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凯看了一下手机，两点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尽头——那里是两间副总监办公室，一间是陈学敏的办公室，一间是许林钟的办公室。何凯看到许林钟的办公室没有完全关紧，便起身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声慢吞吞的“请进”。何凯轻轻地推门进去，许林钟正靠在椅子上，看着电脑。何凯挤出一个笑容说：“许总，麻烦您帮我们审一下片子。”许林钟瓮声瓮气地说：“你先去准备，我过五分钟过去。”何凯应了声“好”，就退出了许林钟的办公室，回到编辑的工位上。
　　五分钟后，许林钟从办公室过来了。何凯忙起身为他搬了一张椅子，自己坐在他的旁边，为他操作。平常审片，何凯偶尔会跟领导们聊聊天，讲讲节目，但他看到许林钟今天的脸色不太好，就没有说话。通常说来，节目没有什么技术上的硬伤，比如不该出现的黑场、夹帧、跳帧什么的，并且没有出现政治错误、色情的和不合适的内容，一般都可以过审，对于何凯这样的老编导来说，更不可能出现这种错误。片子审完，何凯递上审片表和封条让许林钟签字，许林钟飞快签完，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对何凯说：“何凯，你是不是想走？我跟你说，你是我找来的，你千万不能走，就算你想走，我也不会放人。”何凯不知道许林钟何出此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许总，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谁在后面乱说的？”许林钟说：“那你为什么发了微博说你要走了？还说要找一个钱多事情少的工作。反正我话先说，你不能走。”说完，他就回了办公室。
　　何凯这才想起来，前几天他确实发过一条微博，发了点牢骚，说现在的工作没钱事情还多，快活不下去了，要找个钱多事儿少的工作。他想着现在大家都用微信了，微博没什么人用，就没发微信朋友圈，发了微博，只是吐槽一下，发完自己都忘了，他以为没人会看微博，也好几天没更新了，没想到，竟然被许林钟知道了。许林钟并不知道他的微博账号，一定是某个有心人去告诉许林钟的。他心想，谁这么恶心又无聊，在背后嚼舌根！一定是关注他微博的同事才知道他发了这样一条微博。他马上打开了微博，找到前几天发的那条微博，下面有一条评论，是一个惊讶的表情，是另一个部门的刘光明发的。难道是刘光明去向许林钟“告密”的？何凯和刘光明虽然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平时也没有来往，微博只是前几年刚认识的时候相互加关注的，他就纳闷了，他和刘光明无冤无仇，为什么他要去领导那里嚼舌根？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何凯把输出好的节目，存到交播专用的SD卡里，装进卡盒，贴上许林钟签好字的封条，连同审片表一起给了黄小慧，她负责交播节目。黄小慧神神秘秘地问：“你是不是要走了？找好地方了？”何凯问：“没有啊，怎么会有这种传闻？”黄小慧说：“中午的时候，我听隔壁办公室的人说的。”何凯听了气不打一处，但还是克制住了，说：“别听他们乱讲，刚才许林钟也这么问我，我都莫名其妙的。”黄小慧说：“我先去交播，回来再说。”有那么一刻，何凯真想去找刘光明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好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想把这种无聊的事情放大。
　　上班的人都到了，办公室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黄小慧交播回来，正要跟何凯说话，李滨背着包匆匆从外面进来，说：“都过来都过来，我们开个会。”《今天超有点》节目组的成员围坐在李滨的桌子旁。因为办公室里人多嘴杂耳也多，李滨就用不大的声音说：“刚刚许总叫我去谈话，说现在是台里头比较困难的时期，希望大家不要灰心，要团结起来，共度难关。有的同事如果有想离开的念头，也请先放一放。我知道，台里现在效益是不好，大家的工资都在打折，我的也在打折，不过，还是要有一点时间和耐心，等到效益好了，我们都好嘛。”黄小慧看了何凯一眼，何凯知道所指何事，主动开口了：“李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中午的时候许林钟已经跟我说过了，叫我不能走，继续留下来。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上个月的工资打完折，才三千块，还不够我付房贷。前几天我就在微博上发了点牢骚，说要找个钱多事儿少的工作，谁都看得出这只是发牢骚罢了。没想到被人看到了，告给了许林钟，现在台里都在传我要走了，这都什么事儿啊！”李滨气愤地说：“谁这么无聊干这种事！”何凯打开微博，找到那条微博，向大家展示了一下，说：“这条微博只有刘光明在底下发了一个表情评论，而且现在我们都没怎么上微博了，所以我觉得是他。”李滨说：“这个王八蛋！看他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来气！天天就知道拍马屁告黑状！领导办公室跑得比谁都勤！”莉莉说：“但是我们组跟他又没有什么来往，凯哥跟他也没什么过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黄小慧说：“他还不是就是嫉妒何凯？”何凯说：“我跟他没来往，最多就是碰到了点个头打个招呼，他嫉妒我什么？”郑冬说：“凯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在台里十几年，资历深，又是许总亲自找来的，虽然跟我们一样是编导，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许总对你不错，在有的人看来，你是有地位的。所以他嫉妒你也是正常的。”何凯开玩笑说：“那你不如说他嫉妒我长得比他帅。”林森说：“我听刘光明的同事说，他也经常在领导面前说他们的坏话，他们都想找个理由揍他一顿，给他个教训。”何凯说：“那敢情好。”
　　正说着，李滨说：“刘光明来了。”大家把目光投向门口，只见刘光明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看到他们在开会，就走了过来，笑着没话找话：“你们今天人到得可真齐，开会呀？”李滨说：“是啊，现在每天要打卡，大家都很自觉，人肯定齐，如果还不齐，保不齐会被人去领导那里告一状。”刘光明的笑容变得尴尬，比哭还难看，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看到林小宇了吗？我找他有事。”黄小慧说：“没看到啊，要不然你待会儿再来。”刘光明说：“没事，我等他。”他转身走到林小宇的座位坐下，拿着手机看着，边看手机边往何凯他们这边瞟。李滨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小人。”林森说：“小心他听到，他的耳朵可尖了。”李滨说：“听到就听到，我怕他什么？好了，反正大家认真工作，不要管别人，也不要被人抓了把柄。何凯的事情我们自己就不要去乱传了，等过两天就没事了。好了，散会。”
　　大家回了各自的座位开始工作。何凯打开电脑找资料，心无旁骛。资料很快找好了，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工作这么多年，他的肩膀颈椎都有问题，坐久了就痛。他走到办公室的窗前，望向窗外的远方。大楼建在江边，办公室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到环城路，江滨公园，跨江大桥，还有一些小区楼房。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何凯摘下眼镜，望着江水出神。这时，他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铃声跟其他人不同，是他自己唱的歌。他回到座位接电话，是老妈打来的。
　　“凯凯啊，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记得煮碗长寿面吃。”
　　“知道了。”
　　“我发了一个微信红包给你，记得收一下。”
　　“好的。”
　　“凯凯，你都三十七了，自己要抓紧一点，早点找个女朋友，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肯定找。”
　　“你从来就是这样敷衍我们。”
　　“妈，我在上班做事情，不说了啊。”
　　何凯赶紧挂了电话，打开微信，看到妈妈给他发了一个红包，100元，他不想收，但想到这是老妈的心意，就收下了。他看了一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他看了看四周，自己节目组的人都在，立刻下楼，到台附近有奶茶店买了奶茶请大家喝。同事们开心地拿了奶茶，一杯奶茶虽然不贵，但总算是何凯的一点心意。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奶茶，莉莉忽然感慨地说：“我好久没喝奶茶了。”林森说：“可不是么，现在一杯奶茶十几块钱，都舍不得喝。”何凯也想了想，对啊，自从去年过档之后，他几乎就没喝过奶茶了，工资那么低，大家都过得紧紧巴巴。这几个月，何凯接了几单私活，帮别人做后期，赚点小钱，不然每个月拿着打折后的三千多块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他忽然想起，当时许林钟承诺说，打折的钱一年之后会返还，但他过档已经一年零两个月了，还不见有返还的迹象。于是，他有意无意地说：“不要说得这么悲惨，之前不是说打折的钱会返还给我们吗？等返还了，不就有钱喝奶茶了？”黄小慧说：“对哦，都已经四月份了，还没把钱还给我们，照理说应该春节前或者春节后就发的。李滨，你说台里会不会把这笔钱暗杠了？”李滨被猝不及防地问到，差点被一颗珍珠奶茶的珍珠呛到，他咳了咳，说：“我怎么知道？我们也在问这个事情，这个好像要看去年的收益吧？”黄小慧说：“当初是说如果能完成上头给的创收任务，大家打折的钱就全部返还，如果没有完成，这笔钱就很有可能拿不到了。”何凯说：“这不公平，都是我们辛苦赚的钱，一下子就这样没了，太可气了。”郑冬说：“这种事情未必不会发生，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吧。”黄小慧说：“我去办公室问一下。”说完，她边喝奶茶边出门了。黄小慧喜欢在各办公室间串门，各路消息都能听到一些，是个“小灵通”，刚才何凯引起这个话题，其实也是想从她这里知道点“内幕”，没想到她也不知道，不过她说要去打听，就肯定能得到些消息。
　　不一会儿，黄小慧回来了，脸色不是太好看。何凯、莉莉、郑冬和林森聚焦到她的座位边，关切地问：“怎么样？会发钱吗？”黄小慧摇摇头说：“没戏喽。”四人一听，便散了回各自座位。
　　何凯想起去年春节前，他正在赶着春节的节目，忽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了一下，接了起来：“喂，你好。”
　　“何凯吗？你好你好，我是城市频道的许林钟。”
　　“许总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何凯心里有些迷惑，他和许林钟素不相识，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一个副总监亲自打电话给他这个与他们频道没关系的编导，这事情好像不太简单。
　　“何凯啊，你知道我们城市频道刚刚成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来我们频道。”许林钟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诚恳。
　　“可是我现在在娱乐频道做得好好的，如果要走，制片人恐怕不愿意。而且过去城市频道的话，还有很多手续要办。”
　　“你们制片人是方明吧？没事，我跟他说，我跟方明是老朋友了，他会同意的。”
　　“可是——”
　　“不要可是了，如果你还有顾虑，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好好谈谈。可以不？”
　　“好的。”
　　“那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办公室，我们好好聊聊。好好，就这样，再见。”
　　何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感觉有些身不由己。也许他内心也是想换个环境吧，从前几年开始，整个集团的效益下滑，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到现在几乎可说是入不敷出。所有员工的工资都打折发放，从一折到六折不等，他所在的娱乐频道稍微好些，全体六折，但打了折的那部分钱没法拿到。他每个月的折后工资有四千多，勉强能过。他有时也会想想辞职不干，去外面的传媒公司找个工作，好歹钱赚得多。城市频道是不久前刚成立的，原来是戏曲频道，但现在没人看戏了，就改成了城市频道。他也曾听说城市频道好像还不错，频道的副总监许林钟在领导班子的会议上立下军令状，说要在一年内扭亏为盈，创收翻番。或许真的可以去跟许林钟谈一谈，了解一下情况。
　　何凯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是陈炎打来的。陈炎先问了问何凯现在的工作情况，何凯说反正整个集团就这样了，也就蛮做着吧。陈炎转入正题：“何凯，你有没有想过去其他频道？城市频道刚起来，他们正需要人。”何凯说：“刚刚他们的副总监许林钟给我打电话了，叫我过去城市频道。”
　　“那你的意思呢？你想不想去？”
　　“这事情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想。”
　　“也是，要考虑一下。那好，我还有事，改天一起吃饭啊。”
　　陈炎的电话刚结束，何凯的手机又响了。是蔡心荷打来的。
　　“何凯，我现在在城市频道，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啊？”
　　“你去城市频道了？真不错啊。”
　　“这里还不错，你要不要也来啊？咱们是老朋友了，不会骗你的。”
　　“我考虑一下喽。”
　　“你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啊。拜拜。”
　　挂了电话，何凯想，看来明天还真的要去会会许林钟，跟他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