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赴南阳白日惊艳

　　张徐徐来到孟家，给古老的山庄带来新鲜的风气。
　　女人出嫁，是第二次生命的开始。因为她突然面临外界生存条件的巨大变化，一定要有所改变，才能适应新的环境。当然也有一些强有力的女性，非但不去适应环境，却能改变周围的一切，叫新的环境适应自己。
　　张徐徐就是这种女性。她嫁入孟家后，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与婚前判若两人，却保持了当姑娘时的争强斗胜性格，不去理会什么温柔恭顺。同时，她发扬了精明算计、擅长管理特长，从孟母手中接过管理权伊始，就破除了孟家大院从前的一些陈规旧习，把几十亩薄田经营得很好，田租和物产远远胜于往年。
　　孟母出身贫寒，所以对人疏朗宽容，遇事总替下人们着想，一开始不习惯于儿媳妇的斤斤计较。但这个极有智慧的老妇人，见一切比从前更有秩序，农庄越来越富足，渐渐也就释然了。那胡二仗着自己资格老，又借老夫人的势，起初跟张徐徐斗法，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倒是老夫人劝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要对小夫人尊重。孟庄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孟浩然一向是不管事的，原来大小农事都是孟母和老管家料理。如今，因为张徐徐管理有方，农庄里的权力慢慢都集中到这位新媳妇手中。佃户和长工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偷懒，平添了许多辛苦。
　　转眼两年过去，张徐徐给孟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在大院里的地位更高了。孟母守着自己那块越来越小的权力圈，从不与儿媳妇发生正面冲突，在表面漫不经心中，既不惊动儿子，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粗心的孟浩然对这人世间的微妙变化浑然不觉，他仍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钻到密林中去冥思苦想。他常常把世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自己，一部分就是其他的一切，包括大自然中所有的人和物。他很想把自己也归入莽莽大自然，但世界总要一个观察点呀！所以他喜欢把最好的朋友们，比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方山野。王迥是株虬曲的怪柳，张子容像一棵亭亭华盖的塔松，卢象是一方水波荡漾的湖泊，甘元明像山坡上一片茂盛的灌木，从弟洗然则是生生的一柄光华四射的宝剑。
　　那么妻子张徐徐呢？三十岁的孟浩然竟然找不出自然界的哪部分跟她相似。
　　她是动态的、干变万化的、有时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如果硬要比方，她好比风雨中的株柑桔树，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姿态，同时青翠滋润，闪耀着生命的亮光。白天在田间地头，她指挥众人，说一不二，俨然一位女将军；晚上在芙蓉灯下，她又天真烂漫、千媚百娇、小鸟依依，犹如一块美玉让你爱不释手。
　　张徐徐于音律不甚精通，但古筝弹得出神入化。有时一班朋友来作客，徐徐如果兴致颇好，便摆开琴架，轻拨五弦，孟洗然舞剑，孟浩然与诸友咏诗作对，常引得众乌齐齐聚于庭院飞翔、舞蹈。诗剑相映，琴瑟和谐，一时间，在襄阳传为美谈。
　　孟浩然对这段美好时光有诗作记录:
　　青楼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
　　已厌交欢怜枕席，相将游戏绕池台。
　　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
　　即便如此，孟浩然仍未能窥得妻子全貌。有次张徐徐在公开场合突然爆发，使得孟浩然手足无措、大惊失色。
　　那是在儿子孟郊满月之际，孟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喜筵结束后，亲友们祝贺尽欢后，纷纷拱手告辞。甘元明、卢象等人，自觉在孟张婚姻中有穿针引线之功，谈笑肆无忌惮，直闹到月上树梢才离开孟家。
　　孟浩然送客返回，于醺醺醉意中，觉得有娇妻爱子，又有诗酒朋友，此生斯复何求？不免志满意得，飘飘然对徐徐说：“我这班朋友金玉不换。”
　　不料张徐徐冷冷答道：“一群酒囊饭袋罢了。”
　　孟浩然乍听此言大为惊愕，争辩道：“天下人谁不是酒囊饭袋？还要看有没有其他本领。”
　　徐徐不以为然道：“我看他们唯此一举，别无他技。”
　　孟浩然犹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兴致顿减，不明白爱妻对自己的好友怎么会有如此评价。他想了想说：“是不是当年他们说你未入人，你记恨在心？他们都只是口舌厉害，内心均敦厚善良。其实你把他们也骂得够呛。”
　　张徐验色涨得通红，霍然起身，怒道：“既然我不敦厚善良，你为何娶我？”
　　孟浩然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只是——”
　　张徐徐冷笑道：“只是什么？你这帮狐朋狗友，整天风花雪月，醉生梦死，自命不凡。可惜襄阳不是京都，地处偏僻，你等孤陋寡闻，固步自封，不过一群狂妄自大的山民野夫罢了。”
　　孟浩然愀然道：“那你兄子容——”
　　张徐徐道：“他自然跟你们不是一路，堂堂大唐进士，朝廷命官。”
　　孟浩然恍然有所悟，尚未开言，卧室内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张徐徐疾步入室，“砰”地碰上了门。
　　孟浩然怔怔地立在那儿，一点儿不明白妻子的脾气从何而来。以后接连几天，夫妇二人言谈间极其冷淡。孟母看在眼里，想助儿子一臂之力，却无从着手。
　　告八一直在鹿门山庄跟随师父孟洗然习武，不曾下山半步。在师父的严厉教导下，小伙子心无旁骛，尤能吃苦，仅仅一年之间，技艺大进。随着力量和知识的增加，告八的举止越来越沉稳，言谈越来越含蓄，神态越来越自信。其成长之快，超过了外人的想像。
　　这天，告八提着一篓鳊鱼进了孟家大院，说是师父送来的。小伙子喊孟洗然“师父”，喊孟浩然“恩人”，喊张徐徐“夫人”，喊孟母“老夫人”。后来孟浩然不准他喊“恩人”，于是改为“孟爷”。
　　张徐徐脸上雨过天晴，出来待客，若无其事。她接过鱼篓道过谢，留告八吃饭，又兴致勃勃亲自下厨烹饪。
　　那鳊鱼乃襄阳特产，身体扁而薄，味鲜美。孟浩然自幼喜欢吃鱼，乐得大享口福。到了晚上，酒醉饭饱之后，他兴致起来，专门给张徐徐写诗一首，表示和解之意。诗日:
　　石潭傍隈奥，沙岸晓夤缘。
　　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因谢陆内史，莼根何足传。
　　张徐徐懒懒地看完，轻轻地扔在桌案上。孟浩然看不出妻子脸上的表情，讪讪问道：“此诗如何?”
　　张徐徐半晌叹道：“我不能说这诗不好。然而再好又有什么用？依我之见，你还是在经策上下些工夫，上京博取一个功名，不枉做一场读书人。总不能布衣终身吧？”
　　孟浩然这才彻底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其实孟浩然并非完全没有进取之心，只是沉湎于山水之间，舒畅快乐，加上诗、棋、酒、色，样样可爱，遂把功名排挤开去。
　　次日清晨，孟浩然登上鹿门山，找洗然商量赴京赶考的事。
　　孟洗然自幼喜武，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他从五岁起，便被父亲送与浙江天台山名侠独孤杳查为徒，至十五岁方学成归来，下山回乡。他接过祖宗基业，自立为鹿门山庄庄主，在武林单成门派。他又自创菊花剑法，独树一帜。为把本门发扬光大，他闻鸡起舞，每日苦练不止。然而洗然悟性稍差，虽刻苦用功，仅与浩然比肩而矣。洗然常叹道：“我只是就剑练剑，兄长却把剑看作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率意为之，焉能同日而语?”
　　听到兄长有进京赶考之意，孟洗然亦表赞成。并说：“家里有我照应，兄长不必操心。另外，以我之意，东京洛阳离襄阳不远，皇帝也经常驾临。你没出过远门，不如先到洛京开开眼界，再图西进。”
　　孟浩然点头称是，说：“四朝元老姚崇老大人正闲居洛阳，我可先去拜谒他。若得到他的举荐，一切就好办多了。”
　　孟洗然又说：“告八这孩子质地好，又聪明，经我亲授，武艺大增，一般的地痞流氓已经奈何不了他。而且他处事精细能干、善于察言观色。你带他上路，既有人伺候，遇事有个帮手，亦可保无虞。随即唤来告八。
　　告八听说可以跟随恩人入京，大喜过望。
　　过了几日，孟浩然叫张徐徐收拾出门衣物行囊。浩然往常出门，常骑驴。此次远去京都，骑驴是不中了。他到马厩选了一匹健壮的枣红马，告八亦骑着一匹白马，两人辞家出院。长这么大，孟浩然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孟母泪水涟涟，叮嘱儿子要注意身体，遇事谦让为先。
　　张徐徐在一旁说：“六郎，家中老少你放心。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总挂牵家里。无论如何要见上那姚开府一面，有个结果再回来。”
　　孟浩然答应着，驱马踏踏地过了涧上小桥。主仆二人挥鞭北上，渡过汉水，取道南阳，在溶溶的秋阳中向洛阳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