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陆薇的脚步轻盈很有节奏感。
　　魏大通身边不乏女人，他能够在众多女人中辨识出陆薇的脚步声，而为之激动、兴奋。然而，有一种生理反应使魏大通十分苦恼；他不能听到陆薇的声音，一听到陆薇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激动兴奋，那长在他脸上的鼻尖就会有灼热感，好像真菌受到了诱发。为此，魏大通专门召回王有志。
　　那天，王有志被工程拖欠款弄得焦头烂额。虽然前台为他挡了一拨人，但到了午后，一些关系比较密切的分包商还是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把他们哄到会议室，还未坐定，还没想好如何打发这些包工头，手机响了；王有志一看是魏大通的电话，心里一阵窃喜。他拨开了锁屏，听到电话那头说，你马上来一趟。王有志答非所问说道，魏董，我们正在为工程款与分包商座谈。好的好的，我马上过来。说完，他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把屏幕对着落座的分包商左手指点着屏幕说，魏董对工程款非常重视，专门打电话来叫我去江都商量支付工程款的办法。然后也不理会魏大通的手机是否还搁在耳边就摁掉了通话键。他诚恳地说道，你们尽快回去，等我回来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说完就像出逃的贪官夹起公文包匆匆忙忙地溜出了会议室。
　　尼桑轿车上了高速，王有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有什么要紧事情这么着急让我过去？难道还有比工程拖欠款更重要的么？
　　车开了将近一小时就下高速了。他又想，还是去办事处还是到管委会呢？从内心讲，他非常想去办事处，那里有他牵挂的人。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虽然通过几次电话但没有见面的亲热的感觉。自从在江都设立办事处，王有志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魏大通好像刻意回避他似的，商量事情都在管委会或者御前街旁边那个小咖啡店里。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拨通了魏大通的电话先入为主地说，我快到办事处了，在那里等你？手机里说，不，还是老地方。王有志听到老地方心里十分沮丧，手机随手扔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到了咖啡店，他们也不用客套，魏大通摸着鼻头向他倾诉了心头之忧。魏大通没指名道姓，王有志心起疑惑，不无醋意地说，动情了！你不是废话嘛！魏大通跟他聊天无所顾忌的。王有志懂他，他不仅动情了还动了心。于是小心翼翼地说，噢，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病变情绪是很大的诱因。魏大通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他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我在其他场合也有高兴激动的时候，它却不会有这种反应。魏大通所说的它，是指他有着玫瑰痤疮病灶的鼻子。魏大通猎取的目标渐渐明朗起来，王有志虽然不知道何方美女，但可以确定不是叶小倩。
　　王有志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沉思良久，问，那女人什么背景？背景，魏大通楞了一下说，听说她丈夫是御前区组织部的干部。王有志一听，本来搁在桌上的手掌突然离开桌面往自己的大腿猛然一拍说，对头了。魏大通显然被吓了一跳，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皱起眉埋怨道，什么对头了？！冥冥之中有神灵在护佑你呀。王有志的脸上亮起了怀疑老板的智商的神色，说，你看噢，你在正常情况下有了情绪，丝毫没有影响你脸上的疾病，偏偏听到她的声音就有了发作的症状。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有一种力量在向你暗示，这个女人碰不得？！王有志是个实诚人，他在尽一个雇员的本分。按他的本意，倒希望他的老板去追那个女人，闹出男欢女爱动静来，这样至少叶小倩安全了。魏大通别有用心把她带到江都办事处，孤男寡女的，保不定会滋生出一段孽缘来。
　　王有志简短的分析，魏大通感到有一股冷气由下往上蔓延开来，本来日趋顺溜的肌肤布满疙瘩。他惶惶地自语，我是想泡她，但不一定想要得到她。　　
　　人的意志有时候在生理反应和心理活动中显得非常薄弱。尽管魏大通百般克制，但听到陆薇的声音依然不可遏制激动起来，鼻尖也有了火燎般地灼热。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枚镜子和一支莫匹罗星软膏，然后从镜子里端详起自己的鼻尖。鼻尖无明显病变，但好像被钢锉倒了角，呈半圆状。他对着镜子往鼻头挤上了软膏，然后用手指均匀地涂抹开来，那神态好像在安抚嗅觉灵敏的兀鹫。
　　对于王有志的分析警示，魏大通虽然抱着令可信其有的态度，但热情不减初衷。他有个谜，他与陆薇萍水相逢却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他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陆薇对他有了好感又怕自己堕入情网，故意作出敌视态度；另一种情况是他俩有着过去的夙怨。后者显然不可能，他俩素不相识，那么只能是前者了。想到前者，魏大通激动不已。
　　鼻头上了软膏，灼热感逐渐消失。魏大通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今天一天的会，激起了藏匿在陆薇心底的原动力，原本平静的心变得不平静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社会在前进，城市在变化，作为这所城市的主人，仅仅是个见证人是不够的，应该是城市建设的参与者。虽然自己不能直接招商引资，但找找人脉拉拉关系还是可以的。于是，陆薇想到自己的闺蜜。她的闺蜜是大学里的校友，不同班级不同专业但情同姐妹。闺蜜能歌善舞，大二那年就涉足娱乐业。当过歌手伴过舞，做过领班当过总监。大学毕业后撑起了自己一片天地，搞得风生水起。娱乐行业是高消费的地方，来的客人大都是企业老总私企老板。陆薇觉得找对路子了，没有哪个行业老板对夜场免疫的。陆薇正想着是直接去她场所还是打电话给她，忽然觉得身后有喘气的声音；她定了定神，心里想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
　　这世上总有那些个人，为了排遣无聊不失时机地猫在他人背后，给人一个惊，好像自己很懂得生活情趣似的。陆薇本想给他一张冷脸看，后一想不值得。但她有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进来的，又怎么会没有响动？曲美琪是个直性子，她对那个人热情有余，怎么可能没有声响的呢？难不成她不在办公室？陆薇不易察觉地偏过头朝她的办公桌望过去，迎来了曲美琪的目光。曲美琪朝她伸了伸舌头，意思是有人不让她吭声。陆薇极为平静地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虽然她对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很反感，但不愿意让曲美琪看出她的情绪变化，更不想以自己的情绪来影响来改变她对人的看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陆薇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端起杯子去倒水。转过身，她的余光看到魏大通咧着嘴在笑，他说，看报这么认真啊！陆薇没搭腔，她觉得搭上腔，他会更加露骨更加肉麻，并将肉麻当作有趣来调侃。
　　陆薇对自己很生气，她的心理与生理始终协调不起来。心理上她很想改善对他的态度，她觉得对他的态度最好是没有态度。但是，在她的生理上一直过不去；每当看到他，她的心口就会发紧，浑身的细胞战鼓似地撞击起来。她知道，这种生理反应并非来自于过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各有所需，谁也说不清楚对与错），而是源于116号袭警事件。她的脑海空间经常会出现116号掀掉警帽的骚乱场面，户主被警察带走的情景。她亲眼目睹了嫁祸于人过程，尽管没有造成冤错假案，但在她纯情的心灵里却是如此震撼。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事情发生在父母亲那个年代，那将是一场人间悲剧的延续……。
　　她记得她将离开母亲离开家乡去江都读大学的那一年那一天，她母亲在给她整理随身物品时跟她说过的一席话，她说，薇薇，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书吗？陆薇不明白母亲怎么会提出连中学生都认为浅显的问题，她茫然地摇摇头。母亲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说，我们没想你出人头地，抑或改变什么，仅仅希望你知书达理。母亲的眼神望着窗外……
　　窗外一株地栽的三角梅开得正盛，紫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三角梅不施肥不浇水却长得枝繁叶茂繁花似锦。三角梅长得很奇特，一边枝干攀墙而上，到了花期，紫色的苞片像紫色的瀑布自墙顶而下，白色的星型花朵像溅起水花夭夭欲落；三角梅的另一边枝干像扇骨一般向外悬生，到了花期，平视如花伞，俯视像缀满花的蒲扇。三角梅秋冬遮风挡雨，夏天遮阳蓄凉。
　　听母亲讲，三角梅是母亲怀她的时候父亲亲手栽上的。陆薇喜欢在树下读书写字。三角梅陪她度过了童年少年，陪着她完成初中高中的学业。在陆薇眼里，三角梅是父亲的化身，呵护着她的成长。那一年卖房救母，她抱着树干凄凄切切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跑到村书记家里对村书记说，叔，我有个要求！村书记说，你说。陆薇说，您要看护好三角梅！村书记埋着头在编织箩筐，答道，我会的。你发誓！陆薇又说。村书记听说要发誓，他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她，一会儿慢慢地举起右手，一字一板地说，我发誓。陆薇听了后，向村书记深深地鞠了一下躬。
　　陆薇走的时候，村书记已是老泪纵横。
　　母亲很老套，她从里屋拿出一本封面精致的笔记本，扉页上有母亲的签名，上面写着，不争、不贪，无求、无为，平平安安！母亲说，笔记本是你父亲读高中那年送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用，现在送给你。陆薇差不多要失声笑出来了，现在是网络时代，谁还用笔记本？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把笔记本揣着怀里，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眨巴着眼睛望着母亲。母亲深情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眼热泪潸然而下。
　　当天晚上，陆薇在母亲的签名的下面写上，勿吵、勿闹，实事求是，顺顺利利！后来，经过很多事，陆薇对母亲的签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不敢懈怠左右。现如今被一个跟自己毫不搭介的人搅乱平静的心境，使她无法原谅自己。
　　陆薇到茶桌上倒好开水回到座位上，接下来是他俩的戏场了。声东击西是魏大通的惯用伎俩，而曲美琪却蒙在鼓里。
　　曲美琪平时咋咋呼呼，但在异性交往上还是很有女人味的。她似乎很在意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女性形象。她不再大声说话，以肌体动作、一笑一颦取代了语言的表达。魏大通喜欢弓下身附在她耳边说话，曲美琪依势仰脸以呼应他的话语；她的后发髻几乎贴着魏大通的肩胛，并且不由自主地加大呼吸频率让丰满的胸脯在他的眼皮下起伏。
　　魏大通很绅士地和曲美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不能与曲美琪有肌肤之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让陆薇看到，这部戏永远没了主角。尽管陆薇从来没朝他们看过一眼。
　　人生如戏。有些人配角当久了成了主角，主角当久了成了导演。大多数人都在主角与配角间徘徊，恪尽职守角色的变换。但人的悲哀是不知道自己在如戏的人生中担任了什么角色。曲美琪入戏了，魏大通却在场外编导剧情的发展。他不能让哑戏继续；他压着足以让陆薇听清楚的声音说，你真性感！曲美琪也压着声音问道，你在夸我还是在笑话我？魏大通说，不性感的女人是不完善的女人。曲美琪听了轻声笑了起来。魏大通顺着笑声朝陆薇坐的方向瞟了一眼。座位上没有陆薇的身影。魏大通很失望，没了主角没了观众也就没了导演的兴致。为了让自己离开找个台阶，他在曲美琪的脸上捏了一把。魏大通走的时候听到背后曲美琪娇嗔的声音，你把我弄疼了。　　
　　当魏大通发现陆薇不在办公室的时候，陆薇已经穿过纷纷扰扰的吃食一条街拐进了御前街，走进了步行街她慢慢地放慢了脚步。御前街的地面湿淋淋的，铺设地面的条形石像被人专门冲刷过，显得非常鲜亮整洁。停留在枝叶的雨珠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在微风中滑落下来，在陆薇的脸颊稍停片刻------雨珠是温热的，像眼眶里溢出的热泪；陆薇懒得骚扰，让它在自己的脸上融化自干。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庆幸，自己没有任性而为。如果当时凭一时气恼，走出管委会难免遭遇暴雨，再也不会像现在那样休闲地走在步行街上。人是需要包容的，更何况本来就没利害冲突，他的行为也没造成后果，何必耿耿于怀呢？！
　　一股风穿街走巷经过空气湿度的过滤徐徐而来，陆薇感到十分凉爽，抑郁的心情豁然开朗。她拿出手机发了一个信息。不一会儿屏幕上显示，你到那里，我就在那里。陆薇笑着发出了要去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