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云开雾散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4-02 08:36:45 字数:10689
海东医院接收了芙蓉和石世华。芙蓉惦记着端阳和陈崇山的父母,提前出院了。石世华像祥林嫂那样颠来倒去喊冤,申明要报复。人们听得多了,都像躲祥林嫂那样躲他。芙蓉出院后,他这些无厘头的话更加没人要听。医院里的噪音少了许多,渐渐安静了。
再说王仁天追小四轮回来,看到芙蓉躺在地一动不动,吓得软瘫倒地。几个学生把他扶回宿舍。儿子叫他,他昏昏沉沉地说:“我没有犯罪,我没有犯罪。”
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
一个高个子的男同学说:“一个男人拿刀,把另一个陌生男人砍得头破血流,一头一脸的血,衣裳上都是血,好吓人呀。”
一个女同学说:“真的吓死人!我的心现在还在啵啵跳,那个人好凶!”
另一个男同学说:“那个拿刀砍人的男人临上警车还喊‘芙蓉昏迷了’,叫黄校长去畜牧场找高场长,通知家人去医院照顾芙蓉。他好像与黄校长认识的。”
王仁天精神一振,瞳孔放光,从塑料椅子里直着立起来,热情地招呼门口的学生进来坐。他没有直接问芙蓉、陈崇山的情况,而是问学生:“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几个学生又争先恐后地说开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老师、校长都跑去看热闹了,教室里的学生早已跑光。
王仁天问:“同学们。你们都跑去看到些什么呀?”
那个女同学说:“听说被砍伤的男人,他绑架了拿刀的那个男人的孩子。”
王仁天心里“噗嗤”一下,停了几秒钟又问:“还听说了什么?比如那个被送医院的女人。”
有个学生说:“好像叫芙蓉,黄校长也这样说的。”
“有没有人说,这个女的和这个男的一起绑架孩子,所以被打昏倒了?”
“没听说。”
“那么,你们有没有听说,这个女人为什么昏迷?”
女同学说:“救护车来了,我们才从教室里跑出来,前面的事我们不太清楚,你去问黄校长。他最早出去,黄校长可能晓得的。”
王仁天嘿嘿一笑,心里又在盘算。铃声又响起,学生都跑去上课了。他一个人冥思苦想,怎么把芙蓉和石世华说成一起绑架孩子。正在他天马行空地构思故事,一个噪音打断了他的灵感。抬眼向噪音方向望去,只见两个警察朝他的宿舍走来,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再看,黄校长跟在后面,指手画脚地,跟警察说着什么。他慌忙抱起坐在地上玩一把小手枪的儿子,本想迎出去的,两条腿肚子却像筛糠一样抖得连门槛也跨不过去,就在儿子的屁股上恨恨地捏一把,正在玩手枪的儿子放声大哭。
“哭啥呀。啊呦,黄校长您来了,还有两位同志,里面坐。”王仁天的声音有点抖。
孩子看到来了两位陌生人,吓得不敢哭了。王仁天用手指甲在他屁股上扣,小孩又大声哭起来。黄校长过来接过孩子,从袋里摸出一颗油纸糖,在小孩眼前晃了晃说:“宝宝不哭,伯伯给你吃糖糖,糖糖好看吗?”
小孩看到花花绿绿的糖纸,也忘了痛,挂着泪花剥开糖纸。一只小手紧紧地捏着裸着的糖块,一只小手把糖纸送到伸长了的舌头。
王仁天稳了稳心神,说:“两位请坐,黄校长,谢谢!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学校教书,这个孩子经常被一个人关在屋里。有时候还去黄校长办公室玩,所以与黄校长特别熟,黄校长一抱就不哭了。”
“小孩子都需要哄的,给一块糖就不哭了。”黄校长说。
两个警察问了一些情况,记录了几张纸的笔录,让王仁天在笔录上签过字。询问的那个警察说:“小孩他妈呢?”
“跟人跑了,我现在又当爹又当妈……”
“王老师确实不容易。”黄校长说。
两个警察低语商量了一下,让黄校长签字担保,拿着王仁天的笔录就出去了。
王仁天急忙关上宿舍的门,脱下里外的裤子,一股臊气直冲脑门,心还在忒忒跳。耳边还响着警察的问话:有没有通过监护人?那个男人来做什么?他是你的什么人……他回想自己的回答,会不会有漏洞?好像自己一开始有点心慌,尿了裤子,后来见警察坐下来做笔录,没有拿出手铐,心平静了好些。回想自己在回答问话时,好像已经不那么心慌了……对,不会的,自己都是再三思量好了回答的。最后签字时,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万一哪里说的不妥当,可以要求更正。唉!当时希望警察早点离开,自己裤子里潮得难受,所以没花时间看一遍,就签了字。
他一边拿毛巾擦下身,一边反反复复问自己,没有说错话吧?应该没有说错话。“咚咚,咚……”刚有点平静的心,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谁呀?”抖抖簌簌穿好裤子,慌里慌张抱起孩子,“小孩要睡觉了。”
“我,朱跃键。”
王仁天拍拍胸口说:“朱书记哦。”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脚盆,把湿裤子盖起来。整了整刚穿上的裤子,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然后走过去拉开了门。
“没课?”
“什么风把你这个大书记吹来?”
“去场部落实农忙季节民工的事,弯进来看看你,不欢迎?磨磨蹭蹭的,让我等了老半天。”
“欢迎!欢迎。主要是刚才这里出了点事,我还想着陈崇山的事。你知道吗?陈崇山被铐走了,他拿刀砍人,这下子不得了啦,起码10年20年官司要吃的!我们毕竟是同事一场,心里难免有点难受。”
“这个人被砍死了?”
“砍死了,那要杀头的。”
“他怎么跑到你这里来砍人?这个人你认识吗?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工友?”
“都不是……是,是石世华。”
“怎么回事?今天啥好日子,大家都往你这里跑,这不,我也来了。”
“我在上课,他绑架了芙阳,躲在、躲在我们学校里。”
“哦,是这么回事。前几天,芙蓉一直在找芙阳,原来躲在你们学校里。真是想不到!”
“就是呀,学校这个地方人多眼睛多,哪里藏得住,这不……”
“那么,陈崇山为了解救芙阳才把石世华砍伤的,属于正当……正当什么?我说不上来,但是,觉得陈崇山是正当的。”
“我也希望是这样,毕竟我们都是同事一场。为了芙蓉,陈崇山一直对我有点看法,但也没有什么仇恨,是吗?大书记。”
“是的,是的,你说的对,这件事,你应该和我一样属于局外人。呦,你儿子要睡觉了,我也要去工作了。改天再聊!再见。”
“再见,再见!有空了,一起喝杯酒。”
王仁天看着走远了的朱跃键,心里又生出了另一个纠结。
石世华伤口也渐渐愈合,就开始活动,要起诉陈崇山,在病房里和律师讨论,写了诉状。他着实心急,等不到出院,偷偷地去法院交了诉状,立了案。躺在病床上,天天盘算,庭审时怎么应对,怎么让陈崇山出洋相,怎么把他送进牢里。他等呀等,期盼着开庭传票送达,天天打电话到家里问,有法院的信吗?
要出院的这天,检察院的人来了。他欣喜地思量,大概陈崇山这个案子转为刑事诉讼了,甭提有多开心。他心花怒放地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拿起小木梳在头皮上抓几下。拉了拉衣领,穿上鞋子。
“出去说?还是在这里说?在这里说也没关系,都是老病友了。”石世华问。
“还是出去说吧,或者你先办出院手续,等你出院了说。我们来过几次,听说你今天出院。”
“我先在开庭传票上签字吧。”
“出去说。”检察院的人转身出了门,石世华跟着来到走道尽头的窗口,检察官说,“你涉及到一宗绑架儿童的案子。”
“你把绑架的儿童藏在一个农场的小学里。”另一个检察官说。
“帮帮忙!这种玩笑开得太离谱了。”
“严肃点!谁跟你开玩笑?”检察官绑紧了脸,严肃地说,“下午来检察院接受调查。”两人踏着楼梯走了。
“哎,哎哎!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我是原告呃,怎么成了绑架儿童案?”
“下午来了,你会清楚的。”
石世华满心希望地等待的法院传票还在走顺序,检察院倒找来了。检察院根据王仁天的笔录,找校长和其他老师核实。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只知道王仁天有个儿子;小男孩经常出来玩,大家都认识他。多出个女孩子,他们都说没见过。只有种菜的阿姨说好像见过两次,一次是出事的当天,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好像看见两个孩子在玩,没仔细看,也许是别的孩子。
王仁天一口咬定,女孩的事他不知道。他姐姐带孩子来过,吃过中饭就回家了。自己的儿子,一个人关在宿舍里是经常的事。出事的时候自己在上课,下课看见有人抱着孩子朝一辆小四轮跑,没看清楚孩子,以为是自己的儿子被人抱走了,所以拼命追上去阻拦。没有追到小四轮,自己反而昏迷在地,被几个学生扶回宿舍。陈崇山拿刀砍人的时候,自己正好昏迷在地。石世华为什么偷了女孩躲在我的宿舍里?我想,最大的可能,他还想偷我的儿子。一个巧合,他被芙蓉发现了,追过来抢芙阳。
高场长说,因为先看见芙阳,他们有备而来。他们看见芙阳的时候,只有两个孩子在一起玩,不哭不闹。
王仁天说,他没有见过芙阳在他宿舍。警察去问芙阳,芙阳说:“王伯伯让她教小弟弟认字,待几天就送她回家。后来来的那个人,自己是第一次见着,来的时候,王伯伯上课去了,他说是王伯伯的朋友,找王伯伯有事商量。”
所有信息集中起来,有两个凝点。一是高场长先看见过芙阳在王仁天宿舍里,他们才有备而来,要抢回芙阳。芙阳说,王伯伯让她教小弟弟认字,待几天就送她回家。种菜的阿姨以前看见过王仁天宿舍里有女孩。高场长看到过女孩,一个可能,是看到王仁天的外甥女;另一个可能,石世华带着女孩去过王仁天宿舍,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偷到男孩。可能是,他准备带走两孩子的时候,正好有人经过,只好带着女孩子先溜走,因为这里的人都认识男孩。也有可能,王仁天下课回来了,石世华怕暴露,带着女孩溜走了,还有可能……
王仁天笔录里唯一无法解说的凝点,就是芙阳说,是王伯伯叫她去的,而不是石世华带她离开学校的。芙阳的话与几个大人说的话都接不上,芙阳只有9周岁,也许吓昏了。或者石世华第一次失手后,这次先向女孩灌施了什么。现在,孩子在惊恐之下,被幻觉困扰得一时记不起到底那个是真的。
石世华约了律师一起去检察院,把准备利用芙阳引出端阳,然后带走端阳的事摊了摊。检察官说:“你带走端阳,就是绑架端阳,与绑架芙阳是同等的罪。”
石世华说,端阳是他的儿子。
检察官说:“毫无根据!端阳是芙蓉嫁给王仁天后生的,王家人都说是他们家的孩子,而且端阳现在是陈崇山的养子。你偷端阳,就是绑架陈崇山的孩子。他砍你,是为了救儿子。”
律师说,只是个打算,正与王仁天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石世华就被陈崇山砍了,应该算不上救他儿子。绑架端阳是个错误,是犯罪,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实施。石世华只能算有犯罪的意向。有犯罪意向,总归不能立案判刑,就跟有人做梦杀了人一样,不能算杀人犯。
检察官再问石世华:“那么陈崇山拿了刀出去,你为什么要抱住他,不让他出去?”
石世华说:“本来想劝架的,看到陈崇山拿刀出去,怕他一怒之下误伤了人,反而自己被误伤了。”
检察官说:“这么说你是不认识陈崇山?”
律师在背后推推石世华,石世华改口说:“我劝架,他倒拿刀砍我,这是故意伤人!”律师皱着眉头干瞪眼。
检察官问:“你是说,他是故意跑来砍你的?”
石世华答:“应该是的。”
“那么,你是认识芙蓉的,芙蓉抱着孩子出去时,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石世华说:“我一时没有认出来。”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高场长接走女孩后认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要抱住陈崇山?你知道陈崇山是故意来砍你的,你应该逃跑才是,为什么还要抱住他?”
律师说:“因为看到王仁天与芙蓉发生了冲突,陈崇山拿了刀出去,觉得要出事的,所以不让他出去。”
“哦,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最近不要离开海东,我们可能还要找你核实些材料。”
芙蓉出院回家后,着手营救陈崇山。她与汤伟明和从香港请的律师商量,要保释陈崇山,没想到陈崇山倒回家了。检察院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误伤,伤势也不重,只裁定经济上给石世华一定的赔赏。芙蓉的父亲付军雄觉得,这件事因为自己的外孙女而引起的,所以钱由他出。还为石世华在香港联系了一家医院,帮助石世华做疤痕修复。
石世华没能送陈崇山进监狱,耿耿于怀,扬言还要报复。石世华父亲恨恨批评了他:多大的人了,还做那些小孩子的事,想想自己怎么找个工作,好好上班,才是正道。
左紫兰也约了石世华父亲,推心置腹地深谈了一次,他认为左紫兰的话有道理:端阳是石世华的亲儿子,大人之间这样争来斗去,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利。孩子太小,他还没有独立思考能力,这些复杂的往事要伤害他的心智。
左紫兰又说:“等孩子长大了,有了独立思考能力,我们会告诉他的。”
石父表示非常感谢。
对于王仁天那些欺诈行为,芙蓉虽然很气愤,想想芙阳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也没有伤害芙阳,如果把王仁天办进去了,那么芙阳长大了,心里要有阴影的。
芙蓉急着要回学校完成了论文的答辩后等待继续读研究生。陈崇山忙工地上的扫尾工作,小娟带着端阳和芙蓉一起住,芙阳和蓉阳,金惠美出车祸后,左紫兰接了过去。
芙蓉身体好了点,把芙阳和蓉阳接到身边。三个孩子都和芙蓉一起住。小娟一早过来,照顾他们吃了早饭,送兄妹三人去学校,然后回来做家务。芙蓉有时候去工地看工厂的进度。一场乌云压顶的风暴未能爆发,而是云开雾散。
陈崇山埋头工地上的事,对芙蓉和端阳好像没有以前那么上心。芙蓉去工地,他也不太热情,有点公事公办的样子,芙蓉有点心酸,去了几次,终于打破静默。
“我们结婚吧。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不要再被什么变故来影响我们的生活。”芙蓉说。
“我不打算再结婚了。现在忙,等忙完了工厂的事,我把端阳接回家,我们爷俩一起过。”
“崇山,我们结婚了,兄妹三人可以生活在一起,端阳也可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离不开端阳,你想他,我可以让他经常去你们那里和妹妹们一起玩。”
“我更离不开你,崇山!”
陈崇山忙着整理手里的各种图纸,头也没抬一下,说:“汤伟明为了我们付出那么多,他至今没结婚,可见他对你是真诚的。”
“我懂了,你是怕我带着两个孩子拖累你。”
陈崇山回头看着芙蓉,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精神暗淡地调转身出去了。
芙蓉望着陈崇山的背影,越哭无泪,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难道是被关押拘留所打击了他的精神?陈崇山以前对我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心,即使自己被拷上手铐了,关心的还是我芙蓉。自从拘留所回家后,他没有与我好好地说过一句话,只有天气变凉了,他给端阳送衣服时交流了几句,也是外交辞令,听起来好冷好冷,从他嘴巴里流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寒冷的西北风。
芙蓉后悔,营救芙阳的时候不该拉上陈崇山,使他吃了大苦头。然而,那时候不找他也没有人呀。叫哥哥去吧,他那个火爆性子,真要出点事,他这个家怎么办?让父亲去吧,他实话实说,到了现场,会不听指挥喜欢蛮干。如果就让朱跃健开车,就我和高场长去,带着张会记……现在,我把陈崇山伤害得太重了,他不愿意与我结婚;那就不结婚吧,做个无话不说的好友也好呀。然而,他总是那么冷冷的对待我,连个一般朋友都做不成。我失去了一个大半辈子倚重的人,今后再遇到困难,我还能找到陈崇山那样能倚重的人吗?
或许汤伟明能帮助我,不,不不!我必须忘了汤伟明,让他好好地成个家。我已经拖累了一个好人,不能再拖累汤伟明。工地竣工,端阳回到陈崇山那里,我也应该收到上学的通知书了,带着芙阳和蓉阳去上学,请个保姆,应该能对付的。可是,心里空空的……芙蓉的泪水不由自主地一颗、一颗地滴下来。她心里酸得比当年被石世华抛弃时还要痛。
她拖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离开了工地。走走停停,希望陈崇山能追出来。她走着走着来到了小爷爷的屋里。小奶奶耳朵聋了,跟小爷爷说话,在穿堂外面就能听到。原来芙蓉在穿堂里开缝纫店的地方,现在,两个外地的小姑娘租了开发廊。替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烫发、焗油,做蘑菇头。东墙壁挂着一只小收录机,正在轻轻地唱着港台的流行歌曲。
“奶奶!”小奶奶听到有人,慢慢回过头。一看到芙蓉,就开心得咯咯地笑,踮着小脚迎了过来:“啊呦,怎么哭了,又是啥人欺负我的孙女?”
“没有呀!”芙蓉用手绢擦着眼睛,本想说被风吹的,可是,见了小奶奶却更加控制不住了,哇地哭了。
“啥人呀?”小爷爷用手扶着门框,从厨房里出来。小爷爷老了,一头白发稀疏得微红的头皮全露出来了。他弓着背,用手放在额头上挡着阳光说:“芙蓉来了,孩子还好吗?”
芙蓉咬着手绢,点点头。小奶奶朝小爷爷划划手,小爷爷呆呆地张了张嘴,愣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叫我不要说话?”
“小爷爷,您好!我要跟您说话呢。”芙蓉哽咽了两下,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她非常后悔来到小爷爷家里。自己心里苦,想找个人诉诉苦。然而,眼前这对老人已经不是10年前的爷爷奶奶了。这种自己都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怎么能跟风烛残年的老人说?既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又会增加老人的心理负担。
她想了想说:“我又要上学去了,我准备带着芙阳和蓉阳去上学,以后在家的时间就更少了。今天先来跟爷爷奶奶辞别。爷爷奶奶从小带着芙蓉长大的,芙蓉心里有事总是先找爷爷奶奶说。”
“能到城里上班是好事,想爷爷奶奶了,就回家看看我们,不要难过!你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着两个孩子,行吗?”
“是上学不是上班。”
“哦,对了芙阳、蓉阳都上学了。”
“哦,哦……”芙蓉应付一下,想走。
“在这里吃饭吧。小爷爷早晨买了一条黄连头,鱼头炖炖汤,鱼尾红烧烧,好吗?。”
“不了,说好了去姆妈家吃饭的,他们要盼望我的,奶奶我还是到姆妈家去吃吧。”她离开了小爷爷的家。
芙蓉闷闷不乐地离开工地,陈崇山从后窗的玻璃看着芙蓉慢慢地挪动着脚步。他打开窗子张了张口,迅速又把窗子关上,脸贴着玻璃,看着芙蓉渐渐远去,直到很远很远。
他打开柜子,把刚才放进去的图纸拿出来铺在桌子上。拿着红铅笔,在图纸上细细地找,可是,要找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他丢下铅笔,往塑料椅子里一歪,拉开抽屉,摸出一包香烟。他是不抽烟的,抽屉里的香烟是招待客人的。他笨拙地点上一支,学着抽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院子里一只大公鸡拍拍翅膀,跳到码好的木片上,是昨天进的货,打算做花格子用的。不知趣的大公鸡飞得不够高度,一次没有踩稳,使劲用翅膀和脚爪往上扑,把木片弄得坍了方。陈崇山突然火气大发,从毛竹堆里使劲抽出一根长竹竿,满院子追着打大公鸡,大公鸡吓得连滚带爬逃进厨房里。他追到厨房里,一失手把一个大瓷盘打得粉碎。
厨房里的师傅目瞪口开地看着一脸怒气的陈崇山,小声地说:“陈总,中午有客人?要杀鸡?我来吧。”
“没有客人,它把木片幢都弄坍了。”陈崇山把长竹竿往院子里一扔。踢着瓷盆的碎片和瓷盆里的红烧肉气呼呼地说。
“陈总,你歇歇,我叫阿强把木片堆堆好。”
陈崇山头也不回地跨出厨房,回到办公室,呯地关上门,跌进沙发里嗷嗷地哭了起来。
芙蓉从小爷爷家出来后,没有去母亲家里。她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又原路回到了工地。发现办公室门关着,正要转身去工地,听到里面有轻轻的哭声,便掏出鈅匙打开了门。陈崇山一跃而起,紧紧地抱住芙蓉,芙蓉也哭了,两个人哭着,抱着。你的泪水逞到我的脸上,我的泪水逞到你的脸上,嘴对着嘴,胸贴着胸。芙蓉发现,陈崇山的双手在颤抖;陈崇山发现芙蓉抚摸他脸的手心很烫。
“芙蓉,我的宝贝,我们结婚吧!”两个人坐到沙发里,芙蓉靠着陈崇山,陈崇山环抱着芙蓉。
“我们结婚吧!”芙蓉在陈崇山的脸上亲了一口。两人轻轻地笑了。
芙蓉快要开学了,他们决定在开学之前把酒宴办了。一路走过来,两个相爱的人,我为了你,你为了我,总是走不到一起。要结婚了,陈崇山说:“一定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特别是金惠美的家人,一定全部请来,包括她的姑姑、叔叔。”芙蓉当然也要把所有的亲人都请到,包括海外的亲戚,亲生父亲,外公外婆,舅舅、姑姑、表姐妹弟兄……又商量请朋友,想到一个请一个,最后不约而同地想到汤伟明。陈崇山不做声,芙蓉沉默了良久说,一定要请的,我亲自跑到他家里请。
“他会很难过的,可是不请他,他会更加难过。”陈崇山说。
“他是个好人,他爱着我。可是我心里深藏的是你,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我也不能骗汤伟明,他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为了感恩而嫁给他,我心里会舒服的吗?他的伟大之处还存在吗?”
“他来了,会尴尬吗?”
“不,一定要请他,我相信他会理解的,而且他一定会来的。”
“王仁天曾经是我的同事……”
“王也请?这样还要请石世华了。算了吧,今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过我们的生活、他们过他们的日子。”
陈崇山想了想,点点头说:“我们这代的恩恩怨怨到此结束。”
芙蓉依偎着陈崇山说:“要是你路上遇到王仁天,顺便请了,特地追到农场就不必了。”
“估计他不会来。我说呀,芙蓉,金惠美的妹妹医科大学毕业,工作兢兢业业的,婚姻问题一直拖着,今年31岁了。”
“缘分未到,也许……”芙蓉狡黠地一笑。
陈崇山家虽然有两处房产,一处在大队里,他父母住,有一间借给芙蓉住。当时为了管理手套厂方便,他和金惠美带着端阳住在厂后面的老房子里。地方很小,一间正房,还有两个小披间。镇上的房子都是这样,地方小舒展不开,只好东搭一间西搭一间的。现在建了大工厂,这个小手套厂也租给人家了。陈崇山的父母说他们住镇上的老房子,大队里这一排很整齐的四间平房就让他们结婚在那儿。陈崇山的弟弟已经住到县城去了。县城的房子是陈崇山父母当年为了卖手套才买的门面房。
这几天,这四间房子,陈崇山请了人大兴土木,要彻底改造。芙蓉带着芙阳和蓉阳暂时挤到李家原来芙蓉住的朝东屋里。李志龙在外宅盖了三大间平房,全家都搬到新房子里了。上房志军回家时住住,厨房南边的朝东屋现在放放杂物零碎。芙蓉又回到朝东屋,从小女孩到大姑娘住的朝东屋。现在,她要结婚,终于嫁给陈崇山,回顾一路走过的人生路,真是一场长长的梦——她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与心上人话别。这个场景那么遥远,又在眼前。兜了一圈,喝够了苦水,又回到这间朝东屋里待嫁!她借住在陈崇山家,也没有什么家具,现在那边要装修做新房,娶的是原来的租房客。好笑!
她偷偷笑了笑,嬉笑的眼睛端详着这间闺房。一张大床是她和两个女儿睡的,这时候两个孩子早进入梦乡,你一下,我一下,轻轻打着呼噜。她们知道,姆妈要与陈叔叔结婚了;自从阿玛尼被撞伤,姐妹俩就与陈叔叔分开了,以后又可以天天和陈叔叔在一起了。
芙蓉的眼睛从熟睡的女儿移到屋里的家具,不由得有一种刻骨的寒酸感。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两张小方凳、一只五斗橱、一架很小很小的衣橱,还有脚桶、水桶、洗脸盆,煤球炉子上方的一架小碗橱。36岁的自己,辛辛苦苦不停刨着,就剩下这么点家当。自己为什么这么穷?四年的大学,都有助学金,孩子都是靠父亲给的钱养。上学之前,带着孩子在缝纫店里没黑没夜做,光够一家人的开销,到年终能接几笔大的生意,给三个孩子添件新衣。自己嫁给王仁天的时候做了几件衣服,直到上大学又做了几件替换衣裳。真是穷呀!自己从不偷懒,为什么还那么穷?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像是白活,更像与世隔绝?
如果当年嫁给汤伟明,又能怎样?不过当年是不可能,不可能的呀!自己随后一跤跌进泥潭里,越挣扎,陷得越深。
四间平房,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装修,所有的墙面用白色的涂料刷了一遍。正房里添置了新床和新的三联橱、五斗橱、镜台、四仙桌、刚流行的衣帽橱。新房下手一间添置了两张小床,有衣橱、书柜、写字台,准备给女儿住的。新房隔壁是堂屋,堂屋东边一间准备给保姆和端阳住,也添置了新家具。在东边又盖了一小间,做厨房。
芙蓉看到这样的安排,知道陈崇山不想让她出去找工作了,因为工厂很大,都是新事物,父亲派了总经理来管理,自己总归要放点心思的。她也觉得,留下来合适,孩子们也不用分开了。读研究生,先放一放,工厂稳定点再说。
结婚这天,亲戚都来了,一方面,他们本来请的面广;另一方面,亲戚对于他们曲折的经历,很想探个究竟。金惠美的娘家人,芙蓉写邀请信,一定要他们提前两天来,因此到得很齐。芙蓉安排他们住在县招待所里。其他的亲戚,近一点的吃了晚饭回家,第二天再来,远的安排在公社招待所。汤伟明也提前来,为了会会老朋友。他被朱跃键请去了,住在朱跃键家里。
县招待所离石桥大队有10公里路,朱跃键天天开着面包车接送。汤伟明有时候和朱跃键一起去县城。他要看看变化了的县城的面貌;就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也要看看,毕竟他在这个县生活了不平凡的好几年。石桥大队是他魂牵梦寐的地方,石桥大队所在的县城也是他有梦的地方。
吃完晚饭,朱跃键要开车送亲戚回招待所休息,汤伟明说要去看看县城的夜景,于是和亲戚一起坐上面包车。朱跃键已经有所觉察,汤伟明每次上车,都要找离金惠珠近的地方坐。开始,金惠珠是随便坐;后来,她坐的时候,总是要留个空位子。
到了县城,汤伟明邀请朱跃键和金惠珠去喝咖啡。朱跃键喝了两口说,县城里在放电影《霍元甲》,他还没看过,就看电影去了。一场上下集看完回来,两人已经从面对面坐换成了并排坐了。他从窗子里往里瞧瞧,两个头靠在一起热烈地聊着,于是又出去听说书,书场散了后再回去。他们在吃小馄饨,她给他一只馄饨,他给她倒点汤。他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咖啡店要关门了,朱跃键心里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把面包车开过来,汤伟明问:“你看电影,怎么快就回来了?”
朱跃键说:“你的手表要换换了,现在是啥辰光呀?”
金惠珠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说:“这《霍元甲》电影真长。”
朱跃键吐了吐舌头说:“金姑娘真美,美若仙女。哪个男人见了能离得开。”
金惠珠红着脸说:“你们南方人真逗。”
朱跃键开车把金惠珠送到招待所,汤伟明说,太晚了,我送她回房间。回到朱的车上时,已经是后半夜2点钟了。
朱跃键说:“明天让金惠珠住我家,指导员你住我岳父母家屋里。我们和岳父母一个院子里住。这样,你俩可以一夜聊到天亮了。”
汤伟明说:“惠珠确实是美,除了芙蓉,没有谁能与她比美了。她人也好,与她交流,觉她很有学问,我真的爱上她了。不知道为什么,她31岁了。还没结婚?”
朱跃键哈哈大笑:“您都39岁了,不知道为什么39岁了还没结婚?”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芙蓉和陈崇山的婚事热热闹闹完成了,亲戚都散了场,金惠美的娘家人,芙蓉和陈崇山再三挽留,又住了两天,他们表示,一定要回去了。芙蓉和陈崇山挖空心思给每位亲戚买了礼品,又给金惠美的父母每人2000元的红包。
陈崇山去朱跃键家,要他开车把县招待所的亲戚接回家,大家再好好地吃顿饭,然后送他们去码头。
朱跃键说:“既然这么多天都住了,请他们再住两天,过初六再出发也不迟。”
陈崇山说:“那么我再跟他们商量。只是海东县就这么点儿地方,没地方玩。既然要留他们,带他们去市区玩。”
“你怎么知道要到市区去?”
“我不知道,只是看他们的样子对于海东好像玩腻了。”
“新郎官,你只管自己开心,难道你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我,我,你看到了什么?”
“汤伟明回上海了。”
“他说有事,我也不能强留,人家能来,已经够意思了。”
“他回家张罗订婚宴请的事。”
“他有对象了?指导员要订婚了?芙蓉一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他和金惠珠对上了!”
陈崇山一把抱起朱跃键原地转三圈。朱跃键使劲蹬着两条腾空的腿,握着两个拳头敲着陈崇山厚实的胸部,朗声说:“这几天,你抱发了兴,怎么见人就抱。我是男人,快放我下来!”
“你这个刁鬼,我要把你抛到天上去,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抱新娘子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听我说话。”
“那好,我们一起去上海。嗨,要不要通知王仁天。”
“我通知了,还有几个当年的大队干部,我都通知了。”
“天意呀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