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跟踪追击（5）

　　连日来形势十分紧张。为了避开日伪顽春季大扫荡，三支队、四支队已经转移到三北地区去了。这里只剩下五支队几个中队与他们周旋，以迷惑敌人；拖住敌人。
　　果然，日本鬼子、伪军第十师和国军突击纵队以为三五支队大部队还在这里。到处寻找他们；五支十中队只得在这里到处和日伪顽捉迷藏。突击营、伪军第十师紧跟着他们的屁股追击。但是他们在陈教导员的带领下，凭着他们在这一带地形的熟悉和可靠的群众基础，今晚宿东庄；明晚住西村；甚至上半夜住一个地方、下半夜又换一个地方；一个晚上换好几个地方不断转移回避。才没有被多于自己十几倍的敌人找到和消灭。
　　昨晚他们从四明山麓的歧山那里转到芦苇漕。在村里的游击小组和自卫队员们的帮助下，他们在芦苇漕前头门贵法家里从容地煮了一顿饭；就着乡亲们拿来的咸菜和草子羹；大家吃了一顿饱饭。夜里宿在幽静的芦苇漕张家祠堂大厅里。可是后来他们碰到了亲日伪的保长张芝青。他们赶快转移到郭家弄。在郭家弄吃过早饭，他们又奔到姚江西面的的大西坝村。入夜，又从大西坝村奔到梁山伯庙来。老堡垒户庙祝非常喜欢三五支队，特地炒了一大锅年糕给他们吃。连日来他们奔东到西地经常筹不到粮食，有时吃点草子粥和大麦糊；有时就干饿。多谢庙祝爱护他们优待他们，今晚上在这里吃了一顿最好的饭了。
　　这会又睡在暖烘烘的草铺上，这殿宇又是坐北朝南十分暖和。神龛前有吊在高高的半空中的琉璃灯，庙祝又给他们点了几支蜡烛，大殿里亮堂堂的；战士们心情舒畅多了。一时里竟忘了连日来被日伪军和国民党反动军队追击的窝囊气，大家情绪又高涨起来。特别是这个中队里有不少刚从县大队调过来的本地藉战士，他们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似的，更加愉快。
　　“喂，老罗，八月里你常到这里来看戏吧？”和罗顺和一道调来的赵阿六趟在草铺上手枕着脑袋望着黑越越的后大殿戏台问罗顺和。
　　“那是三天两头来的。”罗顺和说。他在草堆上细心地擦那支乌黑锃亮的德国造的手枪，“小时候看牛差不多天天来。”
　　“天天来？你爹不会骂你；你不是说小时候你爹对你很严的嘛？”
　　“嘿，我一面看牛，一面看戏有啥不可以呀。”
　　赵阿六仰头望望那黑越越铺着石头的明堂惊奇地说：“老罗，庙里厢做戏文你能拉着牛进来看？甭讲里面有菩萨，管庙堂的人也不让你来。人家看戏文的人也不会同意。再说你把牛牵到这里来叫牛吃石板呀？”
　　“讲给你听了，你也会觉得不稀奇的。”罗顺和一面用一块油布使劲擦着枪，一面对阿六说，“你白天看到后面姚江江塘了吗？”
　　“江塘？我在许宝盛家做五个月时天天来的。他们家田就在这里；怎么会没看见。”
　　“嗯，这江塘上茅草长不长？”
　　“茅草很长呀，江塘上是可以放牛，这我知道的。”
　　“对呀，江滩上和江塘上都是又硬又翠的青茅草，牛是顶喜欢吃的。八月里江塘上茅草长得顶茂盛，我和村里一道放牛的看牛小娃们，从罗家桥骑着牛到这庙后江塘来，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缠，就放着它们自由自在地去江塘边吃草。于是我们几个看牛小娃们就一起到这庙里来看戏文。等到戏文看好落台，牛也吃饱了。这不看戏和放牛都两不误了嘛？”
　　阿六听了笑着说：“你真会偷懒！那你的牛会去踩棉花地的呀，江塘边种的都是棉花。”
　　“牛不吃棉花。”顺和说。
　　战士们听了不由一阵赞叹：“嘿嘿，怪不得二小队长打仗从不吃亏，原来从小你就会动脑筋！”
　　“不过有一回也出了一点错。”罗顺和把手枪擦好，一边一件一件装弄，一边说，“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把牛放到江塘边，回到庙里来看戏，不想姚江上来只火轮船，轮船呜呜吼叫，大水牛被吓跑了。跑到老远路的水稻田和棉花田里去。老牛把人家的棉花踩倒了很多，还吃了人家很多稻苗；当下我们看好戏去找水牛时，水牛找不到了。原来牛叫一个棉田的主人拉了去。我们好容易找到那些牛，田主人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还要我们赔损失；我们讲了许多好话，人家还是不肯罢休。于是我们哭着鼻子向他苦苦哀求，说是那牛是老板的，其实我们大部份是给自家放的牛。只有一个是替老板放牛的。我们哭着说，你们不还给我们牛，我们今晚甭想回去了；老板会打死我们的。要说赔，我们都是只吃口白饭的看牛娃；我们那有钱赔你呀！生生好心饶饶我们吧！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好说歹说哭涕沫泪地再三向老板求告，最后总算叫我们把稻秧和棉花扶好，才把牛还给我们。打那以后，我们再不敢这样放牛了。叫一个人轮流看着牛，大家轮流来看戏。”
　　大家听了又笑了一阵。有一个本地藉的战士问：“小队长，你来这里看戏都喜欢看些什么戏文？”
　　“我呀，”顺和说，“小时候只喜欢看背旗枪穿盔甲的都督元帅刀对刀枪对枪打仗。还喜欢看翻大跟斗等武打戏，武松从两张八仙桌再加两把椅子上跳下来；太过瘾了。长大了却喜欢看的笃班（越剧）了。笃班有情节，看得懂；京戏嗯嗯啊啊的听不懂又嫌它慢、一句话要唱老半天，急死人了。”
　　“小队长，我可喜欢看京戏呢！”有个叫大毛的战士说，“京戏打起仗来真好看。像‘大闹天宫’、‘乾坤圈’、‘三钗口’、‘周瑜归天’叮叮蓬蓬打起来真好看。”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从偏门走了进来。虽然有岗哨放在那里，大家还是警惕地往那里看。
　　“你们讲得这么有趣，还不睡？”指导员张祥甫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和教导员中队长等到在厢房里商量军情去了。
　　“我们在讲看戏文呢。”一个战士说，“指导员，听你也是这地方的人，这里八月里庙会你来看过戏吗？”
　　“那还用讲。”罗顺和替祥甫回答说，“指导员家比我家离梁山伯庙更近，吃顿饭功夫就到了；怎么会不来看？”
　　祥甫微笑着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听着顺和和战士们谈起赶庙会看戏文的事体，也使他回忆起儿时来这里看戏文的情景。
　　记得还在四五岁的时候，八月场里是农闲，一次阿爸带他到来这里前大殿院里看戏文。大概班子很好，看戏的人很多，他到如今还记得，演的是《杀子保》。讲的是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寡妇与和尚相好，被儿子发现了极力反对，要赶走和尚。母亲气愤之下就要追杀儿子。阿爸让他骑在脖子上，抓住他的两只小腿，挤到戏台面前去看。当看到一名女子满面油脸，咬着辫子，手提一把锃亮的菜刀，凶狠地奔出来追杀她的七八岁大的儿子时，他吓得“哇呀”大叫一声。骑在阿爸的身子往后一仰，使他阿爸也往后冲了两步；阿爸赶快紧紧抓住他的小腿，安慰他“莫怕！莫怕！”并且退后了几步。以后那女人把她的儿子杀掉了。当一个清官来私行察访的时候，阿爸才再背他到台前来看。可是他见那个儿子已经被妈妈杀掉了心里很难过，下面不知再演什么就没人心思看下去。叫阿爸早点回来了。
　　这好像还是眼前的事情，可事实上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当时他还不懂这出戏的意思，只感到怪吓人的。可小时候阿爸背着他到台前看戏的美好回忆，却终生难忘。如今阿爸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回来再也看不到他了。
　　想到阿爸的惨死，想起杀害他阿爸的黑无常，他的心像被戳子在戳着那样的痛楚。想到如今黑无常张芝青这些王八蛋，还阴奉阴违地勾结日伪顽与三五支队作对，想到那些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国军看他们力量大一点，就几次三番来围剿；想着这几天被突击营追得喘不过气来所受的窝囊气；要不是支队长临别时再三强调：只允许他们牵着顽军的鼻子走，不允许他们与顽军交战，他真会不顾一切与他们决一死战。把孙魔王、黑无常，统统干掉！以雪心头之恨；以替父亲和抗日人民报仇雪恨！
　　“嗨，以后不知道还有机会来这里看戏文吗？”一个叫阿蛋的战士感叹地说。
　　“把东洋鬼子打出去，这热闹的日子又会来的。”中队长说。
　　“对，同志们，”指导员张祥甫接上说，“等消灭了日本鬼子，打倒了反动派，我们再到这里来赶庙会看戏文——天不早了，大家奔了一天的路，早点熄灯睡觉吧！天没亮我们又要出发行军呢。”
　　“嗯，不早了，赶快睡觉，赶快睡觉。”
　　一会，大殿里便没有声响了。只听见寒冷的夜风吹过戏台上高高翘起的飞檐和屋顶上的瓦发出嘘嘘溜溜之声，仿佛它们在守卫着战士们，让他们好好地睡觉，不许妖魔鬼怪来干扰他们。
　　但是人们那里晓得，今晚十中队在这里宿营，已被人家悄悄地看去了。那是个晚上与他们脚跟脚来到庙前的一个穿着绸子衣裳头发梳得溜光，提着一只香篮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据说她是到梁山伯庙来烧香的，现在还宿在庙跟村里她男人的姑姑家里，夜晚她已经悄悄地来窥视过这支宿在庙里队伍的行动。
　　这个人就是芦苇漕张芝青的老婆——臊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