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国情仇( 一)

　　一
　　《诗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刚进七月，正应该是天气由热转凉的季节。但是今年的夏天格外的闷热和漫长，在暑热中煎熬了一夏天的开封百姓,日日盼望的秋凉总是不到。
　　今年夏天因暑热而死的开封市民比往年多了几倍，汴河、蔡河里几乎每天都会捞上几具漂浮着的死尸，都是因贪凉而被淹死的人。最初，人们还要围拢上去看看打捞上来的尸身，摇头叹气，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每当傍晚饭后，人们纷纷拥到天街、大相国寺广场等宽阔的地方纳凉。那些挤住在穷街陋巷矮檐下的穷苦百姓，则是三一群五一伙的占据了街巷里的每一块空地，聚在一起侃天说地、里短家长，手里的破蒲扇劈里啪啦的拍打的山响。原本污浊燥热的空气里又添加了汗馊味、脚臭气等许多味道，简直让人喘不过来气。
　　男人赤膊短裤，光着脚底板，女人也是短衣襟小打扮。小点儿的孩子索性光着腚在人群中追逐打闹，钻来绕去，脚下趟起阵阵扬尘。他们一个个瘦得肋骨一根一根的，细细的脖子上支着个大脑袋，嘴里还不时的啍唱着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发愁，人家有油伞，你家有大头。”
　　也不知碍到了哪个男人的事，兜屁股踹倒在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去你娘个头”，接着吵架谩骂哭叫声混成一团。
　　白天炽热的大阳晒了一整天，到处热气蒸腾。这时天空暗了下来，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锅盖扣住整个开封城，开封城变成一口大蒸锅，又黑又不通气。连一丝风也没有，热得人透不过气。
　　将近子夜，暑热似乎有些消退，头顶上的星空也越来越亮。突然，人们被惊呆了，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的惊叫；有的叹气；有的屏住呼吸，一齐仰头望向天空。
　　一道流星划破夜空，在暗黑的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向皇城的西面坠落下去。那是一颗开封人从未见过的最明亮耀眼的流星，璀璨却又是那么的短暂。
　　见到的人不知这是吉利还是凶兆，胆小的人悄悄离开人群，转身回了家。
　　大凡上了些年纪的老人，大多经历过血雨腥风，兵荒马乱的五代十国战乱年代，天下太平才刚刚十几年，记忆犹新。劫后余生的他们如惊弓之鸟，一有些风吹草动、天变异象，便惶惶不可终日。
　　尽管人们议论纷纷，仍是吉凶难测。许多天后人们才醒过闷儿来，那可不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流星，那是天上的文曲星被黜落到凡间受苦受难，不久就会挣脱劫难重返天界了。
　　人群逐渐的散去，街巷里空荡起来，混浊燥热的空气中隐约传来悲戚的呜咽声。
　　“呜、呜一一，都怨你，都怨你，你个窝囊废！你不是男人……呜呜，天啊，还是让我早点儿死了吧！”
　　一声声压抑着的凄厉的女人哭泣声撕破了黑暗，音量虽然不大却撕心裂肺，听的人肝肠寸断。这又是开封城寻常百姓家里，夫妻因揭不开锅在吵架？
　　有点像，只是少了男女对骂的声音。
　　哭声尽管压抑，仍然穿透厚重的围墙。街巷里听到哭声的男男女女更加剧了心中的恐慌，这里的老街坊们知道这院子里住的什么人？只是谁也不敢议论，有些话宁可烂在肚子里。
　　几个月来，这悲凄的哭声时不时的在小院上空响起，只是今晚的哭声格外惨痛。
　　哭泣声越来越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们一起去死吧，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女人低低的声音掩抑在啜泣声中。
　　“死，我倒是想过，可怎么死？我们连把菜刀都没有，也没有药……。”男人无奈的低语着。
　　“那就上吊。”女人决绝的态度显示出她已失去生存的意愿。
　　“上吊？这里凳子一倒，院里那几个下人立刻就会冲进屋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到时候也是死不了活受罪。”
　　女人无言，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绝望地道：“要死也是我去死呀，罪在我一人，我死不足惜。可你还年轻，你这样的年纪，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了我的牵扯，你还能活下去，也许你的生活还会出现转机。”
　　男人塌肩佝腰，低垂着头踽踽躲到院里。院里的几个下人没有迎上去服侍，反倒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角的暗影里。
　　东方的夜幕下龙楼凤阁连霄汉，只不是“汉家江山”。巍峨的殿宇，既熟悉又陌生。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一切的一切都留待梦中相见吧。
　　男人满脸泪痕，悲愤地向天喃喃道：“百无一用呀，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怨谁？怨我？谁也怨不得，要怨就怨天，要怨就怨地，时也运也命也，我哪有回天之力啊！我要是有那本事，何至于此。苟延残喘，像蜀主刘禅那样装得乐不思蜀？难、难、难。愁呀，愁，天可怜见，愁到何时方是休？问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恰似什么？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对夫妻是什么人？
　　看这男人枯瘦苍老的外貌应该在五十多岁到六十之间，其实再过几天才是他四十二岁的生日，屈辱恐惧的生活早就压垮了他。
　　男的叫李煜，他是建都在金陵的南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史上称他为“南唐后主”。提到李煜这个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在当时及以后都是个非常著名的人物，他有两个显赫的身份，一是国主，二是词人。抛开他曾做过一国之君的显赫身份不说，他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精于填词。他还致力于藏书，此外他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做为国主，他的人生是失败的，他把三千里锦绣江山拱手献给了大宋；做为词人，他是成功的，而且是极其成功的，让当时人和后人永远的记住了他。因为他的最有影响的词，都是在被囚禁在东京汴梁期间填的，后世的学者还把他的词定为宋词的源头。
　　李煜在填词上有着极其重要的贡献，形成了以他为核心的南唐填词中心，其成就及影响，风头甚至盖过人文荟萃的西蜀。而且南唐词发展到李煜这个阶段，词风大变，与传统的花间词专写饮席应歌、乐筵按曲有了很大区别，使得南唐、西蜀词有了“文野之分”的评价，将填词由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是位真正的词人，写了不少优美感人的词章，留下许多佳句。他的主要作品都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囚禁时填下的，篇篇都是泣血之作，感天动地。
　　他的词把家国情怀、人的感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再加上后来出现的豪放派，词在表达人类情感、爱国情怀等方面都达到各类文学体裁的巅峰，词在这方面的表现力远较诗歌张力大，产生了无数感人泣下、流传千古的词章和故事。
　　两年前，也就是大宋开宝九年（976年）的年初，李煜和他的小周后做为俘虏，被押解到大宋都城东京汴梁。归降大宋后，受封“违命侯”，被囚禁在开封城西北角的一座院落里，终日和他的皇后小周后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里周围遍布兵营、妓馆和民居，尽管听得到外面的车马喧阗和欢声笑语，但他轻易也出不了这个院门。只能从院墙上方向东眺望皇城的殿宇，以及联想到更遥远的永远无法再见到的龙楼凤阙，那里是他的故国家园。
　　李煜抹去脸上的泪水，仰望幽暗的夜空，思绪忍不住飘飞回两年前“仓皇辞庙日”那悽惨屈辱的时刻，他不禁长叹一声：悔不该杀了潘佑、李平！
　　二
　　两年前是大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李煜被押解到汴京，开始了他的囚徒生涯。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三千里锦绣河山在自己手里断送了，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从高高在上的国主沦为没有自由的阶下之囚。
　　进京途中他还在想，沿路让人围观的屈辱是免不了的，进了东京他要以什么面目在东京百姓面前露面。楞充英雄装作满不在乎？毕竟自己也曾是一国之君;低眉顺眼摆出一副可怜相？成者王侯败者贼，只会招来轻蔑的白眼。
　　幸好指挥攻打南唐的大将军曹彬还算仁义，没有让他在黎民百姓面前抛头露面，躲在蓬车里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让开封城喜欢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对待李煜这个囚徒还算礼遇，定时召见，酒食充足。
　　身为臣虏，李煜早已放下了曾为国主的架子，只保留了文人士子的一面，除了填词，剩下的时间就是饮酒，以此来消磨无奈的时光和排解胸中块垒。
　　他经常喝的大醉，赵匡胤担心他的身体，一度限制供酒。李煜哭诉道：陛下断了我的酒，您让我的日子如何打发呢？赵匡胤想了想，也是，李煜说的也有道理，他除了喝醉酒还能干什么呢，于是恢复了供酒。
　　如果日子就照这样混下去，李煜也许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还会留下更多优秀的词章，最终大概会死于酒精中毒，也算落个寿终正寝的好结局。
　　然而，就是这样的囚徒生活也成奢望。好景不长，就在他到东京汴梁的当年年底，李煜的人生又发生第二次重大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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