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心无归属处2

　　“那天谢谢你。对了，你怎么知道要往那个方向去找她？”陈旭期待着陈宏的回答。自己那天晚上在海边找了无数遍，差点就要跳进海里去捞了。
　　“你知道我每次被我爸打完最想找的人是谁吗？”
　　“谁啊？”
　　“我妈妈。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每次被打后，妈妈的怀抱就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去的地方。”每次提及自己的妈妈，陈宏都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我总是在家阳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许她也能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从根本上来说，她和我一样，都有一个想要却到不了的怀抱，尤其在被自己依赖的人伤害后，那个到不了的怀抱就是我们唯一想去的地方，所以我就找到她了。”
　　陈旭用拳头顶了陈宏的肩膀两下，即是真诚的感谢，也是真心的安慰。
　　“有时间带她回一趟她上埔村的家吧，高烧的时候喊的全是爸爸。”
　　陈旭虽然从小就没有父母，但他和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并不同，无论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陈奶奶从来没让陈旭缺失过爱和教育，所以陈宏和家阳都有的这种忧伤，陈旭从来没有体会过。
　　吃完面，陈宏就回去了，他要回去整理整理行李，然后再陪陪父母、伯父母、叔婶泡泡茶、聊聊天，下一次探亲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这次回来，看到新妈妈颜清给家里带来的变化，陈宏打心里珍惜着，他要多花点时间和他们相聚在一起。
　　知道家阳高烧的时候喊的全是她爸爸，陈旭别提有多心疼了，以为自己给家阳呵护得很周全，却从没想过她心里的那个窟窿几年后依旧没能填平，或许如陈宏每次提及他妈妈一样，是一种永远都好不了的伤。
　　陈旭听从了陈宏的建议，一放寒假就带着家阳回她上埔村的家，不过他没有事先告诉家阳，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当11路车停在三棵松柏树路口时，被陈旭牵着手从车上下来的家阳激动得直接搂着陈旭的脖子就亲了他一下，她终于在几年后又回到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地方，她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还有那个未曾见面的弟弟，这一切都要感谢哥哥，感谢他为自己安排的这一切。
　　陈旭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给亲晕了，双手紧紧的抠住背在面前的双肩包。他没想到仅仅是把家阳带回来就能让她这么感动，现在的他只觉得自己被亲的脸颊在不断的发烫。
　　顾不得车上那些登徒子在起哄，家阳拉着陈旭往上埔村的方向快步走去。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完全没心思欣赏上埔村沿途的风景。哪怕那片风景奇特的大石坪也没能让他们俩跓足片刻。
　　家里的房子还是那层平房，外面的石头缝已经用水泥勾起了整齐的线，门窗也都用衫木板做好了，就连大门也挂上了一把大大的新锁。
　　“我爸妈应该到地里去了，可能要中午才会回来，我们回来早了。”进不了家门的家阳，歉疚的笑着说。她只能像个忘带锁匙的主人一样，先带着陈旭到她们家的猪圈、牛棚转了一圈，还在牛棚里捡出了两个鸡蛋来。
　　走了那么远的路，两人其实都腿脚酸软了，陈旭突然想起家阳的邻居阿忠，他们决定去阿忠家看看有没有人，先去歇歇脚、喝喝热茶。
　　看到家阳和陈旭，阿忠一边招呼着，一边大声的向着厨房喊道：“妈，妈，子叶回来了，快出来。”
　　阿忠妈正在厨房做豆腐，系着围裙就跑了出来。
　　“真是子叶啊，哦，不，现在要叫家阳了，你爸来说过。这是你哥哥吧，城里的孩子就是长得好看。奶奶怎么没跟着一起来？上回阿忠去还让奶奶破费了不少，到现在他都没再吃过那么好料的了。”
　　“奶奶八月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阳伤心的回答着。
　　“哎，多好的人啊……”阿忠妈不免惋惜道。
　　“看我光顾着说话，坐下，坐下，我去打豆浆来给你们喝，一会再喝豆花，家阳一直都是很爱喝这个的不是吗？”阿忠妈转身就跑进厨房去端出了两大鸡公碗豆浆来。
　　带着一点糊味的鲜香豆浆真是世间无比的美味，这碗热豆浆对家阳兄妹来说就是世间的玉液琼浆。
　　吃完豆花，时间已经接近正午，想着家里人应该也要回来了，两人便从阿忠家出来往家里走去。
　　家门开了，隐约的听见厨房传来做饭的动静，家阳和陈旭轻轻的走了进去。家里的白墙也挂了，地板也铺上了大红砖了，房门也做好了，土地公案台下放了一组新的组合柜，柜上还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只有吃饭的八仙桌和条板凳依旧是原来的。看到家里也进步了不少，家阳心里十分高兴。
　　“哥你坐这儿。”她让陈旭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悄悄的往厨房走去。
　　透过窗户，家阳看见刘玉凤正弯着腰在涮锅，没看到连福开，也没看到弟弟。
　　“妈——”家阳站到厨房的门坎上，擎着激动的眼泪轻声的叫着。
　　刘玉凤转过身来，看见是家阳半天没有吭声。
　　“是你奶奶带你来的吗？”刘玉凤又抬头看了一圈问道。
　　“奶奶八月份的时候已经过世了。妈，我爸呢？弟弟呢？”
　　“你不会是被那家人赶出来了的吧，听说你到里都是吃香喝辣的，我们可是连肉都吃不起。你奶奶是个好人，她在的时候可以袒护你，她一走你就被扫地出门了吧？”刘玉凤头一边淘着米，一边数落着呆呆站在门坎上的家阳。
　　“你也别想着要回来，你也看到了，家里刚铺了砖、挂了白墙，还指着今年的甘蔗和猪去还债，我们现在没有钱供你上学，到时候又要挨左邻右舍挤兑，你爸又听不得那些闲话。你还是回去认个错，多干活少吃饭，再怎么样还有学上。”
　　“你快点走吧，别想着等一会又在你爸面前卖可怜，我中午是不会煮你的饭的。”看着家阳没一点动静，刘玉凤转头瞅了她一眼并催赶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旭已经站到窗户口那里了，刘玉凤的话他全听进耳朵里了，他走到门口拉着呆滞的家阳就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陈旭觉得他应该跟刘玉凤把家阳回来的原因说清楚，自己可是一直把家阳当宝一样呵护着的。
　　“阿姨，家阳就是很想念你们，我才带她回来看看的，她绝不是被扫地出门回来的，现在就是你们想把她要回来，我都绝不可能答应。”说完就拉起家阳，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走过祖墓、走过那片在冬季插种着马铃薯的水稻田，家阳心里难过的劲才发作了起来，想不到自己几年来日思夜想的家却再也容不下她回去吃一顿饭了，妈妈甚至都不允许她等见了爸爸和弟弟之后再走。
　　农历十二月的禾城并不冷，家阳的心却已经结起了冰。
　　“哥，我脚酸……”
　　“哥背你。”
　　陈旭背起家阳一直向前走着。
　　趴在陈旭的背上，家阳再也管不住眼里的泪水了……
　　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浸透着哥哥的背，陈旭很清楚此时再多的安慰也无济于事，他一直一声不吭的背着家阳往三棵松柏树的方向走去。
　　世上的妈妈不是都应该担心着自己的孩子饿没饿、冷不冷吗？看到孩子回来，不是都应该像杨丽华那样专挑孩子喜欢吃的菜做吗？为什么世上会有刘玉凤这样的妈？午饭都快过点还能把几年才回来一次的女儿往外轰，饭都不给吃一口。陈旭的心里一直在为家阳鸣着不平。
　　“这样也好，以后家阳就更加和你们没关系了，最好能让她把你们都淡忘，有这样的妈妈只能徒增伤心，她往后的人生只要有我就够了。”陈旭在心里愤愤不平的想着，以后再也不会让家阳回上埔村来了。
　　阿忠妈让阿忠提了两块豆腐到连福开家来，一块是要给刘玉凤做着吃的，一块是要让家阳带回芒果巷的。阿忠走到连福开家门口，看见福开叔正吃力的把自行车往门口那道长坡上推，车后架上载了一大捆要给牛吃的甘蔗尾，阿忠放下豆腐，冲下去帮忙把车推了上来。
　　“到我家有事啊？”连福开一边停着自行车，一边问着阿忠。
　　“家阳回来了，我妈让我拿两块刚做的豆腐过来，说一块让你们煮着吃，一块让家阳带回去。”
　　“家阳回来了？”
　　“是啊，上午到的，你家没人，去我家坐了一会儿，和他哥哥一起来的。”
　　“她奶奶没来？”
　　“说是在八月份就过世了。豆腐在这儿，叔你一会儿提进去吧，我还要去给外婆送豆腐。”
　　连福开高兴的点了点头，提着豆腐就往屋里面冲，上次听林大猪说家阳长高了不少，吃得好、穿得漂亮，连睡觉的房间都跟电影里大家小姐的闺房一样的，陈奶奶和陈旭待她比自家生养的还更亲、更疼爱。这一晃三、四年过去了，连福开对她的愧疚和想念并无分毫的减少，反而随着家里经济条件越来越过得开而更加思念她了。
　　连福开还没进屋就大声叫着家阳，家阳没叫出来，倒把他睡在房里的儿子给叫醒了，引来了一阵哭闹，他也没进去管他，劲直的转向厨房走去，他想家阳会不会在厨房帮忙烧着火呢？
　　听到儿子的哭闹声，刘玉凤熄了煮猪食的火就跑了过来。连福开兴冲冲的问她家阳是不是在厨房，她也不回答，瞥了连福开一眼就进房间里去了。
　　到处都找不到家阳身影的连福开，转回房间里逼问着刘玉凤家阳去了哪里？
　　“我让她回去了……她就不该再回来。”
　　连福开把后座上的甘蔗叶往地上一推，跨上他前年才买的自行车就往三棵松柏树的方向追去了。
　　“饭给你盖在锅里呢，你不吃要去哪里？”
　　连福开已经骑远了，刘玉凤的话进不到他的耳朵，只能飘散在风里。
　　上次连福开还是借的林大猪的自行车把家阳和陈奶奶送走的，这次他骑着自己的自行车想把家阳和陈旭接回来，哪怕只是回来吃上一顿饭，连福开觉得必须要这样做，否则他的心会一直不安下去。
　　上海凤凰牌双管自行车就是坚固，连福开这样一个壮劳力的所有气力都踩在脚踏板上，都没能让它散架，一路如履平地般的箭飞着。可惜，连福开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赶上，当他骑出了龙眼林时，11路车已经启动走了，凭他在后面大声呼喊也只有那三棵长年青翠的松柏听得见了。
　　眼看着车子已经走远，连福开无奈的把车子抬起掉了个头，愧疚、气愤、自责把他的内心冲撞得五味杂陈，他骑上车又一次落下了泪。自从结婚后，生活是何等艰难，从无一砖一瓦，到现在也有个像样的家，连福开吃的苦并不比任何人少，可就是那样的苦他都是乐呵呵的面对过来的，唯独把家阳送走，让他一直无法从容面对。今天好容易她回来了，却连她的背影都见不上。
　　回到家中的连福开一直趴在八仙桌上，也不吃饭，也不下地干活。刘玉凤把饭给端了过来还没等她开口，连福开就质问起了她来：“就算曾经养过的一条狗或一只猫，走了几年后回来，也不能连口吃的都不给就把它赶走吧。家阳跟了我们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她才几岁，捡柴、做饭哪一样家务她没帮忙干过？和她一个年纪的小孩，哪一个像她那么懂事、顾家，好歹我们也算是父母，又给过她几天好日子？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为了这个家你尽心操持我都知道，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没对你大声过。可是今天，你真的太过分了，可怜家阳一直以为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一直念着我们。这次该让她多绝望？我们以后还拿什么脸见她呢！”
　　“她始终不是我们亲生的，看到她后我就忍不住后悔白养了她几年。”
　　“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能有小宝，说不定就是家阳带来的福气呢？”
　　刘玉凤终于沉默了，她在左右思量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从认识连福开以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过。
　　的确，家阳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让人操心过，心气强的她还早早的就知道处处为家里着想，她记挂着家里欠的每一份债，每次家里有收入了，她比爸爸还高兴着又能还掉谁家的账了，从来也没要求过她要吃什么好吃的、要穿什么漂亮的。刘玉凤仔细的回想着，确实从没让家阳过上一天像别人家小孩那样快乐无忧的日子，后来，在怀了小宝的日子里，还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无端的对她进行打骂，换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去别人家受这样的罪……刘玉凤不敢再想下去了……
　　连福开这次的“愤怒”终于改变了刘玉凤对家阳的态度，哪怕往后的日子陈旭再不会让家阳回来，但刘玉凤真正的从心里生出对家阳慈悲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