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团圆饭

　　程孟仁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车上多了一箱酒一箱牛奶。熙康努了一下嘴：“这又不知道哪里搜刮来了。”
　　“别瞎说，人家买的。”“傻啊，他等今天才买东西？”“听说他以前是在外面做生意的，做啥生意呢？”“谁知道呢？我看不是正经生意。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程孟仁近前停下，盯着我：“祥爷，你老走过的路比我吃的饭都多，你说说，现在什么人吃香？”我想都没想：“哪个朝代都一样，好人吃香。”
　　“错，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程孟仁又“突”的一下走了。我瞅着他不断抖动的身影，笑了笑：“这小子，说对了。”红亮和熙康都瞪着我，张大了嘴：“怎么个对法？”
　　“他说了，逃不过一个字。”
　　“死？”二人赶紧捂住了嘴。
　　王明杰呱嗒呱嗒从北面过来了，手里提溜着一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熙康嗤着鼻子：“他娘的，这领导干部都一个德行。”我也觉得疑惑：“明杰，你这收获颇丰啊。”
　　“嗯？”明杰皱了一下眉头，看大家盯着他手里的蛇皮袋子，笑了，“哈哈，这是唐明亮换洗的衣服，带回家，等过了年让我老婆放洗衣机里搓搓。”
　　“他的水管怎么回事？”熙康不嗤鼻子了，用脚踢了一下蛇皮袋子，“都有味儿了。”
　　“挖开看了，是进家的那截水管当初埋得太浅，前天上冻给冻住了，已经处理好了。”王明杰说着就呱嗒呱嗒往家走，嘴里还在念叨，“唉，大年三十团圆饭，一个人，跟谁团圆？”
　　我们仨一时愣在那里，是啊，大年三十晌午饭在我们这里就是团圆饭，一家老小就在这一天能凑齐，热热闹闹，实现了“阖家欢乐”。可是，这种团圆饭，并不是每扇门里都能有的，唐明亮跟谁团，跟谁圆？
　　自从水莲离开之后，我最怕的就是过年。一过年，我就长一岁，水莲就离我远一年。经常在梦中相会，还是当年的模样，当年的温情，当年的风风火火。吃着水莲做的隔年菜，格外香甜。水莲一边给我搛菜，一边询问儿女们的情况，一边眼泪汪汪说真想他们。每次都是水莲不让我待的时间太久，把我推出门，我掉到水沟里才醒过来。醒来之后，我总是拿出水莲的照片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看着，偷偷哭着……
　　一声喇叭响，村口进来了一辆汽车。然后陆陆续续车越来越多，更多的候鸟或者叫旅客都回来吃团圆饭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也青烟直上了。
　　熙康拍拍肚子，说：“祥叔，该回家吃团圆饭了。”
　　“团圆饭，其实就是个彩头，哪家真正团圆？不是缺东就是少西。”红亮叹口气。我看了一眼熙康，哪壶不开提哪壶。红亮儿女都没有跟着回来，他跟谁团圆去？“红亮啊，明年可不能这样了，不能埋怨儿女不来跟你过年，他们适应不了这农村的环境的，别的不说，上趟茅厕还冻腚。”
　　“就是，你太太的腚肯定白嫩的，可别冻坏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腚是黑的吧？”我踢了熙康一脚，“红亮，咱不能光考虑咱自己，是吧？”
　　“叔，我知道，我跟老伴和儿女说了，权当是我们出来旅游了，过了年就回去。昨天我爹托梦说，你的心意我懂了，以后不用这样难为儿媳妇了。”
　　“嗯，三碗总是这样替别人想的多。”
　　熙康拍着红亮的肩膀：“要不说你找了个好女人吗？人家大城市的，从来没在农村待过，跟着你受苦……”
　　“哈哈，她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说你胖你就喘。咱们还是回家吧。”
　　我喜欢晒太阳超过吃饭，还想再晒会儿：“团圆都是相对的，哪有绝对的事情？我现在吃饭好像不是为了肚子，而是为了面子，等他们吃完了我自己吃更自由。”
　　“哪能行啊？你这好人一辈子，可不能让后辈说你老不正经。”熙康拍打了一下衣服，“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不回我回。”
　　这小子，还教训起我来了。看来，有些事儿不从众不行啊。好吧，回家。
　　回到家里，孙子两家六口人早就回来了。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生活持续向好，我的遗憾就越来越多。要是水莲还活着，芙蓉还在，荷花没走……热闹，必须有人。人丁不旺，就是冷清，冷清就没有了幸福可言。
　　现在的人口也少了，人都被计划了，家庭这个圆圈越来越小。重孙子们不是没有姐姐就是没有妹妹，不是没有哥哥就是没有弟弟，将来就会缺舅少姨，缺叔少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可是管不了，安心吃团圆饭吧。
　　现在团圆饭的丰盛那是水莲在的时候不敢想象的。唉，水莲啊，那一针下去啊……有时候就在想，我是不是抢了他们的饭碗呢？水莲的、芙蓉的、荷花的、三碗的……
　　我上了炕头，看着满桌的饭菜，也没有多大的兴奋。这么多年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过新年已经不是特别的事儿了。吃的跟平常好不了多少，穿的总也穿不碎。
　　看着儿子、孙子、重孙子，四世同堂啊，我再坚持几年，就能五世同堂了。我看重的就是，一大家子围坐在饭桌旁的热闹。
　　那年，水莲凑了10个菜：炖豆腐、白菜馇粉条、煎鲤鱼、炒地豆丝、炒芹菜、炒辣椒、咸鸭蛋、葱花炒鸡蛋、炸花生米、海蜇皮拌白菜心，图的是十全十美。一家六口（妈在大哥家过年）围在桌子旁，喜气洋洋，吃得满头大汗。这些菜基本上不在团圆饭的菜谱里了，可是一家人的快乐，一点儿也不少。明理突然说：“小明说他家都有螃蟹吃。”明义一听嘴角都流出口水了。水莲神色有些黯然：“那东西以后咱也会吃到的，是吧，他爹。”我一拍胸脯：“那当然，明年咱们就能。”明理、明义拍着手：“好啊好啊。”水莲白了我一眼夺过我的酒壶：“你少喝点儿，吹牛远一点儿吹。”
　　第二年大年三十中午，明理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有螃蟹吃吗？”
　　水莲瞅了我一眼，我摸摸后脑勺，这小子还真的记前生啊。准备年货的时候，水莲提醒我：“记住买蟹子，不管是哪一种。”我说“为啥？”“你忘了明理去年想吃螃蟹，你答应了？”我说：“小孩早就忘了吧？”水莲说：“万一他记得呢？咱不能在孩子面前食言；再说，即使他忘了，咱提醒一句，孩子心里是不是也感动一下啊？”我点点头：“言传不如身教。”
　　后来平时就能吃上螃蟹对虾的时候，提起往事，明理笑笑说：“嗨，第一次吃上螃蟹对虾，我好几天都在伙伴那里吹呢。那天我也是听小明说回家吃螃蟹，才想起来你答应过。”我说：“还是你妈留心啊，我都忘了。”
　　重孙子唱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小孙子笑了笑：“你妈好，我就不好了？这一桌子菜也堵不住你的嘴。”
　　现在的团圆饭是够丰盛的了，可惜过年的气氛够淡的了，除了放鞭炮、贴春联，很多的仪式都省略了。譬如，老辈年三十吃中午饭之前，要在屋内挂上家谱，摆上供桌，点上三炷香，鸣放鞭炮，这叫作“请年”。现在很多人家这个仪式没有了，大年初二晚上还装模作样“送年”。哈哈，请都没请，你送啥啊？
　　明理在东厢房摆上了供桌，也找不到祖宗的牌位了，好像破四旧立四新之后就没有了。恐怕现在的孩子们，能记得爷爷的姓名能记住就不错了。明理把他妈的相片放大了摆了上去，水莲就那么孤零零地慈祥地看着，不言不语。看见我了吗？一定的。
　　我多年前就想，不知啥时候，我的相片也会摆上去。我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赖着不走，让水莲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把水莲去世前我俩拍的合影包了好几层保存着，告诉儿子们，当我也需要摆照片的时候，一定要摆我和水莲的合影，那时候我跟水莲就又团圆了。
　　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摆我去世前的照片，水莲能认识我吗？这四十年来我个头小了，头发没了，牙齿也不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水莲去世的时候，虽然60岁，可看着也就刚五十，唉，可惜啊，一针下去，就离开了我……
　　现在桌子上不仅有螃蟹、对虾，还有海参、鲍鱼了，水莲活着的时候连看都没看见过。不仅有白酒，还有红酒、啤酒，这些水莲不喜欢，可是她肯定喜欢喝饮料，喜欢喝牛奶吧？我嘱咐儿子，你在供桌上倒杯饮料吧，我想你妈会喜欢喝的。
　　想着想着，眼泪偷偷溜了出来，吃不下饭了，盯着桌子发呆。
　　“爹，这些软乎，你慢慢吃。”明理把离我远的菜搛了些给我，“咦，怎么哭了？”
　　“爷，又想我奶了吧？刚才我看见你捧着我奶奶的照片哭。”大孙子剥了一只虾，放在我碗里。“这只你吃了，我再剥一只送给奶奶。”
　　“我这是高兴的，”我接过对虾，看重孙子停了筷子，瞅着我，“大过年的，都高兴点儿。”
　　“爷，你吃好喝好，我奶就安心了，你说是不是？”小孙子给我倒了杯烫过的白酒，“来，孙子陪爷爷喝上一小杯，祝爷爷健康长寿。”孩子们都举起酒杯，祝我健康幸福。
　　“好的，有了你们，我是既长寿，又健康。”搛了一口红烧偏口，口味不错，像当年芙蓉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