条名柳溪的清澈小河终年奔流不息,清凌凌的似一把大长刀,自东至西切冬瓜般长条条地把舟浦切成南北两岸。两岸皆有小名,水北叫北舟,水南叫南浦。登高远眺,南浦北舟就象两艘偎泊在水道两旁的巨轮。为免将来兄弟间纷争据地,汪老太公亲自指定:一二三房分据南浦,四五六房座拥北舟。
  在柳溪的水尾,沿溪凸起一座二里见方的山墩,名松树冈。松树冈一面临水三面临崖,冈背长有数百株合抱的古松,一年四季松涛滚滚犹如仙曲天音,风景十分清幽。汪老太公特在冈上的松荫处建一白鹤庙,以供奉感念当年白鹤仙翁之恩德。后来,无尘和尚相中了那一冈古松,白鹤庙遂成了白鹤寺,舟浦上空便响起了晨钟暮鼓的梵音。又后来,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舟浦,在村头建起一座尖顶白墙的天主堂,舟浦就同时拥有了主的祈祷和佛的保佑。
  当白芙蓉来到舟浦的时候,汪老太公早已羽化登仙了数百年,他的血脉皆化为了那一片片田园山林,一条条村道水网,一座座深宅大院,一岭岭红枫古树和满山遍野的麦黄稻香……
  这样的地方,有故事是极正常的,就像有春必有花,有秋必有果一色的自然。反之,就是石女哺卵、铁树飞絮——咄咄怪事了。
  我们想,像白天鹅一样美丽的白芙蓉姐姐,在舟浦只不过是惊鸿一瞥而已,山沟沟里的苦竹林,再也不会迎来那个让我们留恋的月光佛了。白芙蓉的故事也会到此戛然而止,就像穷人家唱戏,头通的锣鼓敲得凶——冇正本。然而,这只神奇的白天鹅却又偏偏去而复返。一年之后,当柳溪两岸的垂柳缀满碧玉,桃李一片芬芳的时候,白芙蓉第二次来到了舟浦。
  那天,学校组织开展学军活动。当时,我们的学习生活太有趣了,不仅要学农、学工、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至于学业成绩,那是杨坤踩烟头唱歌——无所谓,反正学校不组织考试,作业不做老师也不会批评。我们最喜欢到松树冈上去学抓特务。扮演特务的,往往是一些调皮得像鬼头刀一样的同学,他们有的爬到树梢上藏着,有的潜在芒草丛中伏着;个别大胆的,还躲进空坟洞里头去。
  那次,我们的头儿狗海破天荒当了一回特务。他是个小兵张嘎一般的机灵鬼,也不知他是怎样伪装自己的,隐蔽在哪个角落兜,其他敌特全部都被我们缴枪不杀了,就是寻不到他的影子。眼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焦急了,便站在冈背把手贴在嘴角两边当喇叭,大家齐声高喊:“狗海!狗海!”狗海这才从草鞋店屋后的番薯种洞中探出脑袋。大家正欲上前把他揪出来揍,狗海跳下洞口嘘了一声,像发现新大陆一色对我们说:“根据我的侦察,草鞋店发现了重大敌情。”
  我们连忙问:“啥敌情?”
  狗海眨眼说:“白芙蓉回来了。”
  我们立刻涌向草鞋店,朝屋内一瞧,还真的是,白芙蓉正笑吟吟地站在那给乡亲们分香烟糖儿呢。
  白芙蓉出人意外地重返草鞋店,令舟浦人惊诧不已,草鞋店再度成了集市。人们虽然心存各种疑虑,但仍然给予她满腔的热情。毕竟,像她这么生好的囡,舟浦人从未见过。舟浦人甚是好客,阿翠婶与草鞋佬平时人缘好,大家都乐意帮他们锦上添花,不少邻里乡亲都提着小竹篮,给白芙蓉送来了索面和鸡蛋。
  白芙蓉满脸春风地坐在屋内,坦然地接受乡亲们如同潮来潮往般的检阅。这次,她显然成熟老道了许多,双眸之中满溢着稳重和坚毅,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皆是懵懂和冲动。这次,她是经过反复权衡和深思熟虑的,并且还得到爸妈的首肯。她拿定了主意:海燕做不成,那就当一只展翅在群峰之巅的山鹰吧!她决定要在舟浦死心塌地地过一辈子。
  阿翠婶似秋天的稻谷,老得特别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灰黑的斑点布满额头和脸颊,头发上堆积起如雪花般的白发。岁月催人,贫困和忧愁更是催人易老。但她的动作仍然十分麻利,她正在左瓢右铲忙前忙后的,见到狗美狗丽回家,就朝她俩吆喝道:“狗美,你去烧火,狗丽,你去拔菜!”
  狗美“哦”了一声,就坐到柴仓凳上烧火。
  汪胜利到白石溪砍来的柴枝还有半成湿,很难烧着。狗美遂拿起竹火棍,拧眉鼓腮,像哪咤一样,不停地朝火炉膛吹火;锅灶头间顿时一阵烟熏火燎,把狗美熏成了一个包青天。当日,阿翠婶为白芙蓉张罗了一顿草鞋店最丰盛的晚餐。豇豆干、刀豆干、洋芋干、蒲瓜干、猫爪豆干……满满一桌,全是山珍干菜和舟浦特产。
  白芙蓉日后才明白,这桌饭菜很是意味深长。在洞宫山一带,多年以来流行着一个有趣的风俗:哪家的儿女要谈婚论嫁了,姑娘跟着媒人首次到男方相亲,会格外留意夫家在饭桌上能端上多少样干菜。要是上得多,就说明这个家庭勤劳富有,否则就是穷人窝子。由此可见,阿翠婶当时对她甚是在意,从内心里已认定她就是草鞋店的儿媳妇了。为了表示对她的重视,草鞋佬还特地请来了大队支书耀宗公和大队会计老镜头前来作陪。酒桌上大家举杯畅饮,谈笑风生,连喝了三壶红酒,气氛十分热烈。但阿翠婶却始终一脸愁容,显得忧心忡忡的。
  
  六
  
  阿翠婶是个经过风历过雨的人,一颗红心,两只金睛,脑清心细得很。对白芙蓉忽离忽返仙踪不定的做派,她的心中甚是忐忑。尽管汪光荣反复地跟她申明,这次白芙蓉是板上定钉、木已成舟,决意要当他的媳妇了,但她总是放心不下。
  前些日,四面屋的天实家也来了一个外省囡,其实称不上囡了。阿翠婶一见那女子的样子,沓臀浊眼的,就知是一个狗头不怕涌汤煮的老家伙了。天实叔也是急了眼,东借西凑地筹了四百元,不分臭铜烂铁地便把她买来给大儿子做媳妇。结婚不到半个月,人就跑了,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是不是也会空欢喜一场?阿翠婶心中冇数,就高兴不起来。为了慎重起见,夜里,阿翠婶与白芙蓉做了一番长谈。
  白芙蓉第一次目睹了草鞋店主卧的真容:一张琴凳,一个衣柜,两只木箱,一张洞床,除此再无其他摆设。唯一能引起她关注的,是那张古色古香的洞床,褪色的红漆显示着它的历史已经久远。
  草鞋佬笑眯眯地坐在床前的琴凳上,“叭哒叭哒”的很享受地吸着土烟。一撮金黄色的烟丝,随着他两腮的一鼓一收和烟筒头上烟火的一明一暗,皆化为从他鼻孔喷出的两股轻烟,淡淡地打着弯儿在空中飘散,室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这种土烟是草鞋佬在自家的自留地上自产自制的。在草鞋店屋后紧挨着松树冈的岩壁下,有半亩菜园地。每年,草鞋佬在菜园上除种些诸如白菜、芥菜、盘菜、萝卜、南瓜、蒲瓜、丝瓜等蔬菜瓜果外,皆会种植一小片烟叶。对这片属于他自己独享的烟叶,草鞋佬劳作经营得格外用心,黑土翻得特别深松,泥巴砸得特别细腻,栏肥铺得特别厚实,烟叶也就长得特别蓬勃。
  草鞋佬的嗜好也就是在闲暇时抽筒土烟了。当烟叶在他无微不至地呵护下——长得比小蒲扇还大——颜色开始返黄——烟树上的花朵结成了籽——确定再也不能长大时,草鞋佬遂把烟叶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篾箕上晒成金黄色;然后收拢碾压成叠,在里间洒少许山茶油,将它刨成金灿灿的烟丝,供自己尽情消受。呵!每抽一口,吸入的都是去乏提神的精华之气,吐出去的皆是肚内的浊气和忧愁哪!
  只是这烟的味道浓辣而刺鼻,白芙蓉闻不惯这种辛辣的味道,被呛咳了几声。
  阿翠婶不耐烦地白了草鞋佬一眼,伸手挥着烟雾道:“你烟酒少吃点就冇命啦!”
  草鞋佬尴尬地笑了笑,就“笃笃笃”地把烟丝敲在地板上,然后用脚尖把烟踩灭,很知趣地坐在一旁静听她们说话。
  床前的红桶盖上,一灯如豆。阿翠婶和白芙蓉坐在床沿上。阿翠婶用线针挑了挑菜油灯上的灯花,微笑着脸,久久地端详着白芺蓉,声音柔柔的,但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白芙蓉的心:
  “囡,这次你打算在婶家宿几天?”
  “阿婶,这次我不走了。”白芙蓉被阿翠婶看得红云飞渡,心头“扑咚”地跳,“这次我不回去了。”
  “你千万别客气,婶知道你的难处,你若是想走,就跟婶说一声,让婶送送你。”阿翠婶笑着说,“可千万莫像前次那样,万一出了啥事,婶可担当不起。”
  “阿婶,这次我真的不走了。”
  “是真的?你难道要在婶家做一辈子客人?”
  “怎么可能是做客人呢,婶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不做客人你难道要做婶家的媳妇不成?”
  “是的。”
  阿翠婶的眼睛亮了一下,微颤着手,把灯花又挑了一下说:“囡,灯不挑不明,理不讲不清。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要好好问你了。你说你要做我家的媳妇,你父母同意吗?你是自愿的吗?你图的是什么呢?”
  阿翠婶盯着白芙蓉的眼睛,严肃地说:“你给我好好讲讲,我不听光荣的,我相信你。”
  白芙蓉被阿翠婶问得脸红耳赤。她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何况上次还出了那么一个闹剧,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情急之下就脱口叫阿翠婶妈。她充满歉意地说:“妈,我这次是认真的,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冇骗你。”
  阿翠婶听了就“呼”地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说:“囡,你刚才叫我啥?我冇听错吧!”
  白芙蓉“咚”的一声跪在地板上说:“妈,你冇听错,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妈,我就是你家的媳妇。”
  “囡,我不是在做梦吧!”阿翠婶见况,连忙把白芙蓉扶起,激动地说:“你想好了?你千万不要勉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光荣强迫你,你跟我讲,我让你走!”
  “妈,我不骗你,这次我是自愿的,我爸妈也同意,我白芙蓉不怕吃苦,咱家的困难是暂时的,古话不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只要我们一家人和睦勤劳,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白芙蓉望着瑟瑟发抖的阿翠婶,感到自己对她有点愧疚。她见阿翠婶仍不放心,心想干脆就把底摊了,就红着脸,贴着阿翠婶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
  阿翠婶竖起耳朵听罢,睁着眼睛愣了一下,就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泣道:“我苦命的囡啊!”。
  是夜,她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白芙蓉对阿翠婶说,前次她之所以逃走,是因为自己年纪太轻,又冇经过父母的同意;这次她是一心一意的,父母也支持,还详细地跟二老介绍了自己家庭的具体情况。当然,也向二老细说了三哥的生动事迹。
  阿翠婶听了,叹口气对白芙蓉说,儿子的那点大海知识,是自己传授给他的。她本人倒是一个正宗的海边人,阿爸靠打渔为生,终日风里来浪里去在海里闯。她十六岁那年,海上刮来了一场很大的台风,把整个村子夷为一片废墟,一家六口,只剩下她一个活人。从此她就与大海绝缘,她惧怕大海,甚至憎恨大海。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投奔到山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十七岁的时候,月门头的媒婆田大姑对她说,舟浦草鞋店有一个好后生,她听了以为草鞋店一定是开店的,再说也经不起亲戚家的嫌弃和白眼,二话冇说就嫁给了草鞋佬。
  阿翠婶讲起自己的往事,其实很伤心,但还是宽慰白芙蓉说:“囡呀,大海表面看上去很美丽,其实很可怕,动不动就会掀风作浪,经常会死人的。呆在山里苦是苦点,但至少安全,你就想开一点吧。”
  草鞋佬翘着脑瓜听了半天,熬不住“噗嗤”了一声,得意又不自在地道:“这个狗生的儿,咋不说我是县长省长呢,还首长?”
  “你看看,你都养了个啥种?还好意思笑。”阿翠婶哼道。
  白芙蓉离开的时候,阿翠婶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物件递到她的手上,很难为情地说:“囡呀,你今晚叫我一声妈,按理我要给你送红包。只是阿妈目前手头紧,真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今日就只能以此表表礼了。”
  白芙蓉回到双生囡房间,看看这物件呈圆柱形。中间空心,里面插着一根圆滑滑的木杠子,周围很有规则地钉着一圈小木条,木条之间皆留着一定的缝隙。她弄不清楚这物件究竟是何物,就问狗美。狗美说,这东西叫捕蚤笼。家里有跳蚤,只要把中间的木杆子抽出来,涂上桐油再插回去,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它放到床上,床上的跳蚤闻到桐油香就都往那里面钻,然后就会被桐油粘住,人就好睡觉了。
  她问:“平时你们用吗?”
  狗美说:“我妈才舍不得让我们用呐,说桐油贵。”
  白芙蓉听了,心酸酸的,又暖暖的。
  
  七
  
  第二天下午,趁着狗美狗丽放假有空,白芙蓉提出要到村子里走走。要长期在舟浦生活了,得把自己尽快地融入舟浦,她想及早熟悉一下环境。
  狗美和狗丽卷起裤脚,不着鞋,赤着脚走路。白芙蓉诧道:“你们怎么不穿鞋呢?”
  “除了上学校,我们都赤脚,这样能省点鞋。”
  “这咋行呢?”
  “我们一直都这样。”
  “你们就不怕石子钉?”
  “我们习惯了。”
  白芙蓉毕竟是一朵在温室中长大的花,她还不了解山里的孩子,命贱得就像路边的野花和小草,从小就在山野上炼成了一双铜皮铁掌,赤足走在村道上算什么;平时我们就是在新割的蓈䓩山上,挑担行走也能疾跑如飞。
  她们先从北舟走起,过了石拱桥,便沿着柳溪逆流而上。北舟的村道是用溪滩的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不断有花鸟的图纹出现,可见当时的修路者匠心独具甚是讲究。从村尾走到村头足有二里,依次坐落着古色古香的地主宫,青砖碧瓦的大洋房,高大巍峨的四面屋,人来人往的供销社,摆满染缸的染布店,水车油坊的水碓厂。这些建筑皆沿路而建一溜展开,与对岸的南浦成隔溪相望之势。
  走到村头,一条陡峭的石径呈六十度,十步一拐九曲回肠地通向白云峰与红马山相连的山凹处。石径皆由黄石条逐级铺成,长达五里,两侧长满古枫。狗美向她介绍,这条山岭叫白云岭,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狗丽补充说,白云岭秋天的景色最美,白霜一杀整条山岭的枫叶就火红一片,十分迷人。白芙蓉遂想起杜牧那首寒山石径霜叶红花的诗,她想到秋天的时候,一定要到白云岭山行一趟。
  白云岭脚,一座三孔的石拱桥,把南浦和北舟有机地连为一体。这桥的年代也很久远了,桥上也爬满墙络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从桥壁的石缝中冒出,在微风中摇曳着。南浦村道全是用清一色的青石铺面,显得异常的清洁大气。一共五幢建筑,也是面水沿路而建,除了草鞋店,其余四幢皆是气势恢弘庭院深深的大屋。
  天主堂坐落在村头的开阔地上,它是在民国期间由一个名叫特尔斯的神父建造的。特尔斯神父是个白种人,鼻梁高挺带钩,卷着一头金发,撑一副金丝眼镜,眼睛深陷得让人不可捉摸。他待人十分友善,逢人便低头把手置于胸前,“阿门阿门”地跟你打招呼。他还略懂西医,往往是哪家的娒儿头热咳嗽打喷嚏,他只要用两粒豆大的丸儿往其嘴里一塞,第二日病孩马上就活泼成一只闹喳喳的山叫子,在舟浦一带享有很好的人缘和口碑。
  特尔斯神父在的时候,天主堂每个礼拜都会做弥撒,凡是去参加做弥撒的人,都会从他的手中分到一个麦饼,很多人都讲他比白鹤寺的和尚大方,因此当时有不少的舟浦人都入了天主教。正当特尔斯神父在舟浦传教风生水起之时,西洋村一个肥臀丰乳的妇人竟生下了一个黄发蓝眼的娒儿,特尔斯神父经不住那妇人丈夫手中磨得寒光闪闪的尖刀的骚扰,无奈之下只得卷席走人。现在,天主堂成为舟浦人民公社的办公场所,人们更是对它敬而仰之。
  离开天主堂,一座雄伟的大屋让人看了才感觉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气派。这是一座规模宏大壮丽庄严的大宅院,面开七间,院深三进,光天井就有四个。狗美说,这座屋叫三进屋,也叫第三房,因为里面全住着第三房的人。她们沿着青石路继续朝前走,迎面看见一座石牌坊。牌坊高达二丈,雕龙刻凤,横梁上刻着三个遒劲的大字——圣旨门。白芙蓉问狗美这圣旨门有何典故,狗美说,古时曾经有个皇帝到过舟浦,在此下过圣旨,至于究竟是那个皇帝就无人知晓了。白芙蓉心想,别看舟浦处在深山冷岙,文化底蕴还是很深厚的。
  穿过圣旨门,便是舟浦最亮丽炫目的景象。
  柳溪流经此处,蓦地跃下一道米把高的断岩,鬼斧神工般造就了一个长达百米,宽近十米的清水潭。也许是先人为了给村民和南来北往的客人,提供一个憩息休闲的场所,便在此处建房时,同时沿着潭边修建了一座百余米长的路廊。路廊外侧,置一长溜连环的美人靠,供人们休息赏水。路廊顶部横着木砖,盖着青瓦,与里侧房子的二层屋檐紧密相连,雨水直接从顶部的廊檐入潭。廊道的尾部,是一座宅院的大门口。大门口前,有一个用青石板平铺的小广场,置有拴马石和旗杆夹,可见这座宅院在当年曾出过不俗的人物。村道从广场前面笔直通过,一株三四个人方能合抱的大榕树,盘根虬枝地覆盖近半个广场,一条七八十步长的青石矴步,若隐若现地从水面透向对岸的四面屋,如画的风光让白芙蓉惊叹不已。这座宅院,原本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柳溪别院,却偏偏让一翼的路廊占了风骚,村人们都把这里唤作路廊槛。
  这里是舟浦的娱乐舆论和保健中心。人们都习惯到此聚集闲谈,村中所有的小道消息都从这里汇集扩散。不时会有跛脚的流浪艺人,拍着长筒来此唱哩啦哩。村里也经常邀请盲眼的唱词人来此唱鼓词,什么八美图十二红啦,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啦,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伴随着“咚咚”作响的牛筋和啪啪震耳的竹板声,直把人们听得如痴如醉。
  舟浦诊所就开在路廊里侧的三间店面里,坐诊的紫仙医生鹤发童颜,医术高明。他特别喜欢喝舟浦自酿的糯米酒,每晚一壶,雷打不动。有人戏笑他的脸色全是被酒泡出来的,他笑着说“是的是的,舟浦的糯米酒确实有保健养颜之效”。最后,她们来到石鼓台。这是一座三面屋,里面的天井特别大,门台两侧摆着两个三四百斤重的大石鼓。狗美说,石鼓台的后生都会武功,这石鼓就是练武用的。狗丽还给她介绍了石鼓台的传奇,说是在很早以前,民间一个叫罗隐秀的得道异人,看到石鼓台的大石鼓就吓了一跳,便用木棒去敲打。石鼓不响,他又换作草根去敲击,石鼓响了,罗隐秀遂吁了一口气说此地出草王。后来,石鼓台果然出了一个草寇,在红马山上立寨称王,与北舟的四面屋因一穴坟地和一个戏子,上演了一段刀光血影的爱恨情仇。
  白芙蓉走走停停把舟浦绕了一圈,心情又好了不少。她想草鞋店虽然穷酸了点,但舟浦确实是古朴秀美人杰地灵,能生活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为自己的抉择感到了一丝欣慰。不是我们吹嘘自己的故乡好,凡是到过舟浦的人,都说舟浦好风光,地肥人美五谷香。左手一指是北舟,右手一指是南浦,你看那柳溪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小村庄。当初,我们这班流鼻涕点灯光的傻蛋,还以为芙蓉姐姐真是喜欢上了舟浦。其实,我们大大的错了,神仙姐姐是被逼无奈。
  
  八
  
  上次,白芙蓉自逃离草鞋店之后,就一路连冲带撞马不停蹄地返回了故乡。她的爸妈在度过此劫之后,不想再为她提心吊胆日夜操心了,就放出风去给她找婆家。
  当地一位权贵家庭的公子哥登门了。此人的阿爸是县革委会的第二把手,本人在供销系统工作,家庭条件倒是令人羡慕,只是模样太稀罕。他长得尖嘴猴腮三角眼,脑袋特小,头颈细长,仿佛一条竖着的瓜藤上举着一只蒲瓜儿,只要被风一吹就会藤折瓜落;而且大腹便便罗圈腿,活脱脱的像一只大灰鹅,人呼长颈鹅。长颈鹅不仅相貌出奇,而且脾气异常古怪。他三十出头,已娶过两个女人,每夜睡觉前,都习惯用鞕子来磨练女人的革命意志。第一任未到半年就经不起考验跳楼死了,第二任硬着头皮坚持了一年结果患上疯病离了婚。
  白芙蓉只瞄了长颈鹅一眼,就对阿妈说,如果今后家中再有人提起长颈鹅,她立马拿刀子把脖子抹了。爸妈感到也很不妥,就另外给她物色人选。有几个后生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开始的时候都是一相就中,恨不得即刻入洞房,但过些日子就销声匿迹。
  细一打听,原来是长颈鹅在背后作怪。长颈鹅四下放出狠话,说白芙蓉是他相中的女人,谁敢登门说亲,就让谁全家鸡犬不宁。一个熊腰虎背的小伙不信邪,往白家多走了一趟,结果被长颈鹅的一班狐朋狗友卸下了三颗门牙。长颈鹅像条可恶的疯狗,隔三差五地带着几个长头发的泼皮流氓到白家闹腾,弄得白家一日不得安宁。
  这时候,恰巧三哥又来到了芙蓉村,他在白家的门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白老师怕闹出人命最后将他迎进门。三哥跪在地上对白芙蓉说,以前都是他的错,他不该骗她,但一切都是为了爱。如今已经不乞求她的原谅,可爱情不成情义仍在,为了她的幸福,他不惜与长颈鹅以命换命。不久以后,长颈鹅就遭人袭击了,罗圈腿折了一条。当白芙蓉的爸妈得知此事是汪光荣所为,于是在经过一番十分痛苦的权衡利弊后,就把他们叫到跟前,对他们说:“你俩逃命去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原本是噩梦般的草鞋店,却在冥冥之中又成了她的避风港,这也许就是她白芙蓉的宿命吧。
  半个月后,阿翠婶见白芙蓉是真心留在草鞋店,况且已和儿子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操心起她们的婚事来。穷得叮当响的草鞋店,婚房置在哪?酒席怎么摆?客人都请谁?一摊子的难题和杂事让她愁眉不展。
  夜很深了,阿翠婶靠在床头上,不停地叹息,久久不能入睡。她“唉”地一声,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又“唉”地一声,唉得草鞋佬从被窠里爬起,也跟着唉。洞房花烛,结婚讨亲,在舟浦是天大的事。结婚要有婚房,讨亲必须摆酒,婚房要添置家具,摆酒要备足菜料酒水。一穷二白的草鞋店,这些必备的东西一样也不具备,咋弄呀!情况也太特殊了。正常人家讨亲,都是未雨绸缪,事先准备好的,家里得筹备好几年。木料备好了,就请来木匠做家私;布料剪好了,就请来裁缝做新衣;田地上连种几年做酒的糯谷,把糯米酒酿好;栏舍里得养几头大肥猪,只待摆酒席便开宰……那叫万事俱备啊!可是,汪光荣和白芙蓉的婚事是突然袭来,这叫阿翠婶如何招架?
  “你怎么还不睏?”草鞋佬打着哈欠说。
  “只有你这个冇心冇肺的人,才会睏得着。”阿翠婶冷冷地说。她命苦,嫁了一个老实牯,家中一切事务全靠自己一个人操心。
  草鞋佬抚把鼻子说:“要不,咱们就随便烧几盘糊菜做做样子算了。”
  阿翠婶说:“这可是咱家的头门亲,总得办得像样点,你见过有谁家摆喜酒是做样子的?”
  草鞋佬说:“天实家不就是只端上几个糊菜吗?”
  阿翠婶啪啪床杠喝道:“呸!你这张乌鸦嘴,你想咒人啊!你不吓倒霉,我可丢不起人。”
  天实家讨亲摆酒,的确很寒酸。酒席上除端上豆腐、芋头、炒番薯粉丝和几盆干菜外,就完事了。乡亲们根本就冇吃饱,这不成了只要人家的钱,不管人家的肚了吗?太不像话了,成了古世传。
  舟浦有一句俗话:人情不是债,尺八䦆儿拿去卖。意思是讲人们到亲朋家里吃喜酒,都是要送人情的,也就是号份子送随礼钱。去吃酒的人也不宽余,家底紧得很,但人情无论如何都是要送的,这是铁规铁礼,一点都冇得商量。你若真的冇钱拿不出东西,就是把灶上的锅儿拿去卖了也要送。摆酒的人不易,吃酒的人也不易啊。
  白芙蓉见阿翠婶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的样子,劝慰说:“妈,要么酒席就不要摆算了,我真的不在意。”
  阿翠婶说:“囡,你越是这么想,我就越过意不去,咱家再穷,也不能委屈了你。”
  阿翠婶坐在竹椅上,左手拿着一只纳了一半的布鞋底,右手把串着芷线的鞋针往头发上溜了溜,就把针稳稳地往鞋底面扎下去;然后把鞋底面翻过来,用嘴角边的牙齿紧紧地咬住露出鞋底面的针尖,把针线“嗤”的一声抽出来,接着又把针尖往头发上溜了一下说:“明天你跟我挑日子去!”
  
  九
  
  早饭后,白芙蓉跟着阿翠婶来到路廊槛,走进柳溪别院老狸头的家。一进入这座雕梁画栋,纹窗飞檐的大院,白芙蓉就感受到了一种浓厚的耕读文化气息。
  柳溪别院是一座五开间、两进、两层、三天井的老屋。白芙蓉走入一进的门台,步下三级青石阶,来到一进的天井。天井面由柳溪的鹅卵石铺就,一口四周围着青石栏杆,夏天寒气逼人,冬日热气蒸腾的水井处于天井中央,名状元泉。井底的泉眼,一年四季如白莲花绽放般源源不断地在喷涌,冒着气泡的水柱涌上水面,掀起一圈圈碧清的波纹。天井的两侧,紧挨着廊墙各建着一个长方形的清水池塘。池塘边,有一株歪脖子石榴,数株桃李腊梅,还有几丛胭脂花。池塘内,几蓬睡莲已经在水面吐翠,还有一群叫火柴头的红鲤鱼在悄悄游动。
  老狸头住在柳溪别院一进厅堂左侧的厢房里。左厢房共有八间房子,老狸头家占四间。每间房子的屋廊墙沿,皆铺着一条青石条,青石条上垫着圆扁的青石磉子,合抱粗的廊柱竖立在磉子上。屋廊足有三米宽,廊面砌着平整的大青砖。所有房子都面朝天井,开着两扇油漆雕花的格子门,房壁一律用厚厚的杉木板隔成。白芙蓉在此才见识了真正的耕读人家,大灶房、大像间、大菜橱、大八仙桌,件件显示着大户人家的气派;书房、磨房、织布房、农具房,处处呈现出主人家的富足家景。与老狸头家一比,草鞋店连当牛栏都不够格。
  老狸头正坐在八仙桌上吃早饭。他昨天刚从邻县的金田返家,八十里山路从鸡啼头晓就开始走,赶到家中已是三更时分。年纪大了再不像当年那么不知累了,就在床上多躺了会。这次,他受胡乌皮的再三邀请到金田吃喜酒,回来后心里就一直感到有点不爽快。
  胡乌皮是他老伴九都婶的小表弟,想当年穷得虾空蟹臭常往他家里跑。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直接开菜橱门,把里面的剩菜剩饭先一咕噜全收拾干净了,才张口讲话:“还有吃的吗?”九都婶马上就开灶给他煮上半脸盆的面。接连几天,每顿他都是拿出饿狼般的狠劲一通暴食,等到肚子有点儿圆鼓起来才走人。离开时,九都婶都会给他挑一小担蕃薯丝回去,九都婶说否则他会被饿死的。三十年前,听说他到荷兰国闯荡去了,此后就失去了消息。前些日子,胡乌皮突然捎来话,说儿子要结婚了,请老狸头务必要去会一会。老狸头感到这太难得了,就与九都婶商量,用红布袋儿捎上几十斤红米和蕃薯丝,带着那条终日不离的大黄狗赴宴去。他想无论如何都得给这个穷亲戚撑撑脸助助威,不料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到了金田,胡乌皮的茅草屋找不到了,金田村全是清一色的新洋房。疑惑之际,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白脸中年男子迎了上来,瞅了好一会,他才认出此人就是胡乌皮。黑脸张飞变成了白面周瑜,胡乌皮换了一个人,脖子上套着一条牛绳般粗的金项链,老狸头一看见就觉得刺眼。胡乌皮对他倒是很热情,一直说当年全靠他的相助和救济,否则就不可能活到现在。可是胡乌皮老婆的表现就让他感到极不痛快。那女人肉呼呼的胖得像一头大肥猪,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金脚圈,浑身上下凡是露肉的地方都挂着金,全身金光闪闪。她一看到红布袋里的蕃薯丝,就翻着白眼不屑地嘟嘟:“干嘛呀!这不是要给我们难看吗,真是冇见过这号穷亲戚,送礼还送这猪食的。”
  老狸头本想教训她几句,但想想自己乃族长身份,男子汉大丈夫的,也就不跟这个不知趣的肥猪婆娘计较了。胡乌皮的儿媳妇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一身牛膻气,露着半只柚子般大的奶子令老狸头不敢目视。那女子挤眉弄眼装神扮鬼一味地逗老狸头的大黄狗玩,大黄狗与她陌生就“汪汪”地扑了上去。新郎举着木棒大骂:“这是谁家的野狗!我他妈的把它活烤了!”搞得老狸头很冇面子。
  酒席上,老狸头看见一瓶贴着一匹马的洋酒,想想自己都冇尝过就饮了一杯。不料一下肚就感觉上当,那颜色和味道与马尿无异。他想想自己乃是称雄一方的人物,今天老子给你面子来添喜,你竟敢让我喝马尿,心中的怒火就再也控制不住,即把酒杯“呯”地砸碎在地,对胡乌皮喝道:“咱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此!”说罢,就要拂袖离席。胡乌皮被他搞得一头雾水,问了许久才弄清原委,遂告诉他,这酒是人头马,很贵的,根本就不是马尿。酒宴上满堂哈哈大笑,弄得老狸头的脸面红得像猴狲的屁股下不了场。
  老狸头是舟浦汪氏大家族的族长,虽已六十开外,却尚精神矍铄,气宇轩昂。乍听他的绰号,人们往往会误认他是一个相貌怪特,状似猫狸之人。其实他长得十分俊美,年轻时有洞宫山第一美男子之誉。老狸头读过私塾上过学堂,四书五经虽称不上倒背如流,但在舟浦混混已绰绰有余。他的脸部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前额中央长着一颗豌豆般大的红痣。他戏称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外甥二郎神转世,额头上的红痣就是天眼,能洞悉万物之玄机,而身边那头大黄狗则是哮天犬。
  老狸头十六岁就娶九都大户刘财主的女儿刘氏为妻,旺家的刘氏不负祖宗所望,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八个女儿。他给子女取名充分体现了远大志向和家国情怀,四个儿子分别叫建国、治国、安国、卫国;八个女儿唤作东方、南方、西方、北方、远方、近方、家方、小方,号称“四国八方”。老狸头虽然在野不当朝,却能把舟浦的一切巨细之事皆囊于掌中。他是一个特爱琢磨的人,但凡有人遇事跟他商议,他都要思前想后左较右量反复思考,直把事情琢磨得不留一点漏洞了才会说话,一旦开口就是有理有据一言九鼎。
  这是阿翠婶嫁到舟浦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踏进老狸头的家门。老狸头很是惊讶,他令九都婶沏了茶,在书房接洽了她们。阿翠婶一见到老狸头,神情就很不自然,眼眶里似乎有水在荡漾,她朝老狸头说:“族长叔,这是光荣的媳妇,我今日把她带来让你看看。”
  老狸头朝阿翠婶脸上看看,又不言而威地打量了白芙蓉一番,笑呵呵地点头说:“是个好囡。”
  “你说好,我就放心了。”
  “我说好有啥用,关还得你自个把。”
  “你比我看得准。”
  老狸头欲言又止。
  接着,两人就喝茶相视,沉默不语。白芙蓉感到非常奇怪,总觉得老狸头似曾相识,总觉得她们两人的表情有点特别。她想着想着,无意间又瞧见老狸头额上的那颗痣,似乎悟到了什么,就不由地耳根一阵阵发热。
  此时,阿翠婶和老狸头的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那个刻骨铭心的下午。在荒芜的白鹤寺,在滚滚的松涛声中,在壮年野蛮的冲动之下,他们的灵魂和肉体相互交织,化作了决堤奔流的滔天巨浪。
  
  十
  
  那是二十五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阿翠婶提着竹篮到松树冈采红菌。松树冈是舟浦的风水宝地,它一年四季皆是满目葱茏,像一团滴翠的云朵,不仅荫佑着村庄的生灵,还默默地奉献着山花青草、松籽松针,每到春夏时节还会长出密密麻麻的松菇。舟浦人叫红菌。那红菌色彩鲜红,如夜间满天红色的繁星落在大地上,白天全在松树冈的苔藓和草丛中冒出,匍匐在地上宛如一把把撑着的小红伞,煮了味道甚是鲜美。
  那时,阿翠婶才三十好几,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少妇风韵,似初夏的桑枣,成熟得红里透紫,仿佛只要让人一触碰,就会染你一身的蜜汁。天气非常闷热,犹如火泼烟蒸。阿翠婶运道不错,她猫着身子在冈上转了不久,便釆了半篮红菌,看来今晚一家人可好好地享受一番红菌的美味了。骤然,晴空响起了几声霹雳,接着就是乌云翻滚,闪电耀舞,风雨大作,松树冈顿时陷入暴风骤雨之中。
  阿翠婶跌跌撞撞地冲进白鹤寺,躲在殿堂一角避雨。她被淋成一个浴女,全身湿透滴着水。她四下环顾一下,不见有人,遂脱下衬衣,裸露着晶莹的胳膊拧水。就在此时,山门外疾步进来了一个壮汉。那壮汉全身也被雨淋透了,他像一阵风般刮了进来,惊得阿翠婶不由地“呀”了一声。壮汉往脸上掠去一把雨水,见到半裸的阿翠婶,也不由地“呀”了一声。阿翠婶定神一瞧,唷!原来是舟浦的头条汉老狸头,一想自己的背心也湿着,脸上不由一阵火热,羞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到冈上割牛草,你怎么会在这?”
  “我到冈上捉红菌。”
  “哦,你捉了不少,我刚才也捉了些。”
  老狸头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拦腰,把一拦腰兜的红菌倒在阿翠婶的竹篮上,竹篮满了。
  阿翠婶道:“这怎么可以呢?”
  “我家人多,这几个菌还不够每人一夹的,你就别客气。”
  “真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就这,不值一提。”
  寺外,狂风仍在呼啸,暴雨如注,松树冈成了刮台风的大海。寺内,灰暗一片,尘土飞扬。一粒沙子吹进了阿翠婶的左眼,令她眼睛直眨,泪珠直滚,她难受得禁不住地用手不停地擦来擦去。
  “不要乱擦,眼睛会擦坏的,”老狸头颤声说,“我帮你吹吹。”
  谁也经不起沙粒儿在眼中作怪折腾,阿翠婶只得用手翻起眼皮,让老狸头吹。老狸头凑上前去,鼓足气,“呼呼”地连吹了几口。阿翠婶合拢眼睛,又眨了几下,眼睛舒坦了。当她视力恢复正常时,看到老狸头仍挨着她,脸上泛着鸡血色,胸部急剧起伏,眼睛里火星闪烁,那眼神如一把剪刀似乎要把她薄湿的背心剪成两半。阿翠婶的心也慌了,呼吸就急促起来,她惊道:“你想……”
  “你……”
  老狸头“你”了一声,就不容分说地一把抱起阿翠婶,俩人昏天黑地地滚倒在白鹤寺的厢房里。一阵又一阵的雷声和风雨声,吞没了他们灵与肉的激荡声……
  静默了一会,阿翠婶的思绪从缠绵的往事中收回,她低着头说:“你挑个日子吧,结婚的日子。”
  老狸头掐掐指头说:“五一就是黄道吉日,就定五一吧。”
  阿翠婶朝老狸头叹了口气说:“我想把婚礼办得像样些。”
  老狸头想了想道:“是得像样点。”他从屁股兜里拿出一叠纸币塞到阿翠婶手中,“这是荷兰币,昨天吃酒胡乌皮给我的。你叫光荣到县城的银行把它兑了,这就算是我的人情钱,我先向你们草鞋店恭喜了。”
  阿翠婶推脱说:“这怎能敢当。”
  老狸头说:“你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这时,九都婶进来,说她们俩都是第一次到她家,非要煮鸡蛋给她们吃不可。阿翠婶谢绝了,说九都婶人好心好命也好,下辈子肯定会变成观音菩萨。九都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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