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借宿芒果巷

　　子叶把一件t恤衫穿成一条盖过脚踝的裙子，虽然宽松冗长，却也别有一番韵味。披着过肩的长发罩着皎白的脸庞犹如出水白莲。
　　陈旭有点意外，这小丫头出落得很惹人怜爱，为什么她妈妈会这样呢？天已经晚了，他要早点洗澡，不能多问、多想关于子叶的事情。
　　子叶被安排到奶奶的房间去睡，这是一张有年头的旧式实木床，三面都有木屏挡着，木屏上雕刻着各种鸟、鱼、花组合成的精美图案，四周还用木蚊帐杆支撑起一张泛黄的棉纱蚊帐。床上的被单和枕头都是红底的大花布做的。这倒是和爸爸妈妈的床很像，子叶的记忆里只有那次发高烧时，爸爸才把她抱到床上睡过一回，她平时睡的可是用石头架起一个旧门板做成的小床。虽然睡起来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在她心里能因为睡了一张真正的床而美上好几天。子叶高兴极了，以至于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都被她抛诸脑后。陈旭把蜡烛滴点在奶奶老式的梳妆台上，交代子叶等他洗完澡出来再去上厕所，然后再睡觉。是的，子叶还小，还是那种晚上能尿床的年纪，他一个大男孩能想到这点也确实不容易了！
　　没多久，当子叶还在暗淡的烛光中辨认着木屏上的花花鸟鸟时，陈旭穿着一身蓝色的短裤背心睡衣，用毛巾擦着头发进来了。他吩咐子叶手电还在洗手间，自己去上厕所，他在房间等着给她放蚊帐、吹蜡烛。
　　放好蚊帐，陈旭才想起子叶可是第一天到他家来借宿的。便问：你自己一个人睡，害怕吗？
　　子叶的内心其实是害怕的，在家里虽然也是一个人睡在小床上，但好歹也是和爸爸妈妈睡在一个屋里，现在她一个人睡在这陌生的房间里怎么能不害怕，好在把蚊帐一放下后空间变小了，也就没那么害怕了。再说，子叶从记事起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从来都是尽量不给爸妈增添负担，还力所能及的帮忙做家务，今天她幸好遇上这个大哥哥，可不能再给他增加麻烦了。
　　“我不害怕！我在家也是一个人睡的。我半夜不会偷尿床的。”
　　她稚嫩的语气中带着下军令状的决心！
　　“如果你有事就大声叫哥哥，哥哥就在隔壁房间。”陈旭吹灭蜡烛后就走到外面把所有蜡烛也吹灭，打着手电筒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今天也确实困了，就想着早早的窝进自己温馨的席梦思里。
　　此时已接近午夜，外面的风声简直就是鬼哭狼嚎，一直持续，无半刻间歇。吱吱呀呀——那是树枝被吹断的声音；叮咚哐当——那是大大小小的物件被吹飞又落地或砸到别的东西所发出来的。玻璃窗户发出嗒嗒的声音，那不是雨打的，而是风携着零碎的沙石、枝叶打来的。远处的海浪已失去往日的温柔，像一个悍妇在一巴掌、一巴掌的狠狠的抽打着海岸的耳光，声音清脆而响亮。
　　突然，一道急促的闪电划破这诡异夜空，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震雷，把将要入睡的子叶着实吓得大叫一声。她长这么大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台风，以往的台风都只是风大点急点，顺带着下几天雨把大地凉快一下，最多也就把地里的菜吹倒、把甘蔗吹歪，可这个台风实在太过于凶悍，气势威猛。她突然想爸爸妈妈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还在找自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担心自己也在这台风天里害怕得睡不着觉？她坐了起来，披着被子蜷缩到角落里。
　　陈旭突然照进来的手电筒光又把子叶吓了一跳，她双手迅速的拉起被子，把自己结结实实的包在里面，以为下一个惊雷就要炸响了。陈旭打开蚊帐，看着她害怕的样子，便叫她叫到自己房间去睡，自己也好照顾她。
　　借着手电筒的光，子叶看到他的床是一张一米五的席梦思，铺着一张斜纹的淡蓝色纯棉布床单，盖着一床淡蓝色的毛巾被。床头的一边有一张木质书桌，书桌又连着一个木质书柜挨着墙摆放，另一边则只有一个小小的实木矮柜。床头的墙上零散的贴着几张抱着篮球的运动员海报。床尾对着一排大衣柜。这样的房间，子叶只有在村里过节时请来的露天电影所放映出来的片子里看过，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拥有的房间。可是，今晚她就要睡在这样的房间里了，她感觉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公主梦，子叶的心里也有！今天就这样突然的毫无征兆的走进自己的那个梦里，那是何等的彷徨！何等惊慌！
　　在我们小的时候，由于家庭的贫寒连日常三餐都经常是随便对付的，更别说有什么零食之类的解馋食品。就是对糖果的热爱那也是连在梦里都垂涎三尺的，看着有个别小孩在吃糖果都会围过去，偶尔人家心情好会轮流让大家舔上一口。如果回家家里刚好有村里人要嫁女儿来送糖果，都会在心里默默祈告这是观世音菩萨知道自己十分馋糖了，所以派天使送糖来了。更加不用说子叶今晚要住的这样的房间、这样的床！
　　这得应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吧，才能让她在没等来妈妈的台风天里睡到这样的房间里！她感到极度的虚幻！
　　一整天的害怕，加之这么温馨的床，让子叶很快进入了梦乡。梦里，妈妈正背着一个粉红的书包、提着两条裙子在向她招手回家呢。
　　午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滂沱，似有千军万马啼啸，又似鬼哭狼嚎。远处的惊涛拍岸声似擂鼓筛锣，一通紧过一通。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暴雨的哗哗声已经让人无法分辩出来了。此时台风正登陆，它要借禾城过境了。
　　此刻的陈旭是睡不着的，他躺在子叶身边，听着外面的风雨，担心着奶奶和百货店的安危。其实这样的夜晚，整个禾城那些记事的人几乎都睡不着的，他们会记挂着自己的家人、亲戚、邻居、房子、店铺、树木、庄稼、牲畜，甚至于那些年久失修的祖宅和大家共同拥有的庙宇以及电线杆和水管。
　　大约过了半小时，风停了，有那么一刻钟停得几乎是纹丝不动，这是台风眼已经过去了的标志，雨却毫不示弱的占据了主场。
　　台风过境的夜里，出门查探灾情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脚底下踩的是否有带电的电线，也不知道下一脚出去是不是会踩上破碎的玻璃，更不知道头顶上会不会随时有重物砸下来。更糟糕的是：如果发生意外，连去找医生的路都不知道是不是会被倒下的树木和电线杆拦截住。久而久之，台风区的百姓都凭着一辈又一辈的经验累积了一套符合本地区的应付台风和灾后自救的方案。约定俗成，代代相传。
　　窗外渐渐安静下来的深夜，人们渐渐的在疲惫中睡去，陈旭也在担心中慢慢的发出浅浅的鼾声。
　　天蒙蒙亮时，风停了，雨也没有力气疯狂了，茫茫的细雨无声的轻轻的飘洒着，被蹂躏了一夜的大地一片狼藉。
　　各家各户的开门声、招呼声、讨论声还有无奈的叹惜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的，面对这满地狼藉的家园，今天的街坊有太多的议题了。首先摆在眼前的便是道路清障的工作了，每次大台风过境后总会消停那么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好像是专门留时间给人们善后的，然后接下去就会是连着几天的大雨甚至暴雨。人们要赶在这一小段时间把道路上的树枝杂物清开，还得把路上的树叶和一些细碎的杂物清扫好装进蛇皮袋里垒堆在闲置的空地上。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在接下来的大雨天里，大量的树叶堵住下水道口引发二次洪灾，所以家里只要能搬得动树枝、扫得动树叶的全部都要自带工具到祖庙戏台前的砖埕集合，等着房族长老分派工作，并在第一时间把自家的人员情况报给房族记事的。
　　这是芒果巷的规矩！也是禾城的规矩！
　　别笑这样的方式太过老土，长老们在平时并不像大家所认知的民国那种传统、固执还自私多事的族长，他们平时极少管别人的家事，只像在村中菩萨过节要唱戏、有华侨要寻根归故里探亲还有各种大灾大难面前，长老们才会出面组织。这样的方式在禾城地区可是流传得相当普遍，也起到相当大的作用，政府只要和长老们沟通到位就可以省下一半以上的工作量。再说，长老们纯属是无私奉献的，村民们也是因为尊重长老的声望而心甘情愿的、毫无半分报酬的接受所安排的任务。并且，大家的心里都相当的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家园更加美好，邻里更加和谐！
　　在禾城，每当房族中有大事要通知各家各户时，都会由一个大嗓门管事的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声喊。锣声连敲三下，停个一拍，然后就高声喊出集合的大致原由。
　　在禾城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每次大灾过后以及武将类的神灵要祭祀之前，各房族长老都会安排一个管事的走街串巷的敲锣通知“养军三日”。这是一个神圣的祭祀活动，各家要在自家的院墙外备上一筐马草和一桶清水，以备神灵的战马路过得以享用；再者每家要备一些相对简单的祭品在日落前拿到门口祭拜，供过路神灵享用。我们抛开这些到底是不是封建迷信不说，不得不佩服禾城祖祖辈辈的先人们那伟大智慧，他们甚至早早的把军民的关系深深的植入在百姓的生活和信仰中去了——军队存活壮大要靠百姓养，百姓安康幸福须依军队护！
　　这样的传统在村里最年长的康老爷子记事时起就已经有了，他从小就见自己的奶奶是这样做的。人们都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更加理所当然的认为“因果报应”，禾城的老百姓的善良、热心和这样传统是分不开的。
　　陈奶奶很明白街巷的这种规矩，所以在一大早她便把百货店的门关了起来，和那个雇员各回各家参加各自村落的灾后清理工作。
　　很感谢菩萨的保佑，百货店几乎没有损失；再次感谢菩萨的保佑，她的孙子正安然无恙的在打开家里的大门呢!陈奶奶一边打开院门，一边四处观望着院落里的花草门窗。
　　陈奶奶看到家里一切平安，非常欣慰的走进厨房开起煤炉煮起了稀饭。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些速冻的鱼准备煎好煮酱油水。陈旭跟着走进厨房在她的身边徘徊着，欲言又止！奶奶平时顾店、采购已经相当忙了，台风过后百货店的生意会更加火爆。眼下帮子叶找父母的事又得叫奶奶出面，面对当前的状况他开始责怪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
　　“说吧，什么事，我可是你亲奶奶，还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和我讲的”，一语打破僵局，陈奶奶一眼就看出陈旭有事要说。
　　陈旭便将子叶的事和盘托出。陈奶放下手上的煎匙，走进陈旭的房间里看到床上熟睡的子叶，乌黑的长发，一张稚嫩清秀的脸蛋，再听说了她昨天的遭遇，陈奶奶满心的怜爱再次涌现出泛滥的母爱。她相当肯定的跟陈旭说如果昨天是她碰到子叶，也一样会把她带回家的！
　　陈奶奶继续着还没做好的早饭，陈旭负责叫醒子叶。把子叶叫醒后却发现一个作难的问题：家里没有一件衣服是子叶可以穿的，穿着睡觉还可以随便凑合，总不能穿着那件球衣出门吧。昨天的衣服还没洗，就算洗了早上也干不了。
　　陈旭把子叶带到了厨房，跟子叶介绍了奶奶。连子叶腼腆地叫了声阿婆，她知道自己的事情又给这家好人添了麻烦。她默默地走到门后面拿起扫把就开始打扫起院子。一边扫地一边想：今天有车坐回到上埔村吗？是阿婆送回去还是哥哥送回去，又或者他们只送上车自己回去？如果自己坐车回去能认出进村的那个路口吗？下了车爸爸会不会就在那里等着自己？如果爸爸没有来接，自己天黑前能找到家吗？无数可怕的问题困扰着这个6岁的女孩。
　　扫完院子，子叶走进洗手间去洗漱，然后换上了她昨天的衣服，她昨天有把衣服撑开放高，有一点点汗臭味，但好在没有打湿。如果在农村穿这样的衣服别人是闻不出有什么异味的，因为在农村的空气里不但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还有鸡、鸭、猪、人等粪便的臭味，但在繁华的城区里，人们的身上不仅清爽，往往都还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所以这一身汗臭也显得格外熏人。
　　准备好一切，其实也没有什么准备的，主要是心理准备，子叶便踌躇在院墙内，她甚至都没想过还要吃早饭，她想立刻马上就能回家。
　　院门突然打开，陈奶奶手里提着几个袋子进来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奶奶轻轻地摸着子叶的头，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条淡粉色的裙子、一双黑色的小皮鞋和白色短袜，还有一条粉色的小内裤给子叶换上，又帮子叶梳起了马尾辫。
　　这还是上埔村连福开的闺女吗？恐怕连连福开和他老婆刘玉凤都不敢认吧！
　　陈旭直直地盯着子叶看了足足一分钟，手里正端着的稀饭都溢了出来了。
　　是的，人都是三分靠姿色，七分靠打扮，子叶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打扮得这么漂亮。
　　吃早饭的时候，奶奶跟子叶说了今天全村人都必须去参加清扫工作，要等街道清扫完才能带她回上埔村找妈妈。
　　子叶向来懂事，向来都能理解大人的难处。自从妈妈怀上弟弟后（妈妈严令她必须说肚子里的是弟弟），家里的地板都是她扫的，小件的衣服都是她洗的，就连做饭她也学会六、七分了，为的就是给妈妈减轻负担。
　　今天奶奶跟她讲的，她当然能理解，她不会像别的孩子胡搅蛮缠、哭闹撒泼。这一点让陈奶奶很是欣慰，也更加的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她甚至暗暗的在想，到时求子叶的父母让子叶认自己做干奶奶。
　　吃完早饭，房族管事的还没来敲锣，陈旭负责洗碗，陈奶奶则抓紧时间把昨天的衣服洗了，子叶也在一旁打下手帮忙。衣服一晾好，锣声便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声了，“街道清障，戏台集合”管事的一边走着，一边喊着。
　　子叶跟奶奶说她也要一起去，她可以帮忙拿袋子、装树叶。
　　三人赶忙换了一身干活的衣服，子叶又换回自己原来的那身，陈旭抱上砍刀、锯子还有家里闲置的袋子，陈奶奶走最后带上门，牵着家阳一起朝祖庙戏台前的砖埕集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