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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1、112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3-31 10:50:16      字数:8375

  110
  
  又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地落下,天气变得凄凉。
  婶送来一件她给我织的毛衣,我没在家她交给了母亲。是那种带有凸起菱形的粗线毛衣,穿在身上既温暖又帅气。
  她从北京回来,神奇地又出现在我的眸中。她告诉我,她用了北京之行的所有的闲暇时间赶制这件毛衣。我在试穿后当时就要穿走,她制止了我。她觉得还是由她交给我母亲更为合适。我略一寻思欣然点头,同时更为赞叹她的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母亲十分喜欢,一边抚摩毛衣上突起的菱形,一边表情奇怪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疑惑也有忧郁。这让我踌躇起来,不知应该脱下还是穿着。我迟疑地朝母亲看看,表示一种征询。
  她说:“挺合身呦,比妈织得好,难为你婶这么细心!就穿着吧,别伤了她的心。”她转到我身后,拉扯几下毛衣的下摆,又说,“她对你真好,你这个婶呀,妈都有点嫉妒了。”
  我觉得她的话似乎有些内涵,但又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含义。我跟婶频繁过密的交往,自然难逃母亲的眼睛;而我对婶的某种牵挂和婶对我的格外关爱也必然引起她的某种推测,这种推测最终的指向很可能超越其他一切普通的关系和友谊,直指事情的本质。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最终的一层,但我现在,至少现在不可能向她宣布。因为我要顾及婶的感受,毕竟这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尴尬。
  女人可以承受死亡,但往往难以承受羞耻,因为它比死亡还要恐怖。
  我情不自禁拍拍母亲的肩膀,我不知道我要表达的是什么,是对与婶的关系的一种认可,抑或是要求母亲也参与这种认可;还是表示一种沉默,或者是一种对母亲的安慰。但我清楚这是一种饱含情感的动作,有着丰富而复杂内涵的动作。
  不知母亲从哪个角度去理解。我想不论母亲如何理解,她最终都会尊重我的意愿,那怕是一种屈辱地遵从。她一生就是如此,她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但她常常把这种思想和见解隐匿起来,掩饰起来,而却遵从丈夫的意愿,现在又同样遵从儿子的意愿。在她的意识中,丈夫和儿子就是生活的全部,就是生活的指向,她把自己的意识消解在丈夫和儿子的意愿之中,她是一个典型的老旧的中国妇女。
  “你太执拗,总让妈操心!”她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幽幽地说。
  “那以后什么事都不让你操心,行吗?”
  “那可不行!”她抬起头,以一种强烈的表情表述她的反对,“我愿意操心!”说完,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穿着婶织的毛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南京时我给萃买了一条藕荷色的纱巾,准备作为那条领带的回馈,却一直没有交给她。我翻箱倒柜找了出来。在3路无轨车上,我问一名乘务员萃在哪里。她说萃已经不做乘务员了,调到无轨电车修理厂改做领料员。我把纱巾交给她请她代为转交,她喜爱地摸摸,说真美!我想了想又说,“如果她不接受,你就留下吧”。
  下了车,我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我本来就是我,就是一个独立完整的我,为什么非要与他人联缀起来而成为一个复合体呢。在没有女人的时候,孤独似乎更适合我!在有女人的时候,婶更适合我。
  校长忽然调走了。如芷所预言的那样。
  微凉的早晨。秋风阵阵,我穿着那件有菱形图案的毛衣,没有丝毫的寒意。那是一个关心我的女人为我编织的,除了母亲之外,她似乎是我最亲近的女人,我为什么不穿呢?我没有理由不穿。我感觉自己依旧沉浸在她那白色的笼罩之中,一些乳色的泡沫覆盖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当一个人的灵魂感到温暖时,世界便无寒冷可言。当我情不自禁地抚摸毛衣柔顺而绒细的丝线时,就感觉如同在抚摸那片辽阔无垠的肥白肌肤。那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的雪山山脉,但不寒冷。因为那片洁净的白色下面是一座平静的火山,红色的岩浆正在下面缓缓流淌,那是一种滞重的流淌,一种积淀的流淌,那是炽热生命的源泉。
  走进校园,迎面遇见校长正推着自行车向外走去,后货架上有两摞捆扎的书籍。佚在传达室门口拉住我,说他调走了,据说是免职,听说还要深入调查呢。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木然迎面走去。
  他似乎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我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们只是交流一下视线,然后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本来就不属于同一群体,不知历史为什么开个玩笑,才让我们有了不愉快的接触和冷漠的结局。物质碰触应该产生一种温暖,这是一种物理的一般原理。生命的碰撞呢?难道不也应该是一种温暖的接触吗?那为什么我们之间却产生一种冷淡的隔阂呢?我们就不能在分别的那一刻,将两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表述生命之间的一种祝福吗?
  我不禁回望他的背影,那是一个陡然矮小而颓败的背影,我不知道该对这个在时间中消逝的背影应该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是憎恨、厌恶、敌视,还是同情、惋惜、怜悯。
  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狭隘、偏执和自私,这便是我的成熟。
  所谓成熟就是能意识到自己本性中的善恶、美丑。这种成熟是婶给我的。我从与另一个生命个体的结合中感悟到了孤独与冷漠是对生命的一种迫害。我们都需要一种来自另一个体的温暖以及另一个灵魂的关注,那是一种生命之间的眷顾和联谊。尽管个体之间的存在会发生某些龃龉或者抵牾,这并不能成为人们相互冷漠和敌视的理由。热烈地握手或拥抱应该成为人类个体之间的一种最温暖的方式。可我们偏偏做不到。迄今为止,人类相互征服的手段仍然是斗争和战争,难道这就是唯一的最终的生存之道吗?
  俨独自站在教学红楼大门前,神情明显沮丧。见我过来,明显有些尴尬,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曾依仗校长的偏袒和权势,对我做了一些掣肘。现在,校长的背影远去,他肯定羞恨交织,颜面扫地。
  可我对他又能怎样呢?他的阻挠和掣肘,只能说明他的世界观和做人品性,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其实,我现在十分快乐,工作顺心,同事和睦,心中有爱,这些不会因他的存在而改变。所以,我对他非但没有责难、攻忓,反而觉得他更加可怜。他那因羞臊而愈加深红的鼻头,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校长因自己的历史罪孽而陷入人生的囧途,这是他的报应。而俨把自己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那就由他自己去忏悔吧。但愿他能忏悔。
  我简单而毫无意义地朝他点点头,径直进了教学楼。
  
  111
  
  课堂上,正讲授《小桔灯》时,我去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她断嗫嗫说:“我要走了,本来不想打扰你,可忽然就想见你,你能来吗?”
  我丢下电话跳出传达室,跑向无轨车站。通知我接电话的班主任侑在身后嚷道:“课怎么办?”
  “你安排,下午我补!”我的背影叫道。
  我第一次发现,绝对是第一次,无轨电车居然如此缓慢,像条粗大笨重的毛毛虫蠕动。我扶着司机身后的横栏,紧盯着路面,我开始憎恨司机,憎恨道路,憎恨十字路口,憎恨红绿灯,憎恨眼前出现的所有人和车辆!我多么希望此时无轨车能够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凌空飞翔,超越街道、车辆、树木、房屋,像波音737或者空中客车,转瞬降落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
  在无轨车开门的刹那间,我跳下车直奔500米外的火车站跑去。穿越马路,穿越人流,穿越横栏,穿越检票口,穿越天桥。在我一步跳下天桥最后四五级台阶的时候,我被一阵风裹住,被一个娉婷的身影裹住。我说不出话,她不说话,搂着我的脖颈欢腾雀跃,像只扑入巢中的鸟儿。
  “终于赶到了!”片刻之后,我一边喘气一边说。
  她边给我擦汗边说:“真快啊,像飞过来的!”
  我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怕给你添麻烦,想一走了之,到了车站忽然又特别特别想见你!”她说。
  她一直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胸部明显丰满一些,竟有了成熟女人的那种触觉,这让我意识到她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大姑娘了。我冷静地拍拍她的背,她才松手。
  “看我好看吗?”她说。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唔,像个大姑娘,挺美!可我怎么总觉得还像十五六岁,脱不了那种稚气!”
  她嘟着嘴说:“看来,在你眼中,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小鸽子!”
  “哪能呢,现在不就要飞了吗!”说着,我的鼻子竟有些酸,就扭过头去。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刚开过的工资袋塞在她手里。
  她掏出来塞回我的衣兜:“我有,足够到南方了!”
  我说:“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再见呢,鞭长莫及啊,可能想帮都帮不上你了,你照顾好自己吧!”
  她按住我的手看着我,看得很大胆也很认真,忽然一咬嘴唇,眼泪滚了下来。她也不擦,抽抽鼻翼依旧凝神看着我。
  我说:“倘若不顺利或者不顺心,就给我打电话、写信,要不就回来,家乡总比外面好。”
  “嗯,”她点头答应,“老师,真不想离开你!”
  “呵呵,那我也不能陪你去啊,”我想了想,“不过,我还真萌生过去南方的念头呢。”
  “你也想去南方?”她讶异地问,“想去赚钱娶媳妇?”说完,诡谲地笑了。
  我摇摇头,略微有些沉重地说:“不,是自我放逐。”
  她迷惑地眨着眼睛,她还无法理解。
  许久,远处响起火车悠长悦耳的鸣笛,越来越响亮。火车进站了,她在震耳的汽笛声中大声说:“抱我!”
  我没听清,大声问:“什么?”
  她尖声叫道:“让——你——抱——我——”声音尖厉,压过了火车的笛声。
  我缓缓张开双臂,她慢慢走进我的臂弯偎在胸前。
  我紧紧抱住她说:“别学坏,你能有出息!”
  她点头,然后对面看我,粉红的脸颊像刚出水的莲花。
  她突然说:“闭眼!”我听话地闭上眼睛。
  一对小巧而热烈的嘴唇贴在我唇上,我惊讶地想要拒绝,不自觉中地张开了嘴。于是,一条世界上最细最薄最滑最柔的舌尖冲入我的口中,在强烈的眩晕中,我不敢开口也不敢闭嘴,听凭那只舌尖如精灵般轻轻地跳跃。
  人们已经陆续登车。我用仅存的一丝意识支撑着我的理性,拍拍她的后背,并把工资袋再次悄悄塞进她的衣兜。
  她放开我,跳开一步远,抿嘴一笑说:“你脸红了,别生气啊,我愿意!”说完一扭脖,拎起一只马桶型的旅行包,跳上了车门。
  尽管她依然很灵巧、敏捷,但纵身那一瞬间,我发现她的屁股也似乎更为丰满、更为圆浑,表现出一种更为热烈的青春。
  我傻傻站立,目送火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空旷的月台上,秋风袭来,飞舞着几片硕大的树叶,时而掠起时而坠落,像一张张男人的伸展开来的巴掌,向远去的列车招手;也像一只挣扎的鸟儿,孤独无助地沿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去寻觅生命的归宿。
  那是梧桐的树叶,每到这个季节它都会准时地飘落。那不是一种毁灭,而是一种新生,一种关于结束的开始。
  艺走了,揣着她的玫瑰色的梦想和追求。她留给我一个这真正的热吻,尽管她吻得很浅也很谨慎,但于我而言,却是深入心底深入血液深入骨髓深入意识。我知道她仅仅是以这种女孩的方式来表达对我的深深感激,它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情感,饱含着多种丰富元素。有对师长的尊敬,有对兄长的依赖,有对恩人的感激,有对男人的矫情,也有女孩的任性。但我想不是爱情,应该更不是肉欲。我却觉得这比爱情和肉欲还重要,它给我一种生命的感召力。
  我流了汗。
  为自己的生命力尚不如艺顽强而汗颜。
  我踟蹰离开月台走出火车站.
  眼前是深秋一片繁忙的人流。每个人脸上都潜伏着匆匆行色,他们都行走在自己生命的轨迹上,为某个所爱的男人或者女人、为一个贫困或者艰难的家庭,为今天或者明天的自己奔波。
  我是什么呢?一个普通的男人,和其他正在行走的男青年一样,常常热血沸腾,也常常萌生无奈抑或卑劣甚至罪恶的念头;在高尚与龌龊之间徘徊游移,这就是我,没什么特殊。
  一辆无轨电车从我身边驶过,车身散发出一股暖流,热流把我亲切地卷裹。我紧随着它跑向车站,我准备继续加入拥挤的人流,享受那种特殊的愉悦。但车站人很少,还没有到通勤高峰期,我略微失望。
  坐在空旷的车厢里,我想现在艺的列车已经高速奔驰在通向南方的轨道上,她一定趴在窗前,美丽而纯净的眼睛贪婪浏览新的世界,心底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一个小孩子在母亲膝盖上摇头晃脑背着古诗。
  我蓦然想起,我还有课呢!于是,我又沉浸在冰心“小桔灯”的淡淡光晕之中……
  
  112
  
  回到学校,我找侑,想商量补课的事。教研室里只有两个女教师在批改作业。
  女教师批改作业的姿态是一种美。
  她们会一边批改一边聊天,表情是安详的,手臂却是极其敏捷的。她们手中的红色沾水钢笔飞快地划着一个个美丽的对号,作业本上立刻出现一片飞翔的红鸟。它们的翅膀很长很细,像朝着一个方向飞去的鸟群。秋季到了,它们似乎踏上了遥远而辽阔的迁徙的天空。
  我推门进屋,询问侑在哪里。我的出现让其中一名年轻女教师的笔中止了对鸟群的创作。她与另一女教师对视一下,欲言又止。另一个中年女教师也停下笔,她以一种谨慎的口吻告诉我,侑妻去医院检查身体,大概有什么异常,好像是发现了癌细胞,所以侑匆忙去了医院。
  我本想详尽询问一下有关情况,但又顾忌两个女教师对我的这种关心产生某种误会,便想了想,转身去了传达室。传达室是学校教师们进进出出的必经之地,是整个学校的咽喉要道,经常有没课的教师聚集在这里随便聊天,学校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因此,传达室也成为学校民间信息的一种集散地。看电话的瘦小女人则是各种信息的储存器,大小事情都知道个梗概,尽管是粗线条的轮廓,缺乏某种细节的精致和细腻,但还是足资借鉴的。
  恰好,她正在清扫传达室门前的散乱树叶,旁无别人。
  我便向她询问。她很尽心地向我介绍了相关情况,因为这是展现她的价值的最好契机。
  原来,最近侑妻一侧胸部常有疼痛感觉,但一直没有重视,今天上午在侑的催促下去医院做检查。医生检查后初步确诊为乳腺癌,留院做深入检查,并准备做生理切片送省肿瘤医院确诊。侑妻慌乱给侑挂电话告知这个情况,侑便急忙请了假回家准备住院用的日用品。
  小个女人还向我提供了医院的病房和病床号。我不由得对这个小女人刮目相看,觉得她多少有种间谍的天赋,同时也对她警觉起来。自己每次同婶通电话,虽然都是只言片语,而且我们也很注意控制情感和谨慎用词;但在这个头脑和耳朵都不简单的女人面前,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倘若让她领悟到其中隐秘,可是件令人极不舒服的事情。
  基于我与侑的友谊以及侑妻对我的关心,去医院探望一下无疑在情理之中。我于是请了假,乘三路无轨电车前往医院。
  我推门进入病房,依靠着床头躺在病床上的侑妻和正弯腰朝床头白色小木柜里塞生活用品的侑都看到了我。
  侑妻不好意思地拉拉蒙在身上的白被单,朝我咧咧嘴。样子有些凄凉。
  侑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我把在医院门前的售货亭购买的几瓶黄桃罐头和午餐肉罐头放在小木柜上。
  侑拉过一只木椅让我坐下:“谢谢你,买这么些东西。你这消息挺快呀,我谁也没告诉呢?”
  “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侑妻,又看看侑问。
  “没什么?就是你嫂子最近感觉不太好,检查说可能是乳腺癌,要求住院检查。”侑嘴里说没事,但却叹息了一声。
  “哦,嫂子,”我把目光转下侑妻,“没事的,检查不一定准,而且这还没有确诊,肯定不是那种病。”
  侑妻突然伸手掩住口鼻,眼睛湿湿的朝我点点头。她的样子明显憔悴了许多,也消瘦了一些,脸色不如以前红润,略微发黄。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问。
  “没什么……没有……”侑支吾起来,他的眼神闪烁不定。
  我扭头看侑妻,她竟也扭过脸去,我看出那是一种掩饰。
  “喂,侑,这样不好吧。我们都是好同事,这个时候应该开诚布公,是不会死觉得我没有能力帮你呀?”
  “不是这个意思,是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侑说。
  “你真磨叽!”侑妻扭过脸来,“默也不是别人,直接说呗。跟你没交往的你不张嘴说,跟你好的你又张不开嘴说,真是个榆木疙瘩,”她撅撅嘴后说,“我说,默,你看这病房又乱又脏,我住不来。”
  我注意到,她把“老弟”二字都省略了,直接如母亲和婶一样称我为“默”,这让我既感觉一种亲近,也感觉一种不适。毕竟,我与侑只是同事关系,这种亲昵似乎不适合于我们。但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直爽、淳朴,不加修饰;又处于这种特定的情形之中,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有默默接受,或许这种接受会给她某种安慰。
  “阿门!”我在心里嘟囔一句。
  前几天看婶送给我的那些书,其中以一本书给“阿门”的注解是“但愿如此”。我由此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基督教徒祈祷等仪式结束后,总要说一句“阿门”。
  “哦,嫂子的意思是想换一间清净干净些的病房?”我推测。
  侑和侑妻一起点点头。
  我环视这间病房,确实拥挤和吵闹,有六张病床,还有护理陪护家属临时搭设的折叠床,病人加上陪护和探视者不下十几人。而侑妻虽是山里走出的女人,但平素颇为洁净,两个孩子以及侑的衣着也收拾的干净利落;在学校教师和家属们的眼中是一个既爱美又洁净的女人,自然不会习惯这种嘈杂脏乱的环境。
  我想了想,就让他们稍候一阵,自己出去找个地方挂电话。我是给我的一个师专女同学挂电话,她毕业分配到这所医院所在学区的中学教书。上次同学聚会她还说过别的事情她办不了,但医院的事情她可以包揽。她现在是学校教导处副主任,应该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果然,她接了电话很爽快地答应,并马上联系沟通。十分钟后我再给她挂电话,她告诉我去找住院处一名姓徐的主任,由她负责安排。
  事情谈妥,她忽然问我:“是谁呀?不会是你丈母娘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卖力?”
  我不好说是同事的妻子,即使说了估计她也不会相信,于是我支吾着说:“是个女人,一个好女人!”
  她咯咯笑了说:“废话!男人会得那种病?”
  回到病房,我拉着侑去找徐主任,办理了转病房的手续。新安排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这个房间原本是预留给干部就诊时临时使用的,恰好现在空闲着,虽然面积不大,但却十分整洁清净。侑问徐主任病房的收费,他担心费用过高。徐主任笑着说理解我们教师不易,按照原来的病房标准收费。侑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帮着安排了新病房,自然也就连带着帮着搬到新病房。
  侑妻安排丈夫说:“让默扶我过去,你跑几趟把东西搬过去吧。”
  侑唯唯诺诺地点头应允,兀自弯腰整理东西。我扶着侑妻下了病床,缓慢地沿着走廊一侧朝新病房走去。
  我驾着她的胳膊,边走边问:“听说确诊了就要手术,是吗?”
  “是呀,你是不是怕嫂子承受不了?告诉你,我才不怕呢?大不了把那块赘肉剜下去呗,那倒轻松了呢?”她用胸挤挤我的胳膊,又笑了。
  我却突然喉咙悲伤地抖了两下:“那……那真可惜。”我伤感地说。
  她听了我的话,马上停住了脚步扭脸看我,好想要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也是一句不应该由我说出来的话,即使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也不应该说出来。我去同情和怜惜一个同事妻子的乳房,这不仅仅是一种荒唐,而且是一种僭越,一种对某种规范的僭越,甚至可以上升到道德的层面来评判和质疑。我暗自悔恨,懊丧。
  我每每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总是忘记性别、年龄、职业、关系等等一系列应有的界限,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自己真实的思想意识,尽管这些思想意识都是善良的,美好的甚至是神圣的。
  侑从我们身后走过来,他勤奋拎着好多零碎物品。
  侑妻注视着侑的背影,再一次抱紧了我的胳膊,几乎将半个胸部都压在我的臂膀上。
  她幽幽说:“就是这一只。”声音很低,只有我可以听得见,她是专门为我说的。
  那曾几次让我迷恋的东西十分温柔而依顺地贴在我身上,让我得以清晰地感触到它硕大的轮廓,丰满的程度,坚挺的韧性和不尽的柔软。尽管我没有目睹或者抚摸过它,但我无法否定它的美,因为它曾带给我美的触觉和美的遐想。我想,它的美是优秀的,仅仅次于婶的美。当然,这不是否定或者降低它的美值,而是因为我对婶的乳房有着更为深刻的感性接触和理性认识,而对它则只是一种朦胧的触感而引发的一种加以幻想的理解。
  想到这只乳房,将被一把闪着寒栗光芒的手术刀残酷地割下,盛放在一只血淋淋的金属盘子中,我的身上透过一袭寒意,心也惊悚地抖了抖。在我的意识中——对女人的意识——女人的私处、乳房、屁股都是不可亵渎的圣灵之物,它们的存在与组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的存在;如果缺少了其中任何一样,女人就不成其为女人,至少不是个完整的女人。如同阉割了生殖器官的男性一样,不成其为一个男人。因此,对女人身体的伤害,本质上就是对女性的破坏和扼杀,是从物理层面对女性的删除,也是对母性的删除。这是一种莫大的恶。同时我也慨叹医术的无力,慨叹理性的苍白。
  不过,我佩服侑妻的勇气,那是一种女性的无所畏惧,是女性生命力的豪壮。
  我们走了不远,她又停下来,伸长手臂绕过我的肩膀搂着脖颈,这样一来,她的真个身体的重量就倾泻在我的身上。我便挺直上身,以支撑从那对乳房传递过来的她的全身重量。她明明还是可以独自行走的,这种倚靠窘迫到了极点。除了婶,我的身体还没有如此真正接受过其他的女人。
  她又笑了。
  我说:“嫂子是乐观主义者,总是笑。”但我知道,这个笑的本质是什么。
  “是吗?什么是乐观主义?”她眨着大大的眼睛问。
  “就是什么也不愁,无忧无虑地生活,笑呵呵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对未来充满希望。”
  “噢,那真是一样好东西!不过,我笑的是你。”
  “我有什么可笑的?”我诧异地问。
  “笑你红了脸呗。”
  我没敢接话,只是尴尬地咧咧嘴。
  我们在走廊尽头拐进另一条长廊,新病房就在这条幽深走廊的尽头。侑把东西送完后,从新病房里出来接我们。
  我把侑妻的身体交给了侑,如释重负地伸展一下膀臂。
  侑一边搀扶她,一边责怪说:“你又欺负偲老师了。”
  我一红脸说:“没有,这怎么是欺负呢?”
  我和侑相视而笑。我们笑的形式是相同的,都是微微地咧嘴。可能内容也相似,一种对于女人无奈而宽容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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