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错位 作者:冉冉 发布时间:2020-04-08 10:27:35 字数:5780
施家臻生在江都长在江都。虽然履历表上籍贯栏目上没有出现过江都两字,但在施家臻的内心深处视江都为故乡已不可撼动。巴山蜀水在他的记忆库里没有点滴痕迹。他熟悉江都市的一草一木,而对御前街心头里还有一股缘份未了的情结。
人有太多的经历,有些经历看似紧要却被事主视为历练,权当幼年蹒跚学步摔了一跤受了点惊吓;有些经历看似小事却让事主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三十五年前,一场运动搅乱了施家臻温馨而平静的生活。施家臻已经三天没见到父亲了。父亲三天不归是施家臻掰着指头数出来的。因为三天前的晚上,他父亲突然跟他讲起宋词。施家臻四岁时在父亲的指导下读唐诗背唐诗,几年下来唐诗三百首烂熟于心;可宋词在他的思想领域是一片空白。他父亲却很有情绪地滔滔不绝,那状态好像在给市委的一些领导干部授业解惑。施家臻听得雾里云里。后来他父亲话锋一转,讲岳飞,讲岳飞的《满江红》,施家臻有了感觉。岳飞是家喻户晓妇幼老小皆知的民族英雄,而且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叫岳家军,施家臻打小就崇拜他。因此,父亲在讲解《满江红》这首词的时候,他听得很认真,晓得了什么是靖康之耻,从而掌握了一句成语:天理难容。他还惊异地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向儒雅的父亲有一股匪气。那股匪气是父亲在讲解靖康耻时从他那悲愤的脸上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当晚他父亲布置了功课:背诵《满江红》,明天考核。
施家臻天性聪颖,背读基础扎实,加上父亲讲解深刻,一首《满江红》背诵得字正腔圆且感情激扬。可惜缺了主考官,父亲彻夜未归。
父亲一天不归是常有的事,但两天不归音讯全无就不正常了。更让他不解不安的是家里的大人们变得神经兮兮了,说话细声细气;偶尔有人来访,形态鬼祟,说话压着声带。第三天,他沉不住气了,他不相信父亲是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一定遭到坏人的诬陷。他把父亲的失踪与靖康之耻联系起来了,父亲很有可能遭到了劫持,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父亲有难儿子理应出手。第四天,他在学校里露了个面直奔市委大院。
从学校到市委必须经过御前街。施家臻路过御前街的时候,御前街正在发生一起轰动江都市的哄抢事件。一支市政工程队在挖掘下水道过程中发现了大量古钱币,引起了市民的哄抢。施家臻到御前街的时候,一波哄抢高潮刚落,但散落在地上沟里的古钱币比比皆是。施家臻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拾币行列。那个年代没有电玩游戏,平时玩耍的最多的就是打弹子笃铜板。笃铜板的道具就是古钱币。施家臻不满10岁玩兴正浓,全然不知平时玩耍的东西是文物,也不知地上出土的东西是国家财产;更不知哄抢私分地上出土的东西是违法的。
从发现、哄抢、拾币的时间差里,公安和工人纠察队已结集到位。御前街两头警笛声骤起,公安和工纠队从两边围堵上来。拾币的民众傻了,施家臻更傻了。这时候施家臻看到有一个面如猴脸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突然蹿出事发地企图出逃,被一个带红臂章的妇女揪住后衣领像提小鸡似地拎了回来,嘴上大声呵斥,再逃就给你铐起来。那妇女人高马大,臂上红袖章使她威风有加。施家臻打了寒噤,脸上却汗水不断。逃是没指望了,但也不能任其摆布乖乖地坐上警车。进了公安局不仅要连累下落不明的父亲还让贤良淑德的母亲蒙羞。他下定决心凭着感觉朝那妇女靠过去。
阿姨,这是拣来的铜板,我要回家。他左手拉着妇女的衣角,右手摊开有着几个铜板的手掌哭泣地说道。那妇女低过头来看到他楞了一下。刚才精神高度集中,冷不防身边出现了一个孩子,让她吃了一惊。
孩子十岁左右,一张稚嫩的脸上挂着两条肮脏的泪痕;一条士林蓝背带裤里的白色衬衣沾满了泥土。那妇女本能地把他有着铜板的手掌合拢成拳厉声说道,小鬼,你怎么跟来的?!然后蹲了下来,凌厉的目光瞬间柔和起来。这种眼神施家臻非常熟悉;这是母亲的眼神。那妇女温和地问,叫什么名字?他怯生生答道,施家臻。听好了!那妇女又严肃起来,她说,等一下我把你带到巷口,我让你回家你马上跑。施家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妇女做了个深呼吸,好像运了运气,然后站了起来牵着施家臻的手,像母子一般朝巷口走去。
巷口站满了警察和工纠队员。那妇女朝他们笑了笑点了点,算是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低下头对施家臻说,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快回家!她看着施家臻似信非信的眼神又推他了一把说,还不快回家!
施家臻明白了,撒腿就跑。在跑的过程中他还在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市委书记的儿子会不会放他走。当时是没有答案的,那时候他还小。后来经过了上山下乡,再返江都,心里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会放他走的。善良莫过于普通老百姓;母爱是没有界限的。这是他以后坚定不移的认识。几十年过去了,那位妇女的影像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江都是他的家,有他牵肠挂肚的地方。
当年火车站改建方案因为四车道的公路途径御前街引起了争议。争议一方以土生土长为代表的干部,他们认为途经御前街的四车道正好是御前街的商业中心,又是江都本地人心目中的市中心,它承载着江都千年文化;周围老字号品牌更是星罗密布,动迁起来劳民伤财。另一方是其他省市调过来的干部,他们认为延龄商圈基本形成,具有标志性建筑的延龄广场成为江都市城市中心已成定局;御前街的商业影响不了江都市的经济建设。
在一次专项办公会议上,当时还在省委工作的施家臻突然出现在会议室。
如果说对火车站改造方案有异议属于保守派,那么区委书记杨逸群就是保守派的头了。他快到“点”了,他不希望在他退下来的时候,御前街商业中心被四车道的车轮碾平。他首先发言,他从吴越文化谈到了南宋。讲到南宋,他又把陈宝兴搬了出来。他说,住在御前街116号已故著名评书艺人陈宝兴在文革时期说过这么一段书,宋高宗巡幸江都途经御前街的时候,遇到一位民女告御状。高宗皇帝明察秋毫英明断案,严惩了知府,夜明珠完璧归赵。在老百姓的欢呼声中他兴致勃勃来到民女珠宝店。民女的丈夫姓张名柏森,字兴元。珠宝店由她丈夫的字命名,叫兴元珠宝。高宗皇帝看到案板上有块空白的匾额,唤来笔墨,挥毫题写,一改洒脱清丽的风格,圆润饱满的隶书信源二字跃在匾额。高宗皇帝在御前街留下了墨宝且寓意深厚宽泛;业主张氏及其子孙遵循信心之源信誉之源的经营理念,使得信源珠宝久盛不衰。更为称奇的是,陈宝兴在评书中说,高宗皇帝的宠妃刘贤妃是那位民女的胞妹。当然,民间传说、艺术化了的评书不足以说明它的真实性,但肯定也有它的缘由。有些史料真实性需要我们去核实去考证。我以为,御前街很有可能有宋高宗的行宫。他又说,既然御前街承载着南宋的历史,那么御前街也就有了受保护的宠幸。谁来保护它呢?!说到这里,区委书记恳切的目光向与会者扫视了一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保护的主体是我们这一级领导!他单薄胸脯往上耸了耸,好像随时准备用自己瘦弱身体来抵挡来往车辆。
杨逸群的发言,施家臻听得非常仔细,他时而点头时而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这让那些保守派们有了底气,也更振奋了正在发言的杨逸群。他说,现有的火车站已有近八十年历史,它已跟不上江都市经济发展的需求。火车站的改造是江都市老百姓期盼已久的大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城市建设而忽视对历史文物的保护。于是,他提出了折中方案:改道。
改道这句话说得很平稳,但对俞一凡来说不啻是一声惊雷。他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三十出头,来自于湘西,是中国美院的博士生,也是火车站改造主要设计者。当他一听到区委书记的建议,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反剪双臂被人往外拎;他慌不迭地连声说道,不可以,不可以!他情绪有些激动,屁股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忽然,他发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向他扫来,表情各异,内涵丰富,心里一愣,屁股又落在原来的位子上。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在座的都长者,而且个个位高权重,要不是火车站改建项目,他想都没想过在市政府会议室里有自己一席之位。
半年前,他接到了这项设计任务心里很是激动;这不是一般的楼盘设计也不是普通意义的商贸大厦,它是一个城市整体规划中一项重大项目。火车站是城市的面孔也是一座城市的标志。这意味着在江都市志上会留下这么一笔:某某年,江都市新火车站落成,设计者俞一凡。他觉得自己站在重大转折点上,头顶着耀眼的光环,面对着是广阔的锦绣天地。他被载上了一个想象不到的平台——政府官员的荟萃之地。那种交流的场所交流的方式与他几个落魄艺人相聚的破酒吧相去甚远。
他到江都市第三天,就得到前市委书记的召见。在前市委书记宽大的办公室里,接受了两点设计要求:一,火车站寸土寸金,不能超出现有火车站占地面积。二,畅通出站通道,切忌旅客滞留之苦。到底是市委书记,说话简洁明了,不像美院有些领导说话拖泥带水、啰里啰嗦。走的时候,市委书记送给他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不能让后人唾骂,他们不会唾骂车站,唾骂的是这一届父母官和设计者。
那一天是周末,他走出市委大楼很亢奋,原想叫上几个同学喝酒,转念一想,那些个都有遗珠之憾,不是满腹牢骚就是愤世嫉俗,岂不坏了自己的好心情?!他犹豫了一会用手机拨出号码。一会儿手机那头传来了略带沙哑充满磁性女中音,哟,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来?听她口气他们似乎不经常联系。想你了。俞一凡笑着说,子涵姐,我七点到“1997”不见不散。口气不容置疑,显得很熟泛。
“1997”是个酒吧名,坐落在景区外一片树林丛中。树林里古木参天,地形复杂。酒吧依势而建,顺势延伸。初看,不是那里缺一块就是这边缺只角,但仔细观察却丝丝入扣层层相连。这是俞一凡的杰作。他把家乡木结构吊脚楼巧妙合理的设计,又吸取了十七世纪美国中西部乡村酒吧的元素,点缀在景区边上。“1997”把江都市酒吧业推向了高潮,也使股东们成为有产阶级。俞一凡到的时候,大股东子涵早在那里候着了。桌上一瓶刚开的马爹利蓝带。老板娘越来越漂亮了!俞一凡刻意装得色迷迷地说。去!寻老姐开心,子涵说着斟上酒,俩杯一碰一饮而尽。
子涵大俞一凡二三岁,素颜黛眉;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却很缠绵 ,好像无时不刻地诉说着人世间的情愫。她丰腴但有型有款,腰细膀圆,乌黑的短发恰到好处地飘着几缕红发。她身着无袖齐肩收口紫色内衣,楞是把丰满的乳房凸现出来。她说,捡了一票还是找到了倾心的靓妞,有这么开心?几杯洋酒落肚,俞一凡肌体动作多了起来,他摆着手说,我与金钱无缘和靓女无份,就是高兴。他很想把火车站的设计项目与子涵分享,但火车站改建毕竟与江都人息息相关,过早地在社会上传来传去不太合适,也显得自己浅薄。
那天他醉了。幸亏俩人都是单身,不会有绯闻也没情感纠葛。子涵只得生拽活拖挪到自己家里把他放倒在床上。俞一凡似醉非醉地抱着她的腰不放,脸紧贴她的胸部磨蹭,就像吃奶的婴儿在母亲怀里寻找奶头。子涵挣扎几下,便躺了下来,让自己喘了口气;后来索性脱光了衣服,卸了胸罩,像一个母亲床上喂奶,把奶头塞进了他嘴里。他吮了几下,呼吸均衡起来。
子涵看着他睡过去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他是很努力的,设计也是成功的。新火车站是立体复合式,地面是公交车道,二三层小车道。按照设计,出站旅客瞬间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出口没出路是不行的,于是就有了四车道的构想。但是问题还是出来了。四车道将在御前街撕开很大一条口子,而这条口子恰恰是御前街商贸集散地。它历史悠久,又是御前区创收的主要地块,跟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御前区区政府冲突可想而知了。
火车站隶属御前区,火车站改造御前区区政府理应是参与者。他也曾和区委书记多次沟通,虽然没达到共识但相处得很好。
他十分受用“沟通”这个词;“沟通”意味着平起平坐。与一个大区的党委书记平起平坐是多么荣耀的事。虽然没人与他分享,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他俩一见如故,短短时间就成了忘年交。他不喊他的姓,直呼他的名:一凡。俞一凡不叫他书记,称呼他为杨头。“头”当然是一方头儿的意思;叫他杨头亲切不失尊敬。所以在今天的论证会上杨逸群对改造方案与保护文物这个高度联系起来,并提出了改道,让俞一凡始料所不能及。
俞一凡坐了下来,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嗓子说,改道肯定行不通。俞一凡知道杨头改道的意思,就是转个直角避开御前街商贸地段。他接着说,多弯道是城市规划最忌讳的,它会给城市留下拥挤、堵车的隐患。他又从心理学的角度说,环境会影响人的心理,多弯道势必缓慢城市的生活节奏。
俞一凡说着说着又忘乎所有了。坐在他对面的杨头有点着急了,他发现施家臻本来和蔼的面孔逐渐严肃起来。
他对俞一凡是有好感的,有文化有思想暂且不说,他更看重他的勤奋;在这物欲横流人人浮躁的年代,俞一凡是难得可贵了。火车站的设计方案也无可厚非。提出改道无非迈不出自己那道坎,而作为御前区一把手也得争一争,毕竟与御前区利益相关。但他更不愿意看到俞一凡栽在这里。官场经验告诉他,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处理不当也会让你一蹶不振。
俞一凡一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他还在说,御前街的商贸模式是小集镇模式,小集镇模式迟早被淘汰。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叭地一声响,紧跟着一句不易听清的粗话。但杨逸群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是施家臻的风格,摔笔记本骂粗话。他想,完了!俞一凡据理力争向反方向逆转着。
施家臻是正宗的红二代,无奈沦落民间太久;下过乡支过边,又在企业里待过,难免有平民的习气企业主的霸气。什么是素质?外表彬彬有礼内心阴险毒辣是素质?带高帽游街批斗也叫素质?有个底线,有一方土壤,老百姓承认你认可你,那就有了素质。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不会说出来。
施家臻对眼前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并不陌生。江都市新火车站委托美院设计是他提议的,美院报上的名单第一个审阅也是他。现在看到俞一凡本人,尽管他不喜欢光头的人,但总比留着长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伪艺术家看上去顺眼多了。光着头勃发着精神气儿,施家臻还算满意的。不过,他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什么心理学,什么社会发展规律?一股气上来就发生了刚才一幕。
会议室鸦雀无声,俞一凡更是瞠目结舌。
你了解江都人吗?了解江都人对御前街感情吗?施家臻似乎不屑于俞一凡的回答,把目光投向与会者接着说,火车站的改建工作迫在眉睫,一方面要保证火车站改建工作的顺利进行,另一方面要对御前街历史遗址加强保护,特别是在维护、重建上加大力度。御前街是江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施家臻的讲话居然赢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施家臻用他严肃表情享受着兀自而起的掌声。掌声过后他又把目光移向俞一凡,俞一凡,你必须对火车站整个改建工作进行跟踪监理,同时对御前街的保护,特别是维护、重建化大精力,具体由御前区区委书记杨逸群同志协助你。
俞一凡懵了,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