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跟踪追击 （1）

　　芦苇漕祥荣家欢欢喜喜在过年，罗家桥罗震山家今晚也在过年。但罗家今年过年却是凄凄凉凉。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晚上，罗震山家也在吃年糕汤。鸡、鱼、肉、蛋、毛蚶、蛎蝗，下饭满桌。老酒是三年陈的。整坛的放在旁边；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可是吃的人却只有三四个。除他自己外，一个是他的表弟乡公所冯事务员；一个是罗震山的老部下阎金堂；连他的老弟罗震海也不知在乡公所干什么，没有来。原来还邀请的第三保保长张芝青这时也没来。
　　他们一人坐着一横头喝着闷酒。没有往年过年的那种欢乐气氛。恰与芦苇漕祥荣家吃年糕汤的热闹场面成对比。桌上冷冷清清，喝酒的人也都郁郁寡欢。
　　罗震山喝了一口酒，在烧鸡盘里拣了一块冬笋在嘴里嚼着，觉得三年陈的陈老酒也不淳，咸菜煮冬笋也不鲜美。他放下筷子来唉声叹气。一边嚼一边摇头。大家看他这个样子，兴趣也倒了一半。冯事务员索性摸出香烟来，在罗震山面前扔了一支，自己点火抽烟。只有坐在下横头的阎金堂胃口很好，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酌。他知道罗震山自家开着酒栈房，喝酒是喝不完的；你喜欢喝多少就喝多少。他一面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一面这样下饭吃吃，那样下饭尝尝，把满桌的吓饭吃了个遍。他尤其喜欢吃白切肉，把一大碗白切肉几乎吃去了一半。在乡长家里他是吃惯了的，喝酒吃饭不用客气。不过往年他只能和陈二妹在一起，和乡长没有资格坐的。和乡长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因为没有人了，所以乡长也叫他坐到一桌来。
　　“咳，哪一年过年都没有像今年过年这样没趣过。”罗震山又剥了一节花生扔进嘴里拍拍手上的花生皮，叹一口气说。
　　“是啊，你家往年过年真热闹。数今年顶冷静了。”冯事务员也感叹地说。
　　“哎，树倒猢狲散啊！老子如今不主事啦，还有谁看得起我呵！”罗震山喟叹一声摇摇头。
　　原来往年罗震山家吃年糕汤，总有十桌八桌的，各保保长两桌；乡公所职员两桌；族里叔伯兄弟一桌；再加亲戚朋友；宾客自然就多。而如今这里自来了三五支队之后，金村付乡长金士昌家里却成了热地。自然保长们往金村走的人也多了。而他这个正乡长，成了专门对付日伪军和国民党的乡长，都快成了汉奸了，自然大家都不敢来了；怕沾上臭名声。
　　听了罗震山的感叹，他表弟冯事务员也同感地说：“真是的，人都是墙头草，随风倒呀。昨天金士昌家吃年糕汤的人真不少，总有七八桌。”
　　“哼，那还用讲，”罗震山妒忌地说，“士昌疯子是最会笼络人的。你看昨天在他家吃年糕的都是些啥人？”
　　“除了我们乡公所的，还有许多学校老师；各保保长；各村自卫队长；再加他家做长年打杂的。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
　　“我家震海也去了？”
　　“好像也在那里。”
　　“张祥荣罗顺和那伙人呢？”
　　“那倒没看见。”
　　“哼，我看他的威风能抖几时！”罗震同把筷子一摔，气愤地抽出烟来。
　　“表哥，你不用多想。我看金士昌威势是不会长久的；要是三五支队一走他就会完蛋！”
　　“可是人家现在正兴旺着呢。”罗震山说。
　　“时势变化起来也很快的。国军一来三五支队在这里就蹲不牢了！”冯事务员说。
　　“哎，那些家伙来了，也没有用。他们只会敲竹杠吃老酒，在老百姓地方凶凶；碰到三五支队，早就溜了。”
　　“那要看啥部队？突击营，浙保来了，我看他们还是敢和三五支队斗一斗的。”冯事务员说。
　　“长久没见他们了，他们啥时候会来呢？”
　　“我看快了。”冯事务员说。
　　“你有听到一些风信吗？”
　　“昨天我到高桥去，听说挺进纵队又开到四明山来了。”冯事务员说。
　　“哦，这消息可靠嘛？”
　　“我是碰到第九保保长翁阿强讲的。”
　　“嗯，”黑无常颇相信地点点头，“第九保在望春山边，那面的消息可能灵一点。他们要再不来，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他想起金士昌张祥荣给三五支队组织民兵送粮，他家当时也被弄去一千多斤谷。想起来还气愤。叫陈二妹偷偷去报告驻高桥和岐山的和平军拦截。结果不但没把这三船粮食截住，还叫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共产党的县大队打得落花流水。“他娘的，这批和平军也一点没有用。”如今他只寄希望于国军的突击纵队和浙江保安队了。
　　“唉！为什么他们不早点来？”听到这里，一直在咕咕地喝酒的阎金堂也怀念地说，“要早点来，老子也不会给弄得这样惨了！”
　　阎金堂自从那次带着特务班去芦苇漕被张祥荣缴械后，就让乡公所给解雇了。这是那时金士昌一再抗议提出来的，依他的主张，东洋人来了，乡公所就应该解散。这特务班尽天为日本鬼子和伪军征粮、拉夫逼得老百姓倾家荡产，民众恨之入骨，还不该解散嘛？可当时罗震山不同意。自那次罗家桥被袭击后，驻乡公所的慈善局也叫伪军占去了，一时没有办公的地方搬到了他们自家罗家祠堂。罗震山见枪都被张祥荣缴了去，没有枪了还要特务班干什么？就把特务班也撤掉了。阎金堂也就被解雇了。
　　特务班解散后，阎金堂失了业，只得向罗震山借了些钱去挑酱油担。但阎金堂虽然变成了酱油贩子。可是罗震山没啥可靠的人给他与日伪军和国军联系。传递消息迫不得已时，只得叫陈二妹去应付一下。但陈二妹毕竟不是吃这种饭的，人头也不熟悉；办事没阎金堂灵活可靠。有许多要紧的秘密事体还是悄悄地叫阎金堂去办。比如上次与龟田送信，就叫阎金堂去办的。所以罗震山不但借本钱给他做生意。逢年过节也常叫他来吃饭，以示对他关心和感谢。
　　当下黑无常听了小阎王感叹后说：“嘿，你算什么，不过暂时吃点苦头。我损失大了呢：既变相夺了我的权，又被他们敲竹扛。”
　　“表哥，”冯事务员插上说，“如今看来，国军来了拿一点，吃一点，还是有转回的。”
　　“有转回的。”罗震山连连点头感慨地说，“如今看来，有去就有来。明里去，暗里来；更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也不是都掏我腰包的。比如前晌，要是他们在这里，士昌疯子决不敢给三五支队收捐送粮的。这一趟所谓的爱国粮，我个人损失是小数，全乡损失多少呀？唉，也不知他们今后还会想出啥花样来？听说实行‘二五减租’除了给田户减租以外，还得给做五个月的加工资。嘿，这损失就更大了。”
　　“乡长，你甭愁！”阎金堂脸蛋已经喝得像猴子屁股似的红红的，听了罗震山的话插上说，“那些穷光蛋拿去的，到时候我依旧给你拿回来！”
　　“谷都叫他们拿去吃了变成粪了，还拿个屁！”
　　“那不顾他们。谁拿的，到时候就问谁要。卖田卖屋也要叫他们倒出来！没田没屋的抓来给你做长年。老冯，你说该不该这样做？”
　　“对，对。到那时候这帮穷光蛋还怕他们！要他们长就长；要他们短就短。”
　　“你们这些都是空头白话，”罗震山丧气地说，“眼前都快叫人家弄得倾家荡产了。”
　　“他们要是过来，我看也快的。”冯事务员说，“只要国军把四明山的三五支队赶走，这里这些土三五——民兵自卫队还有啥花头呢？张祥荣那帮人，自己就会待不下去滚蛋的。”
　　“嗯，顶好国军来了把他们一网打尽。把张祥荣张贵法他们一伙统统都收拾掉！把金士昌也都收拾了；也好出出我这口气。”罗震山恨恨地说。
　　 “哎，听说那个贵法独眼上次去送粮已经叫东洋人打伤了，还听说罗顺和腰也被打伤了。”
　　 “娘的，怎么没把他们打死！”罗震山幸灾乐祸地说。
　　 正在这时，客堂间门响了一下，走进一个人来，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张芝青穿着长棉袍，头戴着连颈的罗宋帽，又围着黑色长围巾，嘴里喷着热气呵着双手，姗姗而来。说外边好冷，屋里暖和多了。
　　 “来，来，来，张保长，等你多时了。你怎么这晚才来？”冯务员忙给他泻老酒递筷子请他入席。
　　 张芝青在罗震山左边坐了下来，卷起袖子接过杯子，准备盛酒。见罗震山蹙着眉头不大高兴地望着他，他却高兴地对罗震山说：“阿叔，我路上耽搁了一下，本来是可早点来的。”他望了望屋里就只这几个人，都是罗震山的亲信，于是便张拢耳朵对罗震山说：“我刚刚看见了张祥甫和罗顺和。”
　　“什么张祥甫？”罗震山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张祥荣阿弟，当年烧你栈房的那个老成章小儿子。如今在三五支队县大队当了中队长。”
　　“哦，在啥地方？”罗震山的小黄眼睛发亮了，“怎么，顺和这小子也在？”
　　“在。都在张祥荣屋里吃年糕汤。”
　　“哦，张保长，你倒怎么看见他们的？”这消息使冯、阎两人也很震奋。因为讲起这两个人他们都是知道的。
　　原来，罗震山昨天叫陈二妹在半里镇集上，叫张芝青今晚到罗家来吃年糕汤。张芝青怕早来了给芦苇漕人看见，引起人家怀疑，因此等天暗时才动身。当他从家里出来路过张家祠堂门口，听到祠堂后头老阿木和张祥荣住的那两间小草间里欢声笑语，黄亮的灯光从破壁缝里映出来。好奇心促使他想走过去张望一下：里面是啥人在那里，是不是那个姓周的和姓魏的区上的人又来了？于是他好像做贼似的从坟滩边沿祠堂墙脚下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走到门边张望。只见小屋里灯光黄亮，烟气迷漫，透出来一股诱人的酒肉香味。七八个人说说笑笑正围在一张八仙桌在吃年糕汤呢。仔细一看，桌子周围除了张祥荣、张贵法、咬脐、老阿木和张根宝外，其中两个面朝里坐的人，穿着三五支队的灰军装，屁股后头吊着带皮穗头的驳壳枪，低着头边吃边说着什么。他吃了一惊，果然有三五！他又仔细听他们说话声，却原来不是那姓周的和姓魏的。竟是张祥荣的弟弟——上次带县中队来过的张祥甫和罗顺和！他一时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不由高兴的一惊：“嗯，他们又来了！”他还想再悄悄偷听：他们说些什么要紧的话，可又怕他们发觉，就赶紧蹑手蹑脚走开了。
　　“哦，你有没有看错？”罗震山听了犹如久旱望见了天边的雷云，不由一阵兴奋。他想到刚才冯事务员讲的，国军已经到了四明山的消息。也许他们是叫国军追过来的呢。他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情报。如果把这些消息告诉国军，找到他们正在寻踪的目标，不但能立一大功。还能把三五支队的这支主力干掉；把张祥荣，张祥甫两兄弟除掉。那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呀！
　　“嗯，芝青，如果真如你看见的那样，你这个消息倒有点妙头。你吃好年糕汤赶快回去！牢牢盯住他俩：看他们回到啥地方去？他们的部队我估计一定在近坊上的。如果在很远地方，他们不会为吃一餐年糕汤老远路跑来的。”
　　“嗳，嗳，我也这样想。”
　　罗震山赶快张拢他的耳朵告诉他刚刚听冯事务员说的国军突击营已经到了鄞西的话。“你懂吗？最好能找到他们一伙。”
　　“啊，是这样。那我马上就回去。”张芝青高兴得脸上放光。再也无心喝酒了。他把已倒在杯里的酒咕咕地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挟了一大块鸡肉沾沾酱油嚼着就立起身来。罗震山也立起身来送他：“那我就不留你了。下次再来喝。”
　　“好，好。”
　　“发现他们行动线索赶紧来告诉我。”
　　“我晓得。”
　　“注意，你自己不要让他们看见。”
　　“我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