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跟踪追击（6）

　　在高桥镇前面，塘河对岸宁国寺旁边，一个叫祝家弄的村庄里，今晚这里遭了大劫。黄昏时候，五六百个穿黑制服的国军突击营进了这个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受到了打劫。才五六十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又没有几户像样的种田人家，要摊派这许多兵老鹰们的饭食真不容易。家家户户都要捐米、捐柴、捐下饭。一些种田人家几只才养了三四十斤重的小猪，也叫他们抓去杀了；鸡鹅羊鸭更是不用说，问啥是谁家的，兵老鹰们抓去就是了。直闹到夜里七八点钟。忙得保长们蒙头转向还不讨好，还被突击营营长孙魔王，独眼龙参谋长和司务长骂得狗血喷头。
　　等他们筹集了夜饭，又要给他们号住宿的房子，这可比筹米筹柴更难了。家家户户都不愿给国军住，特别是那些有年轻的姑娘媳妇的人家；一听说要把一队国军安排到自己屋里来睡觉，一家人吓得哆哆索索如来了瘟神。
　　“保长，我屋里自己已经够挤的了，你千万莫叫他们来呀！”
　　“保长，我老婆还在生病，这一吓会要了她的命！”
　　“我家媳妇刚刚做产，你们生生好心吧！千万不能让他们住到我家来的呀！不然产妇受惊要落下病根的！”人们都这样苦苦地恳求着保长先生。
　　“我也没办法，谁高兴他们来呀？”
　　保长愁眉苦脸地手一摊说：“不叫住他们也要进来的，要让他们自己进来那就更不好办了。我看大家还是忍一忍吧！自己挤一点，帮帮我忙；给他们住一夜吧！”
　　到后来，队伍来村里时，也无所谓同意不同意，见房子就拥进来。视房子大小，住三五个，十几个。他们骂着乱住。除了鸡笼、羊圈、牛栏，家家户户的住房和弄堂草间都住满了士兵。于是门板给他们拆光；棉被给他们拿光；家畜给他们杀光；米与年糕给他们吃光；稻草给他们烧光；连灯油也给他们用光。一时拿不出了，向他们求告几句，还被他们拳打脚踢；真是遭了大难。
　　入夜，村庄四周都站满了哨兵，时不时还可听到“哪一个！”“口令！”等喝问声。他们一进村就戒严了。村里人不准进也不准出。
　　将近九点钟光景从集士港方向走来一个四十岁光景说话口吃的人，口口声声要找他们的孙营长。
　　“你是那来的，有啥要紧事体找他？”站岗的士兵问。
　　“我，我有很很重要的事情——要、要告诉你们的孙、孙营长。”来人紧张得很口吃。
　　哨兵只得到一个墙门里去叫。
　　此时孙魔王和独眼龙参谋长付营长以及几个连长，正在部署明天追击三五支队的行军路线。听得勤务兵叫他，他皱着眉头说：“什么人？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时候来找我？”
　　“一个地方上的老百姓说是要亲自见您。”
　　“你没看见我正在开会嘛？叫他再等一会！”勤务兵被骂得走出去了。但一会，他又进来了，怯怯地说：“营长，那人说有重要情报要立刻告诉你。”
　　“嗯，是什么地方来的？那就叫他进来吧。”
　　勤务兵一会把那人带了进来。只见那人穿着讲究的绸面夹袄，表袋上还挂着一条雪亮的表链；戴顶半新旧的宽边泥礼帽，帽沿压得低低的；神情慌张，左顾右盼；仿佛怕被村里的人看见。
　　“你是那里来的，有啥事情找我？”孙魔王皱眉蹙额望着来人。
　　来人见眼前的是个尖下巴、大胡子，一付小眼睛尖利而凶狠的军官。他一看就认得是孙魔王，便高兴地说：“喔，我总算见到您了！哎，哎，孙营长，您好！您好！您怎么不认得我了？”
　　“嗯，你是——”孙魔王瞄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觉得在什么样地方见过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哎，孙、孙营长，你是贵人多、多、忘啊！你一点不认识我了？”那人摘下帽子，向孙魔王弯腰恭恭敬敬地一揖说，“不久前，还在我阿叔家里与你同桌吃过饭呢。”一面把罗震山给他的一张名片递过去。
　　“哦，我想起来啦！你是九龙乡罗乡长的侄子——张保长是吧？”孙魔王望着他高兴地笑起来：难得你来，快请进！快请进！他把手向墙门里厢的一间屋子里一伸。
　　张芝青怯怯地走了进去，看见好几个军官疑惑地瞪着眼望着他，他犹疑地不敢进去。
　　孙魔王会意：“你们先出去一下，等下我再找你们。”
　　那几个伪军官猜疑地望了他一眼走出去了。
　　“张保长，请坐。你是从罗家桥那边来的是吗？”
　　“嗯，不，不是。”张芝青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说，“我是特、特地替你们送、送重要的情报来的。”
　　“哦——”
　　“孙、孙营长，这两天，你们不是在追寻三、三五支队主、主力部队嘛？”他靠近孙魔王的耳朵低声说，“这两天，我也在替你们跟踪追寻呢。”
　　“哦，你在那里看见到了他们了？”孙魔王听说突然睁大了小眼睛瞪着张芝青说。
　　“有、有一支三五支队部队，前、前夜，宿在我们芦苇漕。昨，昨夜宿在梁山伯庙里。今天我到集士港去，发现他、他们在集士港后、后面的一个小村后、后埠桥村。”
　　“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消息可靠嘛？”
　　“可、可靠。前夜是我亲眼所见；昨晚是我老婆跟、跟去看见的；今，今天是我亲自跟着来的。”
　　“今天你咋看见的？”
　　“昨天我派我老婆盯着他们，他们宿在梁山伯庙；可天一早他们又不见了。我，想着他们向东不会去，是城里；向北也不便去，因为有姚江堵着；向西有你们拦在那里。因此，我估计会到这、这西面一带来。今天早上我就摸到集士港方向去打听。在集上我碰到了后埠桥小店老板，他是这村当、当保长的；他、他在那里行货。我问他生意好不好？他说，有点外快生意。我觉得奇怪，那里这么偏僻的地方有什么外快生意呢？他悄悄告诉我，他们村里昨夜开来一支队伍。我问他是国军？他说不是。我问他是和平军？他又摇摇头，说：给那些人把东西拿去你甭想拿一分钱。我说是不是三五？他点点头。孙营长，这不就是昨晚宿在梁山伯庙的那支队伍嘛？要不那里还会是啥人的部队呢？”
　　“嗯，张保长，好！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真要好好谢谢你呢！给你说老实话，这几天我们到处找他们，一时找不到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竟躲到我们鼻子底下来了。共军的胆量也太大了！张保长，果如你所言，他们在那里，该是他们倒霉的时候了。把他们歼灭之后，我当上报上峰，要好好酬谢你的大功呀！”
　　“嗳，嗳，这个不敢当！不敢当！”张芝青谦逊地挥挥手说，“三五支队在那里，对我们危害处太大了。弄得我们一些老板尽天提心吊胆难过日子，我们只想把他们赶走就好。”
　　“嗯，你说得对。这说明我们和你们地方利害是一致的。是呀，不把他们赶出四明山，赶出浙东；即使抗战胜利，你们也不会太平。张保长，你还没吃过饭吧，没有吃过就在这里吃点吧。”
　　“喔，不，不，孙营长，我立刻回去。家里还有点事。”张芝青即刻起身告辞。
　　“那好，你走好，张保长。请代谢谢你阿叔罗乡长。”
　　“好，好。”张芝青挥了一下手，请他留步。他看看有没当地老百姓注意他，拉了拉帽沿赶紧悄悄离开了村庄。
　　送走张芝青之后，孙魔王立即行动起来。他先找来侦察班长，命令他立即到刚才张芝青讲的后埠桥去侦察一下，那里究竟有没有部队？
　　“你侦察到确实的情况后，立即回来，我等你的消息行动！”他严肃地盯着侦察班长说。
　　侦察班长出去之后，他立即和独眼龙参谋长，付营长等商量起来。
　　“伙计们，咱们几天来东寻西找，这会总算找到他们啦！如果情况是确实的话，咱们马上出发，给他狠狠一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把他们全部吃掉。怎么样！咱们每人又可以官升一级啦，啊！”
　　“营座，如果刚才那保长讲的，确可能就是三五支队的五支队十中队。要是那个中队的话，我看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未必能打胜。”一只眼睛被三五支队打瞎的独眼龙参谋长冷静地提醒孙魔王说，“据我了解，共军这个中队是最早从蒲东过来的在三北扩建的一个老中队。当年在三北关帝庙曾打过日本人，把日本人打得稀里哗啦，打起仗来勇猛得很。要不厉害，为什么大批共军撤走了，派他们在这里阻击我们？上次四明山茶坑战斗时也吃了他们不少苦头呢，我们当时都差点儿叫他们消灭。营座，依我看咱们不能轻敌。”
　　“嗯，营付，你看呢？”孙魔王把脸转向一个脸孔蜡黄的虚胖子，“咱们可有五百多人呀。讲人数少也不算少了。”
　　“我看参谋长讲的有道理，”黄胖子附和地说，“兵不在多在于精。咱们人数虽多，弟兄们看见三五都像老鼠看见猫一样害怕得不敢往前冲。共军人数虽少，可个个都像拚命三朗；打起仗来，突着眼睛都不要命。依我看，我们这么多人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们。”
　　孙魔王一时被他们说得犹豫起来。觉得他们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又想如果万一消灭不了他们，反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仍让他们跑了；那不抓鸡不着蚀把米。上峰知道不要说不能升官发财，说不定还要撤职查办。又想到这支队伍可是他当年亲自筹集起来的。当年才一百多人，如今扩大到一个营可不容易，这是他的老本呀。
　　一声“报告”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大家一看是刚才派出去的侦察班长回来了。他一面喘气，一面向孙魔王兴奋地说：“后埠桥村确有共军一个中队驻在那里。这个村庄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有一个小墙门。大多数共军都住在那个小墙门里，机会好极了。”吊眼皮的侦察班长对孙魔王等长官高兴地说，“而且地理位置也对我们十分有利：他们宿的这个小村，四面是河，只有村左和村右两口小桥，我们过去只要堵住那两口小桥，共军就成瓮中之鳖；一个也跑不掉。”
　　“哦，这真是天助我也！”孙魔王高兴得直搓手掌，“今天活该这伙共军倒霉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数。火力配备怎么样？”
　　“估计有一百多人。武器也挺多挺好，大都是从皇协军缴来的；还有两挺轻机枪。听说还有好几个干部跟他们在一起。”
　　“有两挺轻机枪！还有几个当官的跟他们在一起？”孙魔王一听又顾虑起来，觉得共军这个中队确实不是一般的中队，实力挺强；如果消灭不了他们，让他们去造议论，共军来个通电抗议，向老百姓大肆宣扬说他们破坏国共合作，破坏抗日，那就羊肉不吃羊臊嗅了。上峰为做官样文章，把自己当作一只替罪羊，那自己就要倒大霉了。
　　独眼龙参谋长看孙魔王顾虑重重，觉得也许是刚才自己一席话说得他害怕起来，觉得孙魔王未免有点叶公好龙；刚才信心那么足，听说他们有点实力又犹豫起来。便说：“营座，既是这样，形势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去试一试！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之前我们不是到处找他们吗？找到了又犹豫不决。如不早下决心让共军跑了那就悔之晚矣！打一定要去打，兵员想办法要多弄一点。”
　　“这样吧，”孙魔王忽然扔掉了香烟屁股，抬起头来说，“参谋长，你马上打电话请示纵队长。就说我营发现共军一个大队，盘据在鄞西后埠桥；有四百多人；有支队政委亲自督率；战斗力很强。请求纵队派人支援。”
　　“好，我马上就去打电话。”独眼龙马上去隔壁房间里摇临时电话机。孙魔王又在屋里急速地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纵队回音。
　　“营座，电话通啦！”一会独眼龙高兴地走进来，“纵座非常重视，命令我营牢牢盯住共军；他们马上与皇协军十师联系。请他们驻集士港和高桥的部队支援我们一两个中队。”
　　“好！有他们帮助，咱们就胆壮多啦。”孙魔王高兴地说。
　　“另外，纵座说，”独眼龙又补充说，“为免得共军钻我们的空子，大造誉论，干脆出击时叫我们统统化装成和平军，服装可向和平军第十师后勤部去借。不够的话，可向他们部队现换一些；仗打好再还给他们。”
　　“好，好，参谋长咱们马上行动！”
　　“是！”
　　“营付，你立刻把部队集合起来！”
　　“是！”
　　
　　在望春山下，另一个村庄的祠堂里，一大群兵老鹰正在咭哩哇啦吵吵嚷嚷换衣裳。如果这时有人到那大殿里张望一下，就能辨别出那是两个部队的士兵混杂在一起，一些穿黑制服的；一些是穿黄制服的。穿黑制服的是国军突击营士兵；穿黄制服的是伪军第十师士兵。现在他们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对方穿，又把对方的制服拿过来穿在自己身上。此刻这支号称忠义救国军的国军部队士兵和他们的敌人——日军皇协军的士兵亲如手足，水乳交融，他们的关系真是令人叹服。
　　“老伙计，这下子咱们又变成国军啦！”一个刚穿上黑制服的伪军士兵，看看自己身上穿上的黑制服高兴地说。
　　“国军？你们原来就是国军嘛！”一个刚刚穿上黄军装和戴上大盖帽的国军突击营排长说，“你们的团长营长，当年不都和我们营长在一起的嘛！”
　　“可不是。”伪军士兵说。
　　“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国军排长说。
　　“是一家人！是一家人！”那个伪军排长说，“咱们总司令汪精卫和你们蒋委员长当年不都是孙中山的学生嘛。”
　　“就是。等把共产党三五支队消灭之后，我们又会变成一个部队的。”国军排长说。
　　“敢情那样才好，我们眼前的名声太难听。”伪军排长沮丧地说，“老百姓看见我们就叫我们汉奸部队汉奸兵，嘿，这个萎气真不好受。”
　　“这有什么。”另一个国军当官的说，“打三五支队着实还是你们方便呢。你看，你们可以和他们公开干，我们要打他们呀，就得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这不，还要和你们换衣裳；要不就要挨人家的骂。”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伪军排长说，“实在呢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是曲线救国，你们是直线救国；不过打共产党时，又变成你们用曲线我们是直线的了。各有各的方便。”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老兄说得好。”
　　“不过今夜你们去啃三五支队那块硬骨头可不好啃呀！”
　　“可不是。没有办法，老兄，我借你那套衣裳可能要当作裹尸衣了。”
　　“哎，老弟，也不要说那么丧气的话。我听我们大队长说，我们也要派人去支援你们呢。”说到这里，那伪军排长靠拢国军排长的耳朵悄悄说，“说不定皇军到时候也会来帮你们一下。”
　　国军排长转忧为喜地说：“但愿你们都能帮我们一把就好了。共军厉害呀，单靠我们一营的人是吃不过他们的。不瞒老兄说，上次在四明山茶坑和他们相遇，三五支队打仗真狠，差点把老命丢给他们；共军士兵一个个都像小老虎似的，我真不明白他们拿多少钱一月。”
　　“没问题，他们再厉害也不会钻天入地。今夜你们这么多人包围他们还有啥怕的，你们的武器又比他们好。”
　　“嗯，”国军排长说，“咱们全靠人多和装备了。再一个还靠你们来帮忙。”
　　“都换好了吧？”这时队前一个连长模样的军官问他们。
　　“好啦！”
　　“好啦！”
　　“再稍等一会。我裤子还没有穿好。”
　　“没穿好的赶快穿！动作迅速点！”
　　“是！”
　　“兄弟，谢谢你们了。我们打好仗马上还给你们。”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黄狗皮也穿厌了，当两天国军也好。”
　　这时一阵哨子响，独眼龙参谋长高兴地走上来说：“弟兄们，你们都换好了衣服了吗？”
　　士兵们齐声说：“都换好了！”
　　“换好了，出发！到王家祠堂里喝酒去！”独眼龙参谋长高兴地向大家说，“今天中午皇协军师部请我们客，有大酒大肉，弟兄们可去敞怀一饮啊！”
　　“呵——”士兵们惊喜地大呼一声，都高兴得不得了，来换换衣裳竟还有这样的好事，皇协军对他们竟会这样客气，这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于是大家欢叫着，嘻笑着赶紧排队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