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大结局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4-10 08:33:16 字数:11272
芙蓉坐在上海一家公园的草坪上,看着孩子们与陈崇山放风筝。7岁的小儿子举着双手跌跌撞撞跟在哥哥、姐姐的屁股后面。突然蹿出一只狗獾,把他绊了一跤,小儿子四脚朝天蹬着哭着。她笑了,觉得太幸福了。端阳把手里的绳团塞给妹妹芙阳,小跑步坐到妈妈的身边,19岁的端阳,今年高考根据外公的要求,考进了香港大学。
在他即将离家上学前,一家人到市区来玩几天。芙蓉看着儿子轻盈、敏捷的身姿,高高的个子有点瘦。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几个孩子中端阳最像我,无论是身材、头眼,而我最对不起这个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我千方百计要杀死他。他生下来后的第二年,因为我给他生了个妹妹,这不是他的错,与他毫无关系,灾难却落到他的头上。由于王家的封建,为了妹妹有个家,我把他送人了。他那么地懂事,不哭不闹地跟着叔叔去了远离母亲的东北。孩子,你的幸气真好,有个爱你的养父、养母。
你和养父、养母回到石桥大队,我却去大学读书了……12岁的时候,你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本想弥补一下欠你的母爱。为了公司里繁杂的事务,仍然把你踢给了保姆。作为长兄的你,担当起了父母的职责,你带领着两个妹妹和小弟弟。一起看书学习,给他们讲故事,星期天带他们去看戏。每次出门都是你这个大哥哥在叮咛他们要注意安全,冬天要带好衣服,早晨上学你要检查一下,妹妹有没有忘了东西,总是最后一个离家。
我多么想多给你点爱,与你爸多次商量,等公司的业务稳定后,请个职业经理,我回到家里当个贤妻良母。然而,你,你们却匆匆长大了。你这次去香港读书后,将与父母亲只有越来越远,我想补也够不上,也找不回那个绕膝而转的儿子……
“唉……”芙蓉轻轻地叹了口气。
“姆妈,您别难过,我会经常回家来看您的。”
芙蓉看着端阳红扑扑的脸上淌汗水,迎面的微风把他一头硬硬的黑发吹得高高的。额头上的一道伤疤,虽然做过修复,近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白的确良衬衫里鼓满了柔柔的微风,白衬衫的下摆塞在蓝色的牛仔裤里,一双刚买的白球鞋里装着的是成人的脚。芙蓉把目光转向正在绿草地上滚的小儿子,觉得就是12年前的端阳在草坪上打滚。
心里说实在长得太快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孩子,突然长成了一个人高马壮的大小伙子。多么想再抱抱他,可是,他已经比我高出一大截了。记得医生把那团红彤彤的肉抱给我,好像就是昨天的事。记得他的哭,记得他含着眼泪咯咯笑的样子,记得他吃奶的时候,把一双小手扶着我的乳房……芙蓉情不自禁的抓住端阳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着:“这双手也比我的手大得多!”
“姆妈,我是男孩子,男孩子的手就是大。”
“是的,你已经长大了。姆妈老了。”
端阳搂着母亲的双肩,把嘴贴着芙蓉的耳朵轻轻地说:“姆妈不老,姆妈没有变。”
“学会哄人了,真的长大了。怎么不玩了?”
“姆妈,我收到这个人的来信。他说在我上学前和我见个面。”
芙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嗯,去吧!”
“姆妈,您不高兴,我就不去了。”
芙蓉伸手撩开端阳额头上的一缕黑发,看着那条淡淡的伤疤,悠悠地说:“去吧!姆妈没有不高兴。”
“姆妈,他说我的通信地址是您告诉他的,是您告诉他,我即将去香港上大学。”
“是的。”
“姆妈,您既然恨他,您为啥要告诉他?”
“恨他,恨他这多年了,恨也恨不完。但是,不希望你恨他。”
“姆妈……”
“去吧!我永远不想见他,你不能永远不见他。”
“姆妈,您真伟大!”端阳在母亲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姆妈,您等着,我和大妹去买点东西,我们野餐吧!”
“长大了,长大了,爸妈吃现成的了。”陈崇山拍着手走过来。看着芙蓉泪花转转:“刚才还喜笑颜开,怎么又掉眼泪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让端阳去,我来跟端阳说。”
“不,是我让肖奶奶告诉他端阳的通信地址的。”芙蓉强颜笑了笑,说,“开开心心的今天,突然又想起我孤孤零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的那个夜晚。好了,拉我起来,别扫了孩子们的兴。”
在一颗大树下,芙阳和蓉阳把带来的一张花塑料布铺开,把刚才买回来的一堆食物,摊在塑料布上。一家人围着塑料布坐了一个圆圈,小儿子陈阳拿着一袋爆米花,逗逗逗地围着大家转,在每人前面放一把爆米花。
嘴里念叨:“这是姆妈的,这是阿爸的,这是哥哥的,这是大姐的,这是二姐的,剩下的是宝宝的。”
芙蓉一把抱起小儿子,满含泪水说:“我不要你们长大,我要你们永远像现在这样,大家坐在一起吃饭。”
“我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今天!”陈崇山说,一边切着西瓜。
“我也愿意,永远和姆妈、阿爸,哥哥、大姐、二姐一起吃饭。”陈阳嗲声嗲气地说。
“好!时间永远定格在今天!”端阳把一罐打开的啤酒递给陈崇山。
芙阳开了几罐可乐分给母亲、弟弟、妹妹,说:“我们永远围着姆妈阿爸转,永远!”
“干杯!”五只罐子一起伸过来与陈阳的罐子碰了一下。
“我要吃肯德基。”陈阳抓起一个炸鸡腿说。
端阳和陈崇山喝着啤酒,用筷子夹牛肉干吃。芙阳和蓉阳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几颗碧根果。芙蓉拿了只桃子,仔细地剥了皮,轻轻地咬一口说:“这桃子真甜,甜到心里去了。”
陈崇山笑着把杯子朝着大家转一圈,说:“现在还有谁家能有我们家这样热闹,能不甜吗?”
“甜!甜到心里去了。”大家拍着手说。
“好才有外公帮助,不然我们就不能有这个可爱的小弟弟。”芙阳说。
芙蓉拿起可乐罐头,说:“我们家现在是男孩都是香港人,女孩都是上海人!都是大都市的人!老爸、老妈都是乡下人!”
端阳说:“城乡结合!爸妈在农村,农村永远是我们的根。”
蓉阳说:“我们家好热闹,兄弟姐妹应有尽有,汤叔叔家就一个小妹妹,那天我去了,小妹妹拉着我,不放我走,说反正姐姐家有好多哥哥、小哥哥、还有大姐。二姐就给了我吧!”
“好可怜呦,又没哥,也没姐,那么就把二姐给了他们。”陈阳说。
“把陈阳给汤叔叔家当上门女婿,多好啊。”
“二姐坏,把二姐给汤叔叔家当上门女婿。”
“二姐怎么能当上门女婿,等汤叔叔生了个儿子,把二姐嫁给汤叔叔家做媳妇。”端阳亲着小弟弟,哈哈大笑。
“大哥坏,让大哥去做上门女婿。”
“我喜欢热闹,一个也不舍得给。我的儿子把媳妇娶回家,女儿把女婿招进门,四个变成八个。”陈崇山站起来,把罐头里的啤酒全倒进嘴里,抹一下嘴巴说,“就像这罐啤酒全倒进肚子里,归我。”
“言归正传,到时候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别四个变八个了,恐怕一个也留不住呀!今晚我们去汤叔叔家,给他们买点什么?”芙蓉说。
“买一把小手枪!”陈阳说。
“买一套粉色连衣裙。”芙阳说。
“买一对洋娃娃。”蓉阳说。
“给汤叔叔买两瓶好一点酒,给阿姨买一打精美的手帕。再买两盒巧克力。”
“都长大了,选的这些东西非常合适,只是手帕似乎太那个……那个拿不出手。”
“姆妈,你知道一打精美的手帕多少钱?一打手帕12条,真丝娟秀没有120元拿不下来。姆妈,您这个老总这么那么的土不拉几,不领行情。”
“一天到晚,电话、开会、合同,原料、成品,啊呀哪有时间去领手帕的行情。”
“弟弟的手枪送给谁呀?”蓉阳说。
“给小妹妹!”
大姐芙阳说:“谁说女子不当兵!”
晚上,一大家子人坐两辆出租车,拎着下午精心挑选的礼品,来到汤伟明、金惠珠的家。在楼梯口就闻到酒香、鱼香、肉香。走堂里在呲呲、嚓嚓炒菜,穿过腰门,红的螃蟹,白的清炖鲥鱼,青的的鳗鱼、黑的黑鱼汤、绿的黄瓜、粉红的虾;还有烤鸭、白切鸡、爆鱼、海蜇己经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汤伟明知道来客多,把大房间里的床拆了,原来一家三口吃饭的小方桌,搬到大房间这个临时餐厅里,上面装了个圆桌面。在走道里烧的菜,烧好一样直接放到圆台上,等他们一家老小进屋的时候,圆桌上已经百花盛开。
汤伟明的女儿看到来了一大群的哥哥姐姐,把他们拉进她的小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两只纸箱,搬出了一样又一样的宝贝。
陈阳把小手枪恭恭敬敬地送给她,小女孩小嘴一撅说:“这是男生玩的,本姑娘不喜欢。”
陈阳讪讪地说:“谁说女孩不当兵?”
“囡囡当女兵可漂亮啦。”大姐芙阳马上补充说,从背后拿过一张女兵的挂历照给她看,问,“囡囡看,这个姐姐好看吗?”
囡囡扑闪着长睫毛瞄瞄挂历上女兵,又看看陈阳手里的手枪,突然一把抓过小手枪,插进连衣裙的腰带里,抬头看着芙阳。
芙阳抱起囡囡说:“大家来看我们的美女解放军!”
陈阳开心地拍着双手说:“囡囡要谢谢小哥哥吗?”
囡囡从芙阳的手里滑下来,在纸箱里翻呀,找呀,找出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洋娃娃,说:“谢谢小哥哥,囡囡送小哥哥洋娃娃,好看吗?”
蓉阳进来说:“啊呦,都交换定亲物了。”
门外的大人都哈哈大笑。汤伟明说:“陈崇山我们两家能结上儿女亲家该多好。”
“指导员,那要靠缘分的。”
“对呀,还要讲究天时地理人和。”汤伟明往后扫一眼正在和金惠珠收拾碗筷的芙蓉。
芙蓉、陈崇山和四个孩子到上海来的时候,都是住在自家公司在上海的招待所里。为了方便客户,公司在市中心租了一个门面,接待处、办公室、会议室在一楼。在五楼租了一个楼层,把食堂、财务室、资料室和客房安排在五楼。
南来北往的客户和供应商到公司办事,先在招待所落脚。外地的客户和供应商来了上海,都要住上一星期,办好生意上的事后,要在上海玩几天。逛逛上海马路,看看上海的百货,自己买一些上海货,翻开小本子给朋友代购上海货;拿出纸条,给家人挑选上海货。
吃了早饭,端阳背了挎包,腾腾腾一阵小跑,从五楼跃到接待处。今天,他要去见亲爹石世华,心里有点忐忑。他对这个亲爸没有多少印象,小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回家问大人,都说没有的事。今天就要去认脑子里没有一点儿印象的亲爸,心中没有底,感觉姆妈很不开心,却一定要我去。端阳站在接待处的门口犹犹豫豫。
“端阳,你这要去哪里?”接待处的阿姨问。
“早点走,这个工厂在浦东,这里去要转几次车。”芙蓉从办公室出来。
“李总,我陪他去吧!”
“谢谢大姐,大学生不怕走丢。”芙蓉笑笑又说,“大姐,大哥在公司还可以吗?习惯吗?”
“啊呦!李总,他觉得不好意思啊,就管管花园的花啊草的,李总开那么高的工资。”
“嗳!这是技术活,要有园艺经验,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孩子还好吗?”
“好,好,李总,我们一家都靠您……”
“不,大姐不能这样说,是我芙蓉全靠了您一家……”
这个阿姨,叫李红,与芙蓉同姓。
芙蓉在上海公司召集客户开会,一个妇女给会议室送糕点、水果。芙蓉觉得好脸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客户到齐了,她招呼大家吃水果、糕点,讨论本年度的销售计划……
阿姨拿着热水瓶进来,给各位加水,这个非常少见的倒水姿势,引起芙蓉的注意。芙蓉盯着她右手拿杯子,左手倒水,这个动作有点特殊,却又记忆犹新。散会后,她叫助手把阿姨找来。
“大姐,您请坐!”芙蓉给她倒了杯水。
“哎呦!老板,这使不得!”
“大姐,你叫什么名字?是新来的吗?家住哪儿?”
“老板,我家住浦东,拆迁了,政府赔了钱,我们年纪大的不安排就业。一开始,我们夫妻俩靠手扶拖拉机帮人家拉拉货,后来,手扶拖拉机不准进城,我就到您公司做保洁员,最近调到接待处做保洁员。”
“您住浦东,浦东铜丝厂离您家远吗?”
“不远,就在旁边,现在也往外搬了。”
“大姐,您老公一直开手扶拖拉机的吗?曾经送一个生病的女孩去吴淞码头?”
“老板,您怎么晓得我老公……”
芙蓉“噗通”跪下,泪流满面,说:“大姐,我就是那个女孩,您给我送了一瓶开水,回家给我盛了一碗红豆粥,还让大哥送我去吴淞码头。”
阿姨见芙蓉跪下,惊慌失措也跪下,听了芙蓉的话,忙扶芙蓉起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阿姨说:“姑娘,您记性真好!”
“大姐,您救了我,我回家后,又遇到了好几件生不如死的事。直到文革结束了,才渐渐好起来;后来办了公司,我几次去浦东找您,可是,谁都不知道。我去派出所查过,当年,我没有记下您和大哥的名字,也不知道住几大队几小队,只知道大哥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派出所里只有开汽车的登记,当年档案比较乱,开拖拉机的,没有登记的。而且,你们这片又拆得早,很多人家,拿了钱,自己买房住,因为,一时不能农转非。”
于是芙蓉就把李大姐的丈夫安排到总部管理花园,儿子安排在总部采购部。李大姐从保洁员,调到负责接待处的管理工作。
石世华从北京回来后,一直在家闲着,铜丝厂外迁的时候,有门路的人另找了工作,他又回到铜丝厂做出纳会计。端阳从市区到浦东铜丝厂,要转好几次车,然后坐长途汽车到达铜丝厂。
石世华已经早早地等在门口。身体已经发福,理了个平顶头。脸上那条伤疤去香港做过修复手术,远远地看过去,不知道的人不会发现。昨晚芙蓉跟端阳说了石世华脸上留下伤疤的经过。端阳用了心思,仔细看他的右脸,那地方的皮肤颜色灰一点。走近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端阳有点心酸,鼻子一酸泪水溢满眼眶,石世华见了心里也好酸,多好的儿子,对于我只是个过路客。当年我伤害了芙蓉,其实我的损失比芙蓉大得多,我的痛苦是涓涓流水无穷无尽。
石世华抬起头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小伙子。白皙的皮肤,细高的身体还很单薄,还没有达到真正的青年身板。浓眉下的大眼睛有点躲躲闪闪,叫一声“爸爸”,便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了。石世华好喜欢这个儿子,见他像个大姑娘那样拘谨,心里想虽然长得高过我一个头,毕竟还是个嫩娃娃。
“你妈好吗?”
“妈很好,有点忙。”
“你外公有钱是好事,却让你妈妈忙得很辛苦。”
“外公给了点投资,后面都是妈妈自己挣的。”
“我们找个饭店吃点什么,你喜欢吃什么?川菜?闽菜?还是本地菜?”
“随便。”端阳说完,觉得这句话有点儿不礼貌,红着脸说,“爸爸,您定吧!”
石世华回到原单位上班后,娶了个本厂的一个小姑娘,比他小十一岁,生了个女儿。他两段婚姻生了两个女孩,大女儿比端阳小两岁,离婚后他也没有见过。今天见了儿子感慨万千,心里呼喊着都是时代造成的错乱!不然,我的家有多好啊,儿子那么的优秀,芙蓉那么的成功!他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右额头。车子停下,端阳扶着车门让石世华先上车,然后拉了拉天蓝色的T恤衫,一头钻进出租车,和石世华并排坐在后座。
石世华拉过端阳的手,说:“爸爸好想你,你知道吗?”
端阳点了点头。
“爸爸老了。也算老来得子吧!以后常来看看爸爸。”
“去爸爸家里?”
“哦,给爸爸多写写信吧。你去了香港,回家一次也不容易。”
“嗯。”
“妹妹好吗?”
“都进了高中,一个升入高三,一个在读高一。”
“王仁天,嗯,他来找过她们吗?”
“没有。”端阳回答说。
王仁天,和一个丧偶的女教师结婚,女教师也有个儿子,比他的儿子小两岁,两个男孩一个今年升初三,一个刚考取高中。虽然夫妻两人都是拿工资的,然培养两个中学生也感到压力很大。
他偶然回石桥大队,遇到芙阳和蓉阳总是故意避开。芙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几次想招呼女儿,想想还是转身离去。一方面想如果招呼了芙阳,总得给女儿买点东西,哪怕一件单衣,然而,家里的经济都是老婆管着,被老婆知道了,一定又要大吵一仗。有一次,有个老师闲聊说起他前边还有两个女儿,老婆就跟他吵了几天……另一方面与芙蓉约法三章:孩子上大学之前,不能随便见她们,怕影响她们的学习。
芙蓉跟王仁天说,孩子上了大学,他可以与她们来往。他听了不是高兴,而是忧心忡忡,嘴里答应着“好好”,心里盘算着:能不能去见女儿?再则见女儿要花多少钱?他们家现在哪有闲钱,两个男孩子,以后的开销不知在哪儿呢。即使不用花钱,家里的母老虎吼起来,又要好几日不得安宁了。我是一头筋疲力尽的老黄牛,再加最后一根稻草真的要垮了。
芙蓉说:“现在芙阳高三,蓉阳高一,希望你再等几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们的,让她们来找你。”
“嗯,嗯。”
“她们结婚的时候,我会让她们按照旧习俗,结婚后回娘家时,先到你家里。”
“好……哎,哎,我看……那就不必了,我家那么穷,她们会嫌弃的。”
“不要你花钱的,有舍吃啥,一顿便饭,也算她们找到了亲生父亲。”
“我对不起她们,我,我就不用她们对我多礼了,只要她们心里有我这个爸爸,我就心满意足了。”
“嗯。现在还早着呢。”
“哎,嗳!是的。”王仁天搓着双手,一会儿又把双手伸进口袋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突然咳嗽一声,提高声音说,“陈雅兰回来了,你知道吗?”
“探亲假?我去看看她,一直忙这忙那,我与雅兰有年头没见了。”
“不是,是她男人生病了,病退回家。现在她被安排在城里的被单厂。听说还是私人的,不过政府部门说,以后会分配她正式工作,只是目前找不到合适的事安排她做,她文化低,生得又有点儿迟钝。”
“生病了,部队就不管了?”
“不是,因为部队在一个海岛上,非常小的小岛。我们海东虽然也是岛,但是大,跟上海又那么近,看病方便。”
“哦,你知道他们在城里的家吗?我要看看他们。”
“我帮你问问看。唐惠兰一家也回来了,男人安排在统战部上班,唐惠兰在卫生院当护士,还算不错。”
“在卫生院,为什么不到海东医院当护士?”
“人家不缺人,又嫌部队下来的护士业务水平不够好。”
“唐惠兰文化也不低,人又不迟钝呀。”
“芙蓉,你跟我吼啥呢,又不是我安排的,要是我有这个权力,我一定给唐惠兰一个院长当当。”
“不说这些了,我要去见见她们。一眨眼,都是孩子的妈妈,过不了几年就是奶奶了。”
芙蓉心里轻轻地叹息:雅兰不去随军,不至于到私人小作坊干活呀!雅兰其实活得很苦。当年我羡慕她嫁给军官,其实男人的家里很穷。嫁过去就是大嫂,一群的小姑子、小阿叔。男人是个老实人,没几个文化。一直是个守岛排长。岛上的条件很差,风大、浪高,喝的淡水都是从大陆送过去的。雅兰随军后,小岛上也找不到工作,就留在军营里帮助厨房捡捡菜,收拾收拾桌子。孩子要上学了,岛上没有一所像样的小学。于是雅兰带着儿子住到对面岸上的军营里,儿子在子弟小学读书。星期天坐部队送食物的船去岛上,有时候浪高风急就不过去了。只有放暑、寒假的时候,才和丈夫团聚在岛上,平时其实还是两地分居。
小岛上的部队从一个排增加到一个连,雅兰的丈夫就从排长升为连长。职务升了,工作的性质没变,只是管的人多一些。长年累月咸水咸风,他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走路从有点腿脚不灵敏到瘸着走,现在,瘸着都走不动了,部队安排他转业回到海东县。他路都走不了,统战部很难安排他的工作,只好安排他在民政局当个门卫,收发报纸和信件。一边接受医院的治疗。雅兰又要照顾儿子上学,又要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街道办的工厂都不要她。只好去私人的被单厂上班,不但辛苦,而且收入也低。有时候到旁边的手套厂,领点手套锁边、拎拎手指头等生活带回家做做,挣点孩子的零花钱。
唐惠兰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她丈夫是个排长,后来升为副营长之后。地方上改革开放了,部队也开始革新。提升干部讲究有文化,把文化水平放在提干的第一条件,他就一直在原地踏步。升不上去只能转业,唐惠兰随丈夫一起回到了海东县。芙蓉的公司是海东县的纳税大户,芙蓉在海东县算是个名人。唐惠兰一定听过她的故事,她不来找芙蓉,可能心里有落差吧?芙蓉决定去看看老朋友。
芙蓉没有开车去,而是坐公交车,再坐人力自行车到卫生院找到了唐惠兰。两个好友多年没有随心所欲地畅谈了。今天相见,各自倾诉了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感慨万千。感慨世界变得太快,来不及看清脚下的路,周围的环境已经巨变;来不及回想一下少年时的理想,晃晃悠悠中就到点了;理想永远是一束心中的火花,没来得及发光即将要熄灭了。
唐惠兰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好风光吔,自己开着小桥车……”
芙蓉接住唐惠兰的话说:“压力太大,时间总是不够,后来就去考个驾照,出去自己开车方便而已。”
“我坐车多了还晕车,你真行。”
“晕车的人自己开车了倒不会晕车。唐惠兰老同学,大闺女现在读大学了?”
“在部队上的学,教育质量不好,左敲右打总算考了个大专,明年要毕业了,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工作?大专不吃香。我想想真后悔,要是我不去随军,大女儿在海东中学读书,名牌大学有点保不准,本科总归能考得取的。唉!要是时间能够倒流,我不会去随军的。”
“毕业证书只是个敲门砖,来日方长,工作后,可以再进修自己特长的知识。”
“就算是自我安慰吧。儿子今年初二,毕竟是子弟小学出来的,刚回来的时候一直是倒数的名次,连家长会议都不敢去参加。现在班里属于中等。只能在儿子身上下功夫了。自己的理想已经成为梦幻,希望全寄托在孩子身上。”
“你的好基因在,初二还来得及。”
“芙蓉,我是知道的,当年在学校里,你虽然事事不如意,但是你的成绩是呱呱叫的。我刚刚跟得上,我当班委干部是因为我的出身成分好,那时候成分是最重要的标准。”
“惠兰,你善良、直率,不顾一切地在帮助我,保护我,我刻骨铭心的。这些年忙得脚不着地,可是,我最想念的是你。”芙蓉低头看一眼台玻璃下压着的小照说,“这几张,当年我们几个女生乡下表演节目的留影,我搬家搬没了,你倒还保存着,回头给我翻印几张,难忘的青春呀!”
“我妈帮我保存的,我随军漂流,哪能管得好”
“想当年,我们多么的年轻!一眨眼时过境迁,当年的豪言壮语都成了我们这代人的痛。”
“所以,我要在儿子身上狠下功夫。我虚度了青春,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虚度年华了。当年插队上来的同学大多数都进不了好单位。千方百计覓到一份工作,后来,有好多同学又下岗了,好在孩子的户口能落在市里,只能把希望落到我们的后代身上。那些回乡的同学除了极少数代课转正,小干部升到乡里干部,算是公务员,极大部分的同学回乡之后一辈子就是农民。还好,他们的子女由于我们海东的教育质量好,基本上都能跳出农门。”
“当年要是能继续升学,惠兰你是考得上大学的。你随军就是为了把户口转出农村,你的户口出去了,孩子们的户口都是随母亲的……”
“是的,是的,一个吃统销粮的户口,就是金字招牌,简直是千金难买,能跳出农门进城市,那是中了特等大奖。”
“那时候,都被困死在乡下,能跳出去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天梯太狭窄!”芙蓉说。
“听说你的儿子考取了香港的名牌大学,真好!老天爷是公平的,你吃了不少苦,你的孩子还是把你的基因发挥了出来。”
“儿子能上香港大学,一是儿子自己的努力,二有我父亲的经济担保。”芙蓉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有时候,需要努力才能成功;有时候,越努力越淹下去,我们这代人,真像一场梦。老人总是说‘命运命运’,难道真的有命?我觉得有命运,个人的命运就是依附在国家的命运上,个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前途。”
“芙蓉,当年看你那么的积极:学毛选积极分子、学习积极分子、劳动积极分子、体育积极分子、文娱积极分子、访贫问苦积极分子……只要评选积极分子,你都是全票能通过的积极分子称号,可是很多积极分子称号加起来还是不能抵消出身不好。我真的心疼你呀!”
芙蓉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唐惠兰的双手,上下上下地抛了几下。一下子抱住唐惠兰,泪水如泉涌,滴在唐惠兰的肩上。
快中午了,两人决定去另一位同学那里约她一起吃个饭。
下午,芙蓉去私人被单厂看望雅兰。雅兰一下子扑到芙蓉身上,高兴地说:“芙蓉呀,你看上去和我不是同时代的人,我老得来像个老太婆了,你还是那么的年轻、漂亮,哪里看得出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都上大学了!”
“雅兰,你还好吗?我光顾忙,把你忘了。前天听王仁天说了你的情况,我下定决心再忙都要来看看你。”
“我很好,他给民政局看门,很省力的。我在被单厂上班,蛮自由的,都是计件生活。芙蓉,你是好来罗。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你的。真的为你高兴。你真好,仍然不忘记我这个穷朋友。”
“雅兰,我们是发小,从牙牙学语一起长大的姐妹呀!”
“是的,是的,可是,我念书的时候念不出,小学毕业就回家种田了。还好随军了,现在吃通销粮。芙蓉,你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我是靠丈夫出来的。”芙蓉细细地看着雅兰那个热情而满足的脸。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敬佩雅兰。
“雅兰,你丈夫的腿,医院怎么说?”
“怎么说?在部队里时,已经看了好多医院,没用,这种病是不能除根的,现在离医院近,比在部队方便多了。在部队里看一次病,要等送食物的船来了,把他带到岸上,再有部队的吉普车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镇上的医院没有我们海东医院大。民政局的领导也很照顾他的。有时候天气不好,好疼,好疼,寸步难行,我去请个假,就算病假,不扣工资,真的非常非常照顾我们。”
“雅兰,你真善良。你丈夫这个病应该去部队申请残疾证。有些人稍微有一点关节炎,都申请残疾证,你丈夫那么严重了还要去上班。”
“也就是收发报纸信件,整天在家躺着也心烦。”
芙蓉拍拍雅兰的肩膀,转过头擦着眼泪,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去大医院看,不除根也要看,到香港医院去看看。你只看到他坐在那儿很省力,你能体味到他的腿像蚂蚁爬那样的酸痛吗?雅兰,听我话,一定去办个残疾证,然后趁现在还不很老,还有逆转的希望,赶紧看,哪怕就是有一点点好转,也要治疗!”
“姐,你真好,你怎么知道类风湿性关节炎的腿痛起来像蚂蚁爬那么难受?”
“我看过这方面的书。”
“你家里也有得了这个病的?”
“我李家的阿爸。”
“上次回家碰到过他,他说我的女儿芙蓉帮我看好了这个病,现在能走路了。芙蓉,你阿爸非常喜欢你,老是夸你,就夸你一个。”
“雅兰,你知道这件事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还是我的小姐妹吗?”
“我看你那么忙,你是干大事的人。想想我们这种自己家的小事情,还来给你添麻烦……”
“什么小事情?什么麻烦?就是你不当我是你的小姐妹,知道我阿爸治好了,还不来找我,真是的!”
雅兰感动地笑着说:“芙蓉,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一点没有大老板的派头。高场长家的小娟现在好吗?”
“她在我公司里帮忙。”
“你们都比我好,我本来就笨,念书念不出。好得依靠了他,我随军才把户口迁出农村,不然永远也跳不出农门。”
芙蓉抬手看了看手表,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今天出来了一天。”望着雅兰憨厚的笑容,心里说,好人那!从包里拿出一包巧克力,放在雅兰的手里,转身朝马路上的出租车招招手。
离开雅兰的时候,天快黑了,芙蓉摇下车窗向雅兰挥挥手,雅兰趴在车窗外说:“芙蓉,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还给咱带东西,我却没什么给你。要不吃了饭走。”
“回去吧!一会儿,儿子丈夫要回来吃饭了。”
芙蓉从后面的玻璃望出去,雅兰面向汽车仍然举着手,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下显得那么的孤零零。芙蓉心里想:雅兰呀,你太善良。有些人要退伍了,小病说成大病,没病也要跟领导瞎闹,想申请个残疾证。你丈夫走路都困难了,还不愿意麻烦政府,真是个老好人。我们的国家因为有你们这样的老好人,才有社会的安定团结。当年时代列车把我抛弃了,现在时代抛弃雅兰这样的好人!希望雅兰振作起来,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国家不会忘记你们的。芙蓉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向雅兰挥着手:“时间不早了,回家做饭去吧!”
时间匆匆地过,我们快速的老。今天想到的事,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过期了!乘着太阳还没下山,该干什么抓紧干,抓紧干好!
时间匆匆地过,芙阳和蓉阳都结婚了。端阳要结婚了,虽然难得回家住。陈崇山说,老家要办个结婚仪式,我们的亲戚、朋友都要来的,参观新房是最重要的一环,所以必须要把新房布置得漂漂亮亮。当年盖新楼房的时候,给四个孩子都预留了一套,房内的基础设施:空调、床、柜子、书橱都有的,塔都造好了,难道还缺个塔尖的钱吗?
芙阳、蓉阳结婚的时候,也回家办仪式,房间都装修一新。端阳要结婚了,半年前,房间就装修好了。芙蓉买了新被头,新窗帘、新台毯。芙蓉扶着小梯,李红站在小梯上换窗帘,端阳把芙蓉叫出去,非常为难地说:“妈,石世华要见您一面……”
“不是说好了,他愿意,你们可以去他那里再做个仪式么。大家相安无事,小的归小的,小的不问老的旧账。”
“妈,他肝癌晚期……”
芙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带他去香港医院,或者美国的医院,找个好大夫。”
“都去过,换过一次肝,瘦得都像换了一个人。”
“要第二次换肝?缺钱,我们给支付吧。”
“不是,他就是要见您一面。”
“……”芙蓉默默地掉眼泪。
第二天,芙蓉带着水果,捧着一大捧鲜花,去医院看望石世华。石世华知道芙蓉要来,让护工帮他换上一套新衣服。坐在轮椅里,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努力让蜡黄的皮贴着骨头的脸上放着点笑容,一会儿汗都出来了。
芙蓉示意护工把石世华抱到床上,护工把床摇起来,石世华累得直叹气。过了好一会儿,护工给他喂了几口水,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说:“知道你今天要来,昨晚没睡好,早晨早早起来坐在那儿等……坐的时间长了点。”
“好好地养着,慢慢恢复。”
“芙蓉,谢谢你来看望我。”
“我到底……还是没守住底线。”芙蓉转过头,擦去两颗泪珠说,“三十几年了。”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