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错位 作者:冉冉 发布时间:2020-04-10 15:28:18 字数:6140
御前街自江都市最南端,像一条巨龙穿过市中心蜿蜒延伸到北面的运河边;不知是考虑到交通便利还是觉得龙尾在运河边截断不够吉利,后人在运河上架起了四只轮子可以通过的桥,既平坦又宽敞。一位德高望重的有识之士称,龙为天之神,能兴云降雨润泽百姓。于是取名为天水桥。御前街的龙尾越过了桥面左右甩动,有了诸多支路,周边四通八达,其风水换来了近千年的繁荣。
御前街鼎盛于南宋。北宋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国所俘,却让没有希望一直被皇兄宋钦宗当枪使的康王赵构登上了帝皇宝座,从而拉开了南宋的序幕。然而让宋代历史浓墨重彩的并不是延长了赵氏王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寿命,而是宋高宗赵构头顶上逃跑皇帝的桂冠。
且说南宋王朝不堪金兵追击,一路南逃,在江南一带休养生息。宋高宗赵构为选址设都,多次来江都市考察,留下了很多传说。在诸多传说中,流传最广最贴近民情的是住在御前街曲艺巷那个说书先生的那个脚本。
说书先生,当地人称他为大书先生。他叫陈宝兴,学历不高却对宋史颇有研究;说书更是无师自通。如果说当地人对岳飞,宗泽或者秦桧等众生相有了空间影像,肯定是从他那国字脸上演绎出来的。无论在座听书抑或路过旁听的,只要一过他张扬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说那本书。其实他的身材相貌跟英勇神武并不搭边。一米六八身高,高额宽嘴,一双眉梢往下挂的三角眼,不过那两道浓眉闪动起来也会推波助澜彰显岳飞的英武和宗泽的睿智。他说啥像啥,在御前街乃至江都市较有名气。
按照合约他每天说书两场,其他时间都厮混在茶馆店走穴挣外快。三十多岁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可惜好景不长,一九六六年来了一场革命;因为是文化上的革命,充满封建腐朽,臭气熏天的曲种----评书,首当其冲,一番闹腾,曲艺团偃旗息鼓。陈宝兴是合同制艺人,虽然免遭口殊笔伐之苦,却走进了失业行列。陈宝兴的小日子不好过了。
一天他走进了江都唯一没被关闭的茶馆店。
这家茶馆店很特别,没有营业执照也不明码标价,你付多付少甚至不付也可以,走的时候照例送上一句,有空再来。它坐落在御前街与曲艺巷拐角处,一个门面靠曲艺巷,另一个门面临御前街,门牌号码按御前街序列。茶馆店主人是位满头银发的妇女,谁也不知道她多少年龄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学前顽童叫她白毛女。叫多了叫顺了也就成了她的名号。唯独陈宝兴叫她阿姐。
茶馆店很简陋,炉子前摆了两张像学校里的课桌权当吧台。吧台前面有一张小方桌;方桌面上的右边放着一块黑檀醒木一把折扇。虽然好久没人说书了,但还保留着原先说书的样子。也许白毛女阿姐坚信还会有说书的那一天。
茶馆店很冷清,在坐的都是上了年纪家境比较好的街坊邻居。他们都是陈宝兴的茶友和听众。陈宝兴进来没搭理他们,也没朝说书的那张台子瞄上一眼,顾自在角落里找了位子坐下来。自从失业以后,他很少来喝茶。说书的人进出茶馆有瓜李之嫌,就像退伍军人玩弄枪子一样,让人不放心。可是喝茶的街坊邻居没他想得那么多,见他进来就三三两两地走了过去;有个邻居索性把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大家团团圆圆地把他围了起来。陈宝兴自然而然又成了主角。
陈宝兴一脸晦气且心事重重。闲着没事的街坊邻居纷纷劝他,要他想开点后面的日子长着呢。坐在他旁边的邻居叫杨天宝,他觉得陈宝兴今天的情绪不是因为失业之故,肯定出了其他事情。于是他拍着陈宝兴的肩膀仗义地说,陈先生,有什么为难事说出来,也许我们还能帮上忙。
陈宝兴本来就有点感动,自己失业快一年了,街坊邻居没有把他当外人,还像以前那样众星捧月似围着他,现在听邻居杨天宝这么一说,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陈宝兴说起书来眉飞色舞,语流通畅、语调抑扬顿挫,说到自己的家事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家听了半天才听出了大概。
原来他老婆白天糊火柴盒晚上加工服装,日夜劳作患上了眼疾。刚才去了医院,医生说要动手术。他问要多少钱?医生说四五百。医生又说,不包括治疗费。陈宝兴听了懵了。老婆听了扭头就走。
他老婆叫胡月花,十七岁从安徽老家逃荒到江都,十九岁在三元书场当服务员的时候认识了陈宝兴,二十岁嫁给了他。嫁给他是胡月花福气。陈宝兴孑然一身,阿哥养少爷自赚自用。说书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在当时也算是个钻石王老五。说书使他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他不刻意打扮自己,但把自己梳理得清清爽爽。
胡月花刚刚进他家门时,面黄肌瘦,一米六零的个子像干瘪的竹竿。陈宝兴不急着结婚。他说,女人需要调养,还得调教,然后打扮。这叫二调一扮。一年下来,胡月花干瘪的身材丰腴了,臀部饱满地往上翘了起来,那对乳房像发了酵的白馒噌噌往外涨。一个美女脱颖而出。陈宝兴很是得意,闲暇之时让胡月花挽着他的胳膊东游西荡,好像他旁边是一幅周昉的仕女图。当然他认为自己的作品价值要比周昉的仕女图多了去。
一年后结婚。新婚之夜艰难交合,双方才知道一个处男一个处女。这个秘密如同一帖催情剂,床第之欢一发不可收拾。当年结婚当年生子。胡月花聪颖乖巧,一边相夫教子,一边洗衣做饭,把家料理得妥妥帖帖。陈宝兴一如既往,一到晚上搂着老婆裸体要这要那;胡月花乐得如此,任他胡作非为。
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陈宝兴的好日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宝兴想到老婆多年辛苦,现在身患眼疾,自己却无能为力鼻子一酸哽咽起来。
弟妹的病要治,医疗费大家凑。白毛女阿姐首先打破了沉默。街坊邻居也附和道,对,我们都凑一点。
怎么凑呀,陈宝兴双手一摊说,现在是泥菩萨过河,大家自身都难保。陈宝兴说的实在话。现在的人子女多工资低,日子都不好过;况且在坐的街坊邻居都退休了,一个月也就几块钞票,凑几百块谈何容易。这时候街坊杨天宝站了起来,他属于有点文化的。他说,说书,说新书。岳飞,杨家将,秦桧大家已经耳熟能详。你通宋史,编个新的。大家帮你联系听书茶客,每场收费。这个主意出得大胆。陈宝兴小心翼翼地问,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国家又没明文规定民间不能说书听书。杨天宝说得理直气壮,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
陈宝兴沉吟了片刻,心里有了就此发挥的欲望。他的脸部表情突然生动起来。他说,你们知道御前街的来历吗?显然他没想要大伙的答案也就没给大伙插话的时间,他接着说,御前街原来叫衙前街,人们为了感恩,把它改为御前街。大家敛声屏气,知道他进入了说书状态。
八百多年前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住在玉皇山山顶的郑道长走出道观,旁边随着一个手执灯笼的仆童。风推着灯笼,灯笼里的火苗忽闪忽闪地跳动起来,使得周边景物时而显现倏忽消失,仿佛鬼魅魍魉在交错运动。仆童虽然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是打了个寒噤。他偎着郑道长的胳膊双双走到望景台。郑道长表情肃穆,目光如炬凝视着东南方向。东南方向雷电不断。突然,一道银光张牙舞爪地从天而下,划出一道弧线消失于地平线里。郑道长喃喃自语,银光闪,白龙现。雨过晴,天子临。尔后抬起手中拂尘指着东南方向说,明天必出大事。仆童哆嗦地问,好事还坏事?郑道长搂着微微颤抖仆童,仰着天连声说道,天机不可泄,天机不可泄也。
郑道长指的东南方向就是我们江都市。那天夜里,江都雷雨交加。天压得低低的,偌大的雨水仿佛是从屋檐上倒下来似的。半个时辰后,雨水渐落渐止。正当老百姓暗自庆幸的时候,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银光从天而降,落入御前街穿过几个巷口倏忽消失。雨水戛然而止,苍天放空,群星璀璨,月光如水。御前街夜如白昼。百姓鱼贯而出,朝天作揖以为答谢。善良淳朴的老百姓岂能麻木不仁,那怕一个好的征兆也会对老天爷而感恩戴德。
百姓看到的是一道银光,在熟谙天道的郑道长眼里分明是一条白龙。龙为天子。那么为什么是白龙而不是金龙黄龙呢?!欲知真相,且听下回分解。
陈宝兴摆了个噱头作出了要走的样子。街坊邻居嚷嚷起来,太短了不作数。况且今天是预习,到时正式开讲再分章回。有几个索性掏出钱来,五分一角往陈宝兴的位子上扔。陈宝兴急了。他本来就没走的意思,只不过正好章节有了转换也就习惯性地卖了个关子;再者,他也想看看听书人的反应。然而大家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扔出来的钱就像甩过来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一年多来郁结在心里的酸苦辣甜泛了上来。他想抓醒木,没有;抓折扇也没有。他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双手合拳十分诚恳地说道,你们为我所忧,为我所难,为我想方设法解难,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岂敢非分之想。你们把钱收回去,给我留个脸面。
茶馆店鸦雀无声,只有几缕香烟不合时宜地缭绕着。几个扔钱的邻居悄悄地把钱拿了回去。
陈宝兴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龙为天子,但天子不是龙而是真龙转世。那么,为什么是白龙又为何在御前街显现,容我向客官一一道来。
唐代高僧玄奘坐骑叫白龙驹,他与玄装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历尽艰辛。八戒有贪色戏女之乐,悟空有嬉笑怒骂之快,就是憨厚耿直的悟净也功德圆满修得正果;唯独白龙驹劳苦功高未得殊胜。西天取经回来,白龙驹被玉帝召回。本应天宫颐养天年,不料大宋有难又被玉帝遣落凡界。白龙驹下凡来干啥呢?郑道长一言道破,银光闪,白龙现。雨过晴,天子临。郑道长说得清楚,大家也听得明白。当朝皇帝是白龙驹转世,并且要在御前街出现。
果不出所料,翌日上午御前街响起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自南而来,前面两边御林军开路;他们腰佩大刀手执长枪,好不威风。几个顽童就像受到惊吓却又好奇的小鸟穿街走巷叽叽喳喳地叫喊,皇帝老儿来了!不消多时,江都万人空巷,御前街人山人海。江都老百姓世世代代没见过皇帝也不知道皇帝长得怎么样?听说皇帝来,自然有了见皇帝近皇帝沾点皇气交个好运的强烈想法。江都不是京城;京城人遇到御驾自觉双膝落地口呼万岁,江都人没有见过御驾也没有跪拜的习惯,看一眼皇帝无非是讨个吉利买个心安。不过,还真有人跪了,而且是位女子。
那女子突然冲破御林军人墙,落入街道中央,额头抹上冤字的白色丝巾;她双膝跪地,双手捧着状子举过头顶,口号冤枉。一时间道路两旁的人流像决堤的洪水涌了下来,又如堰塞湖似地停留在女子身后……。
端坐在玉辂上的高宗皇帝开始听到一阵尖利的声音,随后有人说,当心刺客,保护皇上。他站起身来,越过侍卫往前一看,二百步之外人头攒动布衣成墙。他大惊失色跌坐在玉辂上。
高宗皇帝不是个懦夫,他不仅有帝皇之相还有帝皇之才。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康王英明神武,有艺祖之风。那为什么会在侍卫重重保护之下而惊慌失措有失帝皇之尊的呢?这要追溯到几年前一次血淋淋的经历。那一年,还是康王的赵构受皇兄钦宗皇帝之命,会同官拜刑部尚书的王云出使金营议和。要去金营必经磁州,磁州的守将是与赵构不一般关系的宗泽。如果磁州的守将不是宗泽,如果没有人把赵构出城外进金营的消息传递出来,那么就不会发生“纾国大难,血溅磁州”的悲剧。生与死就差一步之遥。就在赵构一行出了磁州城时候,得到消息的宗泽快马赶了上来。在郊外,宗泽拜见了康王赵构。当知道赵构出使金营,宗泽死活不从,他说,你赵构第一次出使金国能够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今消息传来太上皇宋徽宗皇上宋钦宗已被金蛮子贬为庶民,朝廷凶多吉少,这次再去必死无疑。宗泽是行伍出身,嗓门粗大,围观的老百姓听明白了,这伙人是去金营议和的。议和无非是赔偿金银割让土地。然后增加赋税徭役。羊毛出在羊身上,吃亏的还是老百姓。于是群情激愤,拉缰绳的拉缰绳,扯马鞍的扯马鞍,围着赵构不让他前行一步。老百姓的行为激怒了赵构身边的刑部尚书王云,他亮出身份大声叱责,那神态口气就像公安局长在教训一批盲流。开始大家懵了一下,又马上有人认出了他。他就是上半年在磁州借抵抗金兵为名,不顾百姓生死毁房驱民的官员。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位年轻人跳上去就是一拳。王云翻身落马。老百姓蜂拥而上,拳脚相交。有人喊,他是朝廷一品命官。一位旁观的妇女斜着眼轻蔑地应声道,朝廷都要灭了,一品命官还不如我们磁州菜馆的一品香。
一品香是什么?它是磁州菜馆一盘辣椒炒洋葱的下酒菜。
王云死了。王云那条命就像一盘辣椒炒洋葱被老百姓三下五除二吞没了。赵构心惊胆战地目睹了整个过程。留下的阴影使他对老百姓有了病态的惧怕。高宗皇帝不怕刺客就怕老百姓。
高宗皇帝在仪仗队一阵鼓乐声中恢复了常态。丞相吕颐浩屁颠屁颠上来禀告,有人告御状。高宗皇帝虎着脸没吭声,心里却感到新鲜,又觉得玄机四伏。自从南京应天府即位以来,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如今平息苗刘兵变,北方强虏不战自退,有了时间择地建都也能像先祖一样在殿堂里上朝议事,岂不料择地途中恰逢御状,难不成是上天的旨意?!他甩开了侍卫的搀扶走下了玉辂。此刻他已胸有成竹,便在左右侍卫相拥百官尾随下向前走去。在离那女子五步之远接过吕颐浩递过来的状子御览。状子告的是江都知府,说他巧取豪夺,欺压百姓;为了得到她家镇店之宝将她丈夫打入监牢,其夜明珠据为己有。
高宗皇帝沉默片刻,反剪双手度到女子跟前说,朕问你,你必须如实答来,不得半点虚假。女子答,是。你家开珠宝店的?女子答,是。高宗皇帝又问,珠宝是如何定价的?女子说,重量、大小、成色。夜明珠属于珠宝么?女子答,是的,是珠宝中的极品。高宗皇帝听罢对身边的亲军指挥使王三说,带被告,查抄赃物。王三应声而去。高宗皇帝又对左边的侍卫耳语一番,侍卫点头就走。
御前街偌大的场面寂静无声。半个时辰,王三手捧着夜明珠把江都知府带来了。高宗皇帝对纳头就拜的知府说,朕问你,你如实说来不得半点虚假。知府答,下臣不敢。高宗皇帝问,夜明珠是你的?知府答道,是的。据我爷爷讲,夜明珠是后周世宗柴荣赠与祖上。高宗皇帝皱了皱眉又问,你可知道斤两大小。知府答,不知。过称测量怕对祖上不恭。高宗皇帝一甩手转过身对女子问道,你可知道斤两、大小。女子答,知道。大声报来。高宗皇帝一声吆喝,那女子流利报出,夜明珠重十八两,周长七寸有六。
过称!高宗皇帝又加了一句,唱票!
侍卫迅步上前过称测量,随后唱出,重十八两,周长七寸有六。
该当何罪?高宗皇帝问吕颐浩。死罪。吕颐浩说着转过身对已经瘫软如泥的知府厉声喝道,拿下,打入死牢。
瞬间,御前街响起雷鸣般的声音,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高宗皇帝断案那天起,衙前街就改成了御前街。说着陈宝兴双手抱拳,今天就讲到这里,敬请教正。我也该回家做饭了。
邻居街坊唏嘘不已。
陈宝兴的高宗皇帝御前街断案的说书版本,其真伪无法考证,但是御前街的繁荣确确实实是那时候开始的。各路商家不惜重金,见缝插针置地买房。御前街老字号品牌林立;珠宝店更是蜂拥而至,最有名的三家:信源、乾源、义源。
御前街繁荣昌盛沿革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江都市火车站已经跟不上经济形势的发展,改建工作正式启动。
新火车站最大的特点是迅速疏散到站的旅客,为防旅客滞留,除了畅通南北向道路,又在火车站正面建了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公路。四车道公路由东向西,像一把利剑截断御前街,直达江都市景区。新火车站的落成改变了江都市的商业格局,商业重心迅速向西北方向转移,从此御前街冷落下来。
有人说,四车道的公路割断御前街的“龙脉”;还有更神更具体的说法,四车道途经御前街这个点,正好是“七寸”上,“龙”被打到了“七寸”,自然一蹶不振。怀旧之情激发了老百姓无限想象力,把御前街的衰落说得有声有色,活龙活现。但是,他们所激发出来的智慧仅仅停留在“看图说话”的层面上,没有描绘蓝图雄心壮志。然而有一个人非同寻常,他正在酝酿一个庞大而雄伟的计划。他就是江都市父母官市委书记施家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