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梁支书出题

　　秋收之后，陈黑娃被叫到了大队，梁支书要找他谈话。
　　世间的事情往往是有因果关系的。国家一项政策的出台，总是要受益一个群体，这一部分人便因了这个政策出现了命运的大转折，或从此官运亨通，飞黄腾达，或即刻财运广开，三江融通。黑娃今天就是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最近，上级党委明确要求，革命接班人要从年轻人中选拔，要把优秀青年干部选拔到各级领导班子中来。葫芦峪大队支部书记梁党生接到这个文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前一段时间，他召开了大队领导班子会议传达文件。大家就向他推荐了二队的陈黑娃，梁支书并没有当回事。昨天，梁支书通过运作关系，把他的侄儿、原大队团支书梁占方弄到金矿上班去了，团支书一职空了下来。梁支书这才想到了陈黑娃。
　　黑娃前晌接到通知，下午就赶到了大队部。大队部里只有梁支书一个人。黑娃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桌前的床沿上吸纸烟。支书梁党生，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浓密的头发向后梳起一个大背头。满脸的胡茬子经刮脸刀一刮，青出溜溜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因为经常吸烟被熏得焦黄焦黄，第一节指头都变成了黑色。不知道梁支书一个人在这里吸了多长时间，整个屋子都弥漫了烟雾，空气中那股子烟油子味和着床上那带着汗臭的铺盖发出的混合味道几乎使陈黑娃透不过气来。好像没有看见黑娃进来，梁支书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香烟，当双唇放开烟蒂的一瞬间，他伸出舌头一蜷，像蛇信一样的将从口中冒出的烟子逮了回去。然后仰起头来，把嘴撮成一个圆圈，舌头一伸，一个旋转着的烟圈从口中飞出了出来，接着就像吐出了一串螺丝，那烟圈一个个接连冒了出来，足足冒出了十来个……只把黑娃看得伸长了舌头。第一次领略了梁书记的抽烟功夫。
　　黑娃见梁支书表演结束了“烟技”，连忙掏出一支烟递上：“梁支书，您找我？”
　　梁党生这才睁开双眼，没有搭腔。只用双眼端详着陈黑娃：中等的个头，干练的身材。虽然穿的衣服显得旧了，但是洗得还算干净。一头浓发，两只大眼。双眼皮在左，单眼皮居右；脸颊稍瘦，显得颧骨高耸；鼻翼微张，给人一种“鼻如悬胆”的印象。梁党生比较满意小伙子这个长相。
　　“哦，陈黑娃吧？嗯，好小伙子！你在二队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今天叫你来是想征求你的意见。”梁支书换了一下二郎腿说道。
　　“什么事？是关于队里的还是我自己的？”黑娃有点莫名其妙。
　　“当然是关于你自己的事。不过也会牵涉你们二队。”
　　“哦。”
　　“这一段时间，民兵营长、妇联主任、大队贫管会主任，还有治保主任都在我的面前呱呱，都说你这个小伙子是棵好苗子。对了，你搞那个什么‘党团小组’把二队的生产弄得红红火火。当上队长以后，又把二队的粮食产量弄上去了，还翻了一番？他们把你吹的，连我都服气了。年轻人，我很喜欢你的干劲，来吧，来大队干吧？”梁党生好像是在征求陈黑娃的意见，又像虚晃一枪。因为他根本没有等陈黑娃接腔就又接着说，“咱们原来的大队团支部书记不是到金矿当工人了么，现在咱们大队缺一个团支部书记。公社催了几次了，我想把你提拔到大队来当一个团支书。”
　　“团支书是个虚职。比较起来，我在生产队里会更好点。再说，生产队里的事情我才刚刚摸住点头绪，这就离开，队里的工作是要受损失的。”黑娃略一思索说道。
　　“咹，”梁支书显然很不高兴。在梁党生的潜意识中，还没有人在提拔的时候提出反对意见的。尤其是这还是个年轻人。
　　“陈黑娃，你认为葫芦峪二队离了你‘王秃子’还连毛吃猪了？年轻人，不要有了一点成绩就尾巴往天上翘！我叫你来大队是看起你，提拔你。你就真的认为全葫芦峪就只有你陈黑娃能干团支书吗？”
　　“不是这个意思。”陈黑娃一看梁支书发了脾气连忙解释。
　　梁党生见陈黑娃服了软，就陈台阶下毛驴：“这就对了么，听着我，保证你小子会有前途的。先当一个团支书，明年春节后再经选举作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啊——”梁支书拉着唱腔给这段软硬兼施的话作了结尾。
　　“革委会副主任是干什么的？”黑娃不解地问。
　　“信球娃子，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咱大队的二把手！”梁支书笑着说。
　　黑娃也笑了：“那么大的官，我会能干了？”
　　“球，大队的事情有什么难干的？你作为二把手只要听我的话，叫你干啥你干啥就行了？”梁支书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黑娃的身边，拍一拍黑娃的肩膀，露出一个诡谲的笑脸。
　　这个笑脸使黑娃有点不舒服。不知什么原因，黑娃对这个葫芦峪大队的“土皇上”印象不太好。到底为什么，哪一点，他也说不清楚。虽然有不少人笑传梁支书的作风问题趣事，但黑娃向来不听信那些关于“男女关系”的风言风语。他只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梁支书，不瞒您说，我还想上学。大队的职务就不考虑我了吧？”
　　“这娃子！在葫芦峪大队，能叫我梁党生看中的人还真不多。上学？在农村要是表现得不好，你上得了学么？年轻人，运气来了，你可要把握好。一个人一生的运气可不是常有的啊！”
　　“那，我到大队之后，二队的生产队长叫谁来干？”
　　“我这不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吗？”
　　“我想想。”黑娃沉思了一会，“我看祁明学能行。”
　　“就是被打麦机打伤的那个转业军人？”
　　“对。”
　　“你提这个人选我会考虑的。这样吧，今天先不要决定。我派你去执行一项任务，就算考试一下。要是你完成得不好，你想来我还不叫你来呢。要是考试及格了，干不干就由不得你了。”看来这是梁支书的最后决定。
　　陈黑娃说的是实话。他真的还想上学。但是黑娃也清楚地知道，上大学深造，要是没有群众的推荐，没有眼前这位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首肯，是没有人敢在推荐信上盖章的。那么，想再上学深造就只能是一个幻想。
　　在那个时代，高中毕业要先回乡锻炼，时髦的话说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就是回家劳动一段时间，一般是二年以上。黑娃回来已经将近二年了。他要想实现继续上大学深造的梦想，就必须经过生产队、大队和公社教育办的推荐同意。然而最重要的则是大队这个推荐信上的公章，要是没有大队这个公章，公社推荐也没有用。那时候的大队支书，特别是深山区的大队支书，其实就是一个土皇帝，他掌握着年轻人的前途命运。比如招工、招干、当兵这些能使农民的儿子变换身份的机会统统都得由这个“大队支书”说了算。所以，在农村，大队支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说一不二”的人物。之前，曾经有人传言，有人为了当兵给梁支书送了一车柴火；有人为了出去当工人给他送了几条“三门峡”香烟，还有的女青年为了到邮电局上班曾经主动与梁支书睡觉……黑娃原来对这些传言都一笑置之，今天与梁支书这一面，特别是刚才那一个“神秘的笑脸”倒是黑娃有一点相信了。
　　黑娃不知道梁支书今天唱的是哪一出：我既没有给他送香烟，也没有送柴禾。况且我又不是一个美女。你这个支书是图什么呢？想到这里，黑娃又否定了刚才的看法。“看来，支书纯粹是为了工作需要。不管怎么着，我得顺着他，一切从‘今后还要上学’的长远考虑。”想到这里，黑娃不敢得罪眼前这位“山大王”。他咬着下嘴唇想了一想：“好吧。你出题吧。”
　　“八队已经半年没有队长了。现在庄稼都收完了，却没法分粮食。队里的工分是个糊涂账，你去解决一下。”
　　“什么时候去？”
　　“就今天晚上吧，不能再等了。我已经通知了八队的贫农代表，今天晚上大队会派人去解决问题，袁州娃已经安排好了你的晚饭。”梁支书说的袁州娃就是八队的贫农代表。
　　听到这里，黑娃心中的不满达到了极点：你这个支部书记的工作作风也太霸道了吧：你还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提前把今晚的工作安排好了？我要是不去呢？你这个大队支书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啊！黑娃，你敢不去吗？葫芦峪大队的支部书记向来还没有“失算”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违背我的决定！
　　梁支书的眼神分明在向黑娃的愤懑挑战。
　　在陈黑娃惊讶的嘴巴还没有合拢的时候，梁支书已经下逐客令了：“黑娃，你现在就动身吧，我还有事。”黑娃只好起身出门。梁支书也锁上屋门走了出去。
　　这道题目弄得陈黑娃措手不及，然而他却无法拒绝，只好心思重重地向八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