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二月二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4-02 08:53:23 字数:3343
王明杰从西面呱嗒呱嗒过来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我捡起一个小石子扔过去:“明杰,大过年的怎么没精打采的?”明杰抬起头,脸上没啥表情:“哦,舅姥爷,不好意思啊,有点儿事想去办办。”熙康“嗨”了一声:“这时候,公家都放假了,私事儿也不用这么急,大过年的。”
“不急不行啊,唐明亮家的水管冻住了。”
“怎么可能?今年是暖冬啊。你看这太阳,跟火炉似的。”
“我正纳闷呢,不说了,我过去看看。”说完,也不打招呼,就呱嗒呱嗒走了。
“这个人不当领导可惜了。”红亮说,“说起领导,想起了守良老弟,他的官比我爹的还大。”
“唉,你爹是没有活到解放,不然那官可小不了,说不定还能把我弄出去享福呢。”
“哈哈,祥叔,算了吧,我爹要是活着,说不定早把你忘了,陈胜、吴广不是说‘苟富贵勿相忘’吗?结果呢,穷兄弟去找他,他竟然把穷兄弟给杀了。”
“三碗能忘了我?”
“守良老弟倒是没忘了你,你还沾着多少光了?你老了,还不是你的儿子养活你?”我知道红亮跟守良有联系。守良听说三碗牺牲后,亲自到过三碗的坟头烧过纸,也时常照顾红亮娘儿俩。这两年都岁数大了,想必联系不太多了吧。
让红亮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有点儿那个。是啊,守良也就是过年过节来个电话,捎点儿土特产什么的。时间久远,记忆模糊,感情也就变淡了吧?酒是陈酿的好,人不一定。
守良参军后,我就一直悬着心。消息陆陆续续传来,说守良从战士干到班长,班长干到连长了。我心想,这还幸亏当兵了,不然还不知道这小子还是个当官的料。再一想,要是我听了三思的话,参加了共产党,说不定我也能当个官呢。水莲说:“你啊,说不定也就是个大头兵。就在家老老实实当木匠吧。”
“我也就是过过嘴瘾,自己多重自己心里有数。”
只要是村里或者邻村有人打仗死了,我的心就吊在半空。牵挂,让我寝食难安,时不时唉声叹气。水莲看不过去,就念叨:“你说你,这年头,烧香念佛都没用,你这整天哭丧个脸就有用了?人活得有个精神气儿,看你这样我心里能好了吗?”
我知道没用,可人心是肉长的,哪能不挂念呢?真是闹心。我没读多少书,但听了不少书,看了不少戏,耳濡目染,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母亲识字断文,也没少教导我这个没见过父亲面的孩子。我的师父更是言传身教,将我训成了多愁善感的人。
离开我之后,守良第一次回来好像是个“二月二”,应该没记错。
“二月二”,在我们这里不算个大的节日,但很有寓意。这天,我们有戴“龙尾”的习俗。用各色的花布,剪铜钱大小的圆片,或者两厘米的长片,然后用红线将一截高粱杆一块块花布串成串,再把彩布剪成长条,用线钉在最末端,一个漂亮的龙尾就完成了。龙尾做好后戴在孩子的帽子上,没有小孩的则挂在家里的门框上,寓意平安吉祥。
这样事情都是水莲包揽了,明理和欢云都高高兴兴戴上了,立马就显得更精神了;可是明义怪了,就是不戴,硬是给戴上,也一把揪下来。我摇摇头,叹口气,算了。
可是“龙头”必须得剃的,“二月二龙抬头”,剃头和戴龙尾都是一样的,是为了求个吉利,求得一年顺利。这样的想法,只有经历过苦难的大人才有。有人总结了,凡是找人算命的,大都是正在受苦受难命运不济的。
我看了个电视剧,里面有个情节我记得特清楚,到拉萨朝拜的人,走在路上一路匍匐的磕长头的都是穷人,那些有钱人都是花钱找人替着磕头的。
明义不戴龙尾也就算了,头也不剃。这还了得?不惯他毛病。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还是让我摁在凳子上给他剃了个光头。明义反而高兴了半天:“哈哈,这下一时半会儿不用剃头了。”
给儿子剃完头,我自己也得剃啊,就出了门找曲进贤给剃一下。这家伙学医不用心,剃头倒是在行,比镇里剃头铺的师父剃得都好,快而不疼。村里的小孩子都喜欢找他剃头。
我咂摸了一下,对曲进贤说:“你啊,是天生学医的材料。”曲进贤按着我的头:“怎么?你还有高见吗?”
“你的手就跟我们的不一样。”
“不都是俩手掌十个手指头吗?”曲进贤把他的手跟我的放在一起,“我看你的比我的好,那么好的木匠手艺,连做老千都比我强。”
“你说到这里,我先警告你啊,既然知道自己不行,就别再去赌了,十赌九输,这你不是不知道。”我也喜欢赌两把,也只是玩玩,从来不耍大的,也从来不输;也从来不赢多的,赢个十块八块地赶紧撤,不然的话,你走出赌场,走不到家门口。赌徒要是输红了眼,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都知道这么回事儿,可是赌徒在哪朝哪代还少了?朝廷都不管。”曲进贤手中的推子是我给磨的。这玩意儿没有个仔细劲儿还真磨不好,一会儿就剃完了。“唉,要是我抓牌有这样的手气就好了。”
“话归正传,小孩为啥喜欢让你推头?并不是因为你技术好,而是因为你的手绵软的温吐吐的,像我的硬邦邦的,就不行。”
“嗯?还有这个道理?”
“当然,冰凉的手给人把脉是不是不太好?你小子别辜负了这双手,你爹给人把脉之前,都要在肚子上捂一会儿,你没看见?”
正好他爹在给一人把脉,曲进贤看了一眼,他爹确实一只手把脉,另一只放在口袋里,有时放在肚子上,过一会儿倒换一下。
剃完头,曲进贤说他得跟他爹学医,我就出来了。心想,这小子又是心血来潮,三分钟的热血,一会儿就凉了。
刚走到胡同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我急忙追过去,那身影钻进村边的树林。刚开春,树林疏朗,人在里面还是依稀看得见,那是守良的。这小子,这么神秘,到我家门还不进,你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我鬼使神差就跟了进去,走着走着,突然肩膀上被什么拍了一下,我不敢回头。老人们都说,狼就会把两条腿从后面搭在你肩膀上,你只要一转头,它“咔”的一口就咬断你的喉咙。我一阵悲凉,但还是闭上眼睛,鼓足勇气,双手往后一抓,要把狼来个背摔。
“师父,是我。”声音很小,却很熟悉。我转过身:“你小子,可吓死我了。”守良说:“你以后可别冒冒失失跟在人家后面了,这要是跟错了,刚才你老人家可就‘咔嚓’了。”我笑了笑:“我这不是看着像你嘛。你们在干啥?”守良一摊手:“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好奇心尽量少一点儿,现在偷偷摸摸干事儿的太多了,谁也不想让人知道。”
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后怕,怎么像熙康一样好奇心这么重?
守良说,他们准备明天在飞来峰发动起义,今天来这里把枪挖出来。前年,日本鬼子发动了春季大扫荡,横扫胶东半岛,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溃不成军,一些散兵为了活命,把枪一扔,脱了军装跑了。这些枪一部分被大老邝的军队收拾去了,大老邝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帮助日本人烧杀抢掠。共产党也暗中将枪支弹药集中起来,埋藏在这片树林里。
我上下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徒弟。守良眼睛黑亮,比当木匠的时候更有神。脸色红黑,看上去有些苍老,额头上竟然有了皱纹,但每条皱纹都显得坚硬。个头好像没大长,但肩膀明显宽厚了,真真的是一条硬汉了。
“素丽怎么样?”
“挺好,到军区医院学习当护士去了,很快就回来了。”
“是吗?素丽还能给人看病了,比曲进贤强吧?”
“师父,护士不是医生,是照顾病人的。”
“那就是老妈子了。”我有点不高兴,“那太委屈素丽了。”
“嗨,师父,那不是一回事儿,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我们收拾好了。您保重,给师母带个好。”
“我也跟你们起义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觉得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
“别,师父,你一大家子还得靠你呢,以后麻烦你老人家别推辞就行。”守良调皮的秉性一点儿没变,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你小子,什么你老人家,我有那么老吗?”
“哈哈,这是对我爹的爱称,你老可要保重身体,儿子不能在跟前孝敬……”守良忽然脸色凝重起来,眼眶有泪水在打转儿。我轻轻用拳头捣了一下守良结实的胸脯:“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师父这个道理能不懂?”
守良擦了擦眼泪,跟我挥手作别,一会儿就没影儿了,我又一阵空落落的。守良虽只是个徒弟,可是在我心里跟亲生的一样。如今守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又涌起愧疚之情。我忽然想起,素丽在哪里呢?守良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宿我基本没睡着,天不亮,我就登上平房,往飞来峰方向看。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后来听人说,守良他们200多人,灭了押送军粮的一小队伪军,举行了誓师大会,到山里去了。我也不敢打听守良的情况,也就时常心里“忽”地一下,好长时间发愣。有时候梦见守良打死了王三恩,有时梦见守良被王三恩打死。我哭出声来,被水莲推醒,长长出一口气。唉,有时候还是梦好啊,有惊无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