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跟踪追击（4）

　　张芝青直走到前头门大墙门边，心慌意乱地最后一次扭头看看他们，只见张祥甫和那哨兵肩并肩还立在那里；警惕地监视着他。
　　“嘿，这么好的机会脱不得身！”张芝青心里遗憾地说，“但愿明天他们不走。我自己走不脱，叫我老婆也去一趟。就说到半路镇买吓饭去的。一定要把这个重要消息送出去。”
　　张芝青来到屋门口叫开门。他一边走进去，一边问来开门的睡眼惺忪的臊狐狸说：“村里来了三五支队大部队，你晓得嘛？”
　　“我不晓得。怎么他们又来了？”
　　“嘿，你在家消息也这么不灵通。”
　　“灵通又怎么样？不灵通又怎么样？这也会怪我。与我什么相干！”
　　“小声点！小声点！大喊大叫的。你这个人——”他本来想对她说：你要知道这消息马上就到罗家来告诉我一声有多好。但一想一来她不敢走夜路；二来如今已是马后炮，讲也没有用了；反而会叫她哇哇地吵。
　　“你好像不高兴？”臊狐狸提着灯，见他皱着眉头，说，“他们不来打扰我们还不好？”
　　“你懂得什么！”张芝青关上门。转向屋里，自悔自恼说：“咳，我来得太晚了，来得太晚了，要早点回来就好了。”
　　臊狐狸并不理解他的心思说：“谁叫你贪嘴！灌黄汤灌得这么晚才回来。深更半夜的还叫老娘爬起来给你开门。人家冷不冷！”
　　“好啦！好啦！你快去睡吧！快去睡你的吧！”张芝青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见他老婆提着美孚灯打着呵欠脱拉脱拉地拖着鞋爿走上楼去。他点着一盏小火油灯，到灶间寻洗脚盆打水洗脚。
　　他一面洗脚一面想：明天一早怎么把这情报及时送出去？是我自己亲自去呢。还是叫他老婆去？我自己去太明显；会被张祥甫怀疑的。叫老婆去呢，她这个人嘴是很不稳的。办事不牢靠；要碰上三五支队问她，一吓，她是什么都会说出去的；那可倒霉了。但是没有法子，不叫她去又能叫谁去呢？自己总不方便的。古人说：瓜地李下，不要摘帽攀鞋。自己可不能再让他们怀疑了，想起上次张祥荣来警告他时说的：下次若再去告诉罗震山，就不客气了的话。他还哪敢公开去找罗震山呀。女人嘛，她不办公事，只顾家务，不会那么引人注目的。叫她提只篮子，装作到半路镇去买下饭打酱油的，就不会引起人家对她的怀疑了。
　　想来想去只好这样做了。因为家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如果把这消息及时送出去，叫国军及时来打他们，把他们消灭掉，那我就立了大功啦。如果消灭了三五支队，国民党重新过来掌权，我就可以当副乡长了。”想到这里他心花怒放了，“到那时候呀，我也能像罗震山一样，在宁波衙门里进进出出啦！地方上的那些乡绅、老板们也都要来拍我的马屁啦。人家说：‘保长吃鱼吃肉，乡长买田起屋’。田，我已经买了一些。但老是在乡下做个土财主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到时候呀，我也要到城里东门大街去开几家像样的商店。先开它一家棉布绸缎庄；以前源康泥绒店的经理伙计看不起我。那时候我到源康泥绒店贩点布来卖，他们把我看作乡下小瘪三，叫我布贩子、乡下人；到时候我也开一家泥绒店给你看看。我要开得比你们还阔绰！只开一家泥绒店还不够，再开一家药店。又文雅又气派；像葆和堂药店、裘卫生堂药店，名气有多大。门口还养它一只鹿。
　　乡下的田还要多种一点。起码种它七八十亩。田不够干脆把村里老兴发几个兄弟的田都并过来。他们要是不肯，我不会动脑筋？像阿叔那样，用点手段；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嘛。要想成大事手段就要狠一点，他们要知道了怎么办？不可能。我隐蔽一点；不叫张祥荣张祥甫看出一点破绽来。“要想做大佬不冒点风险不行。”还是阿叔说的话对。
　　他躺到床上这样胡思乱想了好一会。直到头遍鸡叫过，才合了一会眼。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醒来了。他简单洗了一把脸就去祠堂。以帮助筹备伙食为名，想再去详细探个明白，到底有多少人？除张祥甫以外，罗顺和有没有在；还有其他什么头头；以及后天他们的去向和行踪。能拖住顶好把他们拖住在这里。把他们拖在这里；他赶快去报告孙魔王把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他立刻急急忙忙来到祠堂门前。
　　可是当他走到祠堂门口，肃静。祠堂里早就关门大吉。走到偏门，偏门也关得牢牢的。从锁孔里向里张望一下，大厅里煞煞清爽；既没了篾簟，也没了稻草；只有麻雀在那里跳来跳去叫。就像昨天晚上根本没来住过人一样。
　　“难道昨夜是我做梦？”他揉揉眼睛，虽然此时还睡眼惺忪的，但是觉得昨天晚上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没有错，我昨夜从罗家桥吃清明羹饭回来，是在这祠堂门口，碰到他们站岗的；没有错，我还亲眼看见了张祥甫，他身披着棉袄腰系着驳壳；我还和他说过话呢。可是现在竟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跑了！哎，闹了老半天一场空高兴！
　　听张祥甫昨夜与我讲话的口气，仿佛他们要在这里住好几天的样子。谁知道他是在故意骗人的。没想到三五支队这么鬼！张祥甫这小子过去在家愕里愕气的，如今竟也变得那么精明机灵了。他不由佩服共产党确实会培养人。
　　他又到中央屋和前头门去看看张阿二和贵法他们住的那几间小屋，也没见踪影；看看张祥荣的老婆和老阿木住着的那两间小屋，两个女人坐在屋里打凉帽；他又不敢问她们。恐怕叫她们怀疑。
　　早饭后，他懊恼地来到罗家桥，把昨夜所见的事情向罗震山述说了一遍。
　　“哦呵，他们竟到这里来了？”黑无常听了却还兴奋地睁大小黄眼睛盯着张芝青说，“看样子他们走得不会远的。芝青，你不用懊恼。我估计他们就在近坊上的。”他点了一支烟舒心地吸了一口说，“看来他们在四明山里蹲不牢了，被国军赶到平原来了；虎落平阳被人欺，他们全靠在山里发展起来的。山里地形复杂，国军难找到他们。如今被赶到平原来那就吃不过国军了。芝青，你留心一点，继续去探察。一发现线索就要牢牢盯住他们。再不要叫他们溜了！人手不够，叫你老婆一道出动；我也派人去打听打听。在最近你有消息，就地告诉我；假使在远地方，你晓得国军驻地。那就按照昨夜我对你讲的你就索性自己直接去报告好了。”
　　“好，我知道了。”
　　“千万不要叫芦苇漕人知道，要让他们晓得就麻烦了。”
　　“嗳，嗳，我晓得！”
　　但是这支三五支队神秘的部队到底去了那里呢？
　　原来他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芦苇漕的右后方——姚江边上，远看有个乌蓬蓬的小树林和小树林旁一座红墙飞檐的古庙。来鄞西的人，走过望春桥就准能在九龙河边上遥见它；那就是这里和宁波附近都很闻名的梁山伯庙。那庙旁的小丛林，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墓园，当地人叫庙山的地方。
　　在鄞西，除了三月里行高桥会有菩萨出殿的宁国寺，就算梁山伯庙是重要的名胜古迹了。当然，在那一带还有不少庵堂寺院。比如芦苇漕附近的保国寺；望春桥旁边的石将军庙；中塘河的三城隍庙；前塘河的雷太师庙等等。庙也不比梁山伯庙小。一年里也有几天庙会。但那些菩萨不知是何方神仙；所以不很出名。而梁山伯庙里坐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流传了几百年的爱情之神。又有他们为殉情而死最终合葬在一起的梁祝坟墓。当地的民谣说：“梁山伯庙到一到，夫妻同到老。”所以在解放前，它已经很有点名气了。在农历八月一个月的庙会里，除宁波慈溪余姚奉化等附近地方的香客外，还有远如舟山上海等地的外地香客。在那八月的上半个月里，它的两尊菩萨——红脸菩萨和白脸菩萨出殿，不知何故出殿时却没有祝英台菩萨，也许是重男轻女吧。出殿到各村各庄去巡视。
　　在这一个月庙会时间里，当地人们把这两尊菩萨被抬东到西，走南逛北，要到九村十八庄的各村弟子脚下住宿一夜。菩萨在那个村庄住宿，那个村庄就要演戏、唱书给菩萨看；这个村里这就叫过社会了。而在主殿菩萨外出的日子里，这就像结婚人家一样，新朗新娘虽在外面，可是家里却照样要热闹排场；因此庙里照样日日夜夜演戏。有时甚至前大殿和后大殿，两个戏台都演。那戏大都是愿心戏。就是有人遇灾生病时，祁祷过菩萨许诺下请菩萨看的戏；愿心戏演完时，就有近坊上村庄的头面人物们请戏班子来演买票的戏。反正在这一个月里，日夜不叫落空就是了。于是在八月里，那平常很冷落的姚江边上的梁山伯庙，庙里庙外都烛火辉煌，香烟燎绕；那蜡烛是刚点上就拔下。因为别的香客已经待在旁边了；那拔下来的蜡烛得用箩来装。还有许多捐献菩萨面前灯油的。一百斤两佰斤地捐；由此，管庙的庙祝，在这一个月里可说是发财的一个月。你看那些日子里，来梁山伯庙的百龄路上和东边的庙前大路上，香客和游人络绎不绝。有些诚的善男信女，身背香袋，身穿红袍，手捧拜佛矮凳，过了夫妻桥后就从两里路外的百龄路口，三步一拜跪拜到菩萨面前。据说那是重病痊逾后来还愿的人。这些香客来自四乡各地，好像舟山上海来的特别多。自然有些是慕名来游览的；更多的是附近村坊上去看戏和赶热闹的男女老少。以至于庙里庙外进进出出的人挨肩擦背前拥后挤；再加上来做生意的摆在庙内外的香烛滩和各种各样的点心摊、水果摊、玩具摊，和使枪棒买膏药的、卖蛇药的、捏泥人的、耍猴子的、做马戏的、变魔术的，等等江湖上人，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因此在这秋高气爽的农历八月里，这梁山伯庙热门得赛过城里的城隍庙和宁波大道头。
　　直到解放后，宣传新婚姻法，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提倡男女婚姻自由，这里的人民拿古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剧作为借鉴，许多年轻人还到这里来瞻仰过好一阵。包括来宁波驻防的解放军战士也慕名前来参观游览。
　　人们来到这里，还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菩萨旁边的墙壁上和墓园里的八角亭上，题诗作词，以抒发自己的感想，来贬责旧社会的封建包办婚姻，歌颂新社会的婚姻自由。
　　现在是农历三月，距梁山伯庙庙会，还有五个月，自然并不热闹。白天偶或有远方慕名前来烧香拜菩萨、许愿心的也极少。夜里，只有老鼠和麻雀在那里做窝了。就剩下那几尊白脸和红脸菩萨，和楼上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寂寞的房间里静静地坐着谈恋爱。
　　可是今天晚上却是反常，庙门虽然紧重重地关着，后大殿里却营营嗡嗡地有许多人声。能听到悄悄的说话声；低声的笑闹声。甚至还有人低低哼唱越剧和地方小调的歌唱声。如果这时有人向里张望一下，就会发现后大殿灰头地上，地藏王菩萨前面摊着几张晒谷的篾簟，篾簟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好多条薄薄的被子。借着那地藏王菩萨前点着的淡幽幽的菜油挂灯，你可以看到有七八十个穿灰军装的年轻战士，在草铺上歪着，坐着，在那里小声地聊天。
　　原来这是三五支的五支队十中队在这里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