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跟踪追击（3）

　　农历三月里，夜里天气还是很冷的。张芝青走出罗家后被冷风一次，酒涌了上来。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这时天已经半夜了，月亮已经下了山。夜愈显得墨漆大黑更加可怕；他七冲八跌地走到罗家大屋后，犹豫起来：是从罗家桥前面的小路走呢，还是从罗家桥后头的大路走？走小路，也就是走直路，要过两口小桥，路是近一点了，也清爽一些。可是那条路不但一边是沿河的河塘，河塘已经倾斜，一不小心，就会滑到河里去；而过那两口小桥，罗家桥和芦苇漕小桥，那小桥只有一张桌面那么宽，这黑古隆冬的夜，石板也是黑的，河水也是黑的，黑跟黑一块黑，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河里去。要是掉到河里他又不识水，掉下去就完蛋。
　　而走大路呢，路远了一半，要经过三个大坟滩，有点怕人。也有一段河塘要经过，但不用过桥，安全多了。这样想来宁可害怕一点，安全第一，还是走大路吧；于是他就踏着七高八低的石板路，循大路而行。
　　当他打着饱嗝，喉头涌着酸水，走出罗家桥村半里光景，来到老柏树坟滩时，一阵夜风次来，吹得几株耸天的老柏树嘘嘘溜溜尖叫。仿佛无数鬼魂从那半开着的坟洞里奔了出来，吓得他胆惊心惊；他赶快加快了脚步。
　　待好容易走过大柏树坟跟，一脚高一脚步低地又来到了后俞家桥。这里虽不要过这口小桥，但却要走过它的桥堍头。提起这口小桥也是怪吓人的：因为它处在三个大坟滩中间，桥那边是俞家桥大坟滩；桥左边是刚走过的罗家柏树坟跟——也是个坟滩；桥右边是个罗姓氏族和张姓氏族的许多祖坟的大坟滩——叫坟头庵。相传以前那里还有一个庵堂。不过这个庵堂到张芝青懂事已经只剩下一堵倒墙了。如今连那堵倒墙也没有了。墙砖都叫人家拆去筑猪拦了。而后俞家桥这口小桥夜里走过它时，常有各种怕人的传说。说是夜里这口小桥边常有赤佬（鬼）坐在那里；有时走夜路的人走过去他就会叫你的名字。还说当年罗震山的父亲，年周三十夜从姚江那面收账回来，路过这里，一褡袱（布袋）的洋钱就叫扮着白无常的人掠了去。吓得回家后生了一场大病。
　　此刻张芝青要路过这口小桥，想起这些传说，不由又害怕起来。
　　他心卜卜跳地走过去，边走边抬头看前面那口小桥。猛一看，影影糊糊的桥头边果真站着黑越越的一个人。
　　“我的妈也！”吓得他心腾的一声跳到喉咙口。难道真有鬼？他壮起胆子大喝一声，“谁！谁站在那里？”却没有回音。他愈加害怕了。那还真是鬼呢！他心腾腾地跳着觉得鼓胀得他的胸脯都要裂开来了。混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他想到这桥堍头旁边的田，过去原是老成章家的，后来典给了罗震山了。人们说人死了后，阴魂是常在他生前待过的地方转悠的。他想难道是老成章显灵了。刚刚在罗家议论要去寻他的小儿子三五支队的中队长张祥甫他报复来了？他于是忙对前面的黑影祷告，“老成章太、太公，我不去寻你的小儿子张祥甫就是了。求你让我走、走过去吧！”
　　但谁知他祷告之后，那黑影依旧不动一动立在那里。他不走又不是，走又不是；脑袋胀得斗桶那么大。最后他只得大声唱着曲儿冲上去：“马灯高翘一支里个箭——”瑟瑟瑟逃也似地冲过去。走过那黑影，回头仔细一瞧，我的老天，真是气死人：原来那老立着不动的是一根比人高一点的一条石灯柱！原来过去没有电灯，桥头桥面紧要路口，常立着一条一人多高的石柱在那里。柱上安装着一盏四面有玻璃罩的风灯。月黑夜就点一盏菜油灯点在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以照着过路的人能看见路面，不至于掉河里去。这都是当年做慈善事业的人装的。年代久远了，这灯已经没有人点了。但那灯柱却还一直立在那里。
　　当时张芝青感到自己又好气又好笑，这白天黑夜走过来走过去的，不知走了多少趟了。怎么今晚会记不起来那是一条石灯柱呢？
　　接着，他曲里拐弯地来到坟头庵。那里面一穴一穴的并排埋葬着上百穴的坟墓。也有竖着大石碑的已经陷下一半明清年间的老坟；也有的破坟里还能看到呲着白牙塌着鼻子和两只黑窟窿的骷髅头的破坟；可怕极了。而路边的田中央，也有五六穴大坟，走到这里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幸而走过那里时，只听坟滩上虽有些悉悉瑟瑟响，没有看见什么形状，他头皮硬硬地也总算走过来了。
　　一会，总算来到了村后，这里也有大坟滩。那里也前前后后并排堆筑着许多坟墓，和露出的棺材横头写着金漆的“寿”字和“福”字的乌漆棺材或白皮棺材。那个才早几年死的老成章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二儿子祥青的草披棺材也在这里。张芝青见到这些棺材，脑子里就会出现他们生前的模样，也怪可怕的。但感到那毕竟是在自己的村庄后面了。低头过祠堂门口，就是前头门了。那里住着许多人家，就没有啥好怕的了。
　　一会，走过村后大坟滩，前面就来到祠堂门口。“嗨，总算摸到了！”他心里说，“真是贪小失大，贪嘴落夜呀！走夜路怪可怕的。下次再不想走夜路了。自然，这次也不单是他贪嘴，阿叔有事来叫有啥办法呢。好了，下次再不落夜了。”
　　此刻，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胸膛里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谁知才走几步，前面突然响起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哪一个！”
　　“啊，祠堂门口有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张芝青被吓得才放下去的心突然又悬了起来，“嗯，这好像是当兵的！夜里东洋人和平军是不会出来的。但那是个啥部队呢？我刚才去罗家桥时还没有嘛。”他只得赶快回答一声“我”。
　　“你是哪一个？”对方又紧问一句。
　　听那口腔是外地口音：“大概是国军吧？”他想，“刚才冯事务员不是说国军突击营已经来到鄞西嘛。怎么那么快？说来就来了。这倒好，有啥情报不用到外头去找他们；就可以在这里直接告诉他们了。”可他又一想，“不对呀，要是国军来了怎么不去找我们呢？他们怎么会不到罗家桥去找罗震山，而悄没声响就住到这里来了呢？”
　　但不容他多想多猜测，这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射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侧愕着望望对方。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对方又详细问他，他心里说：“笑话！这里是我家，怎么不好到这里来？要是你知道我是谁呀，你准会高兴。明天早上你们要筹米筹柴不来找我？”
　　他于是沉着地回答：“哦，哦，我是这里村里的。”
　　“嗯，村里的人为什么这晚不住在村里？到外面作啥去了？”那哨兵说。一面上上下下用手电筒照着他，看他身上的装束。
　　张芝青借着手电的光，一看对方，穿着灰军装，帽子上面缀着两颗钮扣：“啊，不是国军！竟是三五支队正规部队！”他心里不由一阵狂跳，“哎！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啊！这会该是我走运了！”可是他素知三五支队是不好对付的，于是他立刻小心谨慎起来。
　　“哦，哦，原来是你们啊——我到半里镇亲戚家去吃清明羹饭了。我去三城庙胡家了。”他不敢说是去罗家桥。
　　“你叫什么名字？”
　　还要问名字？他想不说，免得以后留下什么把柄。可觉得不说也逃不过，他们会去问村里人的；说也没有什么，怕啥呢，到时候你们也不能咬死我今夜在干什么的。于是他就大胆告诉他：“我叫张芝青。是这里的保、保长。”
　　果然哨兵态度缓和了些，但却更警惕地看他一遍，客气地对他说：“请你稍等一下，”那哨兵持枪急步走进去了。他也乘机跟到祠堂大门边去张望。这一张望又使他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见这祠堂大厅里点着一盏录幽幽的菜油灯，大厅地上铺着五六张晒谷的篾簟。篾簟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面黑越越地整齐地睡着许多兵。“我的老天！这不是三五支队正规部队嘛！据阿叔说，这些日子来国军突击营到处寻找他们。这会不是叫我也去寻嘛；没想到今晚他们竟自己跑到我村里来了！”张芝青不由一阵狂喜，“这是天助我也！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可是怎么把这好消息立即送出去呢？我刚回来可不好再出去了。我进来都查得那么紧，出去自然更不容易了。他这时不由又有点懊悔起来：刚才我要是机灵一点不叫他们发现就好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去告诉阿叔他们了。但事情那里料得到呢，一时里他仿佛从人家屋里偷得一个金元宝，却无法出货似的烦躁起来。
　　“嗯，人在哪里呢？”
　　没容张芝青多想，这时那哨兵带着一个披着军棉袄的大个子出来。“哞，大概是当官的，”张芝青心里想。随着那哨兵手电一闪一闪出来，张芝青仔细看那跟着哨兵出来的人。这一看，不由使他惊愕的差点没叫出声来，“嘿，那浓眉大眼的高鼻子四方脸，来者竟是张祥甫！罗震山再三要找的那个张祥甫！”
　　“呵，是保长！你什么时候来的？在走亲戚？本来我们是要来找你的，因为来得太晚了，就不敢再来打扰你了。”张祥甫一面说一面抖了一下肩膀上披着的军棉袄，严肃地打量他一眼，仿佛一眼要把他看穿；这么晚他去哪里干什么去了？这使张芝青更加畏惧起来，于是他忙把腰一弯，热情地说：“啊哟，啊哟，没想到！没想到！还是祥甫太公你呀！长日不见，不认得了；不认得了。咳，你看我这个人，你们来了也不晓得。我叫金村金乡长叫去吃清明羹饭去了。怠慢！怠慢！你们睡在祠堂里贴地皮的多冷呀！怎么不到我楼屋里去睡？我家两间新屋都空着呢，是不是现在叫同志们再到我家去睡吧？啊？太公。不瞒你说，周区长小魏同志都住过我家呢，你大哥知道的。”他的眼睛一直瞅着里面，似乎还想走进去看看。但张祥甫谦和地挥着手阻止了他：“保长，难得你一片诚意。今晚都已经睡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那好。明天，明天一定要住到我家楼屋里去。太公，一言为定。明天你们要是还住在这么冷的祠堂里，这我太过意不去了，太过意不去了。还有饭，今晚上不晓得你们在那里吃的？明天的伙食就不用太公操心了，米、柴、菜，我都会给你们弄好的。”
　　“不用，不用，谢谢你了。粮食和菜我们都自己带着。烧点稻草我们也会用抗币向乡亲们买的。好，多谢你关心。时间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有事明天我们再来找你。”
　　“那好。太公，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