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沐血雨新皇主政

　　三年之后。
　　武周长寿元年(即公元692年)某个春日的下午，武周皇家正在朝堂进行祭祀活动。
　　远方的邙山与白云相戏，若隐若现。
　　万像神宫耸立于成片宫殿之上，在洛阳城中显得格外雄伟壮观。大殿内外寂静无声，只有飞檐下的风铃悠然自得地叮当作响。
　　如果你闭着眼睛，会以为这里空无一人，但是你睁眼一看，就会大吃一惊。
　　原来大殿里靠着廊柱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群，色彩斑驳的队伍一直排到殿外台阶下。皇亲国戚、三公老臣们早已到齐，在恭候圣神则天皇帝的来临。计算起来，武则天到此刻为止，已经做了三个年头的皇帝了。
　　俯首静候的人们虽然目不斜视，庄严肃穆，内心里却在猜测:今天皇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大家都知道，则天皇帝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她以太宗的才人，居然当上了高宗的皇后，就匪夷所思。为了解决身份的冲突，她出家在感业寺当了几天尼姑。就在这短短的出俗期间，她也不甘寂寞，写下一首大胆艳情诗《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十数年之后，则天皇太后摇身变为大周皇帝。她从登基的那天起，就把自己武姓娘家人当成了最大的依靠，免除了武姓人的赋税徭役。相反，把李姓婆家人当成了仇敌，这包括所有的李唐宗室，甚至连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先后两个皇太子都死得不明不白，好多显赫的李姓王公贵族，仅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顷刻间就落得身首异处，满门抄斩。
　　所以在今天这隆重盛大的场合，人人自危，个个胆寒。
　　静候的人群中，曾经当过几天皇帝，又被母亲废黜的相王李旦，更是小心翼翼，领着他的几个未成年儿子躲在人丛中，动也不敢动。
　　这时，只听见远远有老太监拖腔尖声高叫：“大周圣神皇帝驾创！”
　　大殿上，拥挤的人群立刻像风扫残叶一般，哗啦啦跪倒在地，只见一大片高翘的屁股，看不到一个脑袋。
　　皇帝自远而近，翩翩而至。她容光焕发、光芒四射，谁也不理，只跟自己宝贝女儿太平公主手牵着手，谈笑风生。大殿内外寂静得可怕，就连空中的飞鸟也无影无踪，似乎只有她们母女俩是活物。跟她们笑声相伴的，只有她们身上佩金饰玉发出的叮当声。
　　这时候，相王一个年轻的随从因为想瞻仰皇帝的天仪，偷偷半抬起脸斜觑过去，不过他只看到一片华丽的服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突然，这随从惊恐地埋下头，浑身颤栗不已，因为一个身材高大的，负责皇帝安全的将军正满面怒容地朝他走来。人们都认识，那是金吾将军武懿宗，皇帝娘家的亲侄子，一位权倾朝野的人物，皇太子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金吾将军走过来朝着那个胆大包天的随从狠狠踢了一脚。只是因为皇帝近在咫尺，将军不便当场发作。随从痛苦地咧着嘴，却连呻吟也不敢发出。
　　相王早已看在眼里，暗暗祈求皇帝快点过去，让此事化了。
　　正在万分紧张之际，有一个声音陡然响起来：“大胆!这里是我家的朝堂，他是我们皇家的随从，怎么容你随意欺负？”
　　那声音清脆果断，带着稚嫩音调，在大殿里传得很远。在跪伏的众人耳里，这声音不啻晴天霹雳。
　　皇帝似乎也听到了，因为她停下脚步，朝这方缓缓转过身来。
　　众大臣心惊胆寒，都为相王一家人捏着一把汗，其余王室成员更是面色如土。等到相王看清楚发话人是自己七岁的三儿隆基时，已经吓得半死。
　　六十多岁的皇帝走近来弯下腰问：“刚才是你说话吗?”
　　小孩子仰脸回答：“是，祖母。”
　　皇帝指着武懿宗说：“你知道他是金吾将军吗？”
　　小孩子昂然说：“是又怎样？我的祖父祖母都是皇帝呢！”
　　相王想去阻止，嘴唇颠抖着只是发不出音来。皇帝嫣然一笑：“好，跟我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周围大臣们立刻揣摩这句话的含义，而且立刻得出结论：相王满门休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能见容于皇帝？皇帝就是天呀！
　　皇帝此时把眼光转到相王身上：“孩子有什么封号？”
　　相王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半晌才提心吊胆地答道：“尚无实封。”
　　皇帝扭过头喊道：“姚崇!”
　　凤阁鸾台平章事姚崇匍跪上前应道：“卑职在。”
　　姚果是个结实的矮个子，行动敏捷而文思飘逸，是朝中有名的才子。唯有他的笔尖才赶得上女皇天马行空的思路。
　　“拟旨。”
　　姚崇应道：“是。”
　　皇帝慈爱地望着地上明眸皓齿的，雄纠纠的小男孩，提高声音说：“特册封相王第三子隆基为临淄郡王。”
　　姚崇用宏亮的声音重复着皇帝的话。
　　相王及一帮大臣被这突如其来的，由祸而福的转折弄晕了头，一时竟忘了谢恩。大臣们恍然大悟，虽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跟我一样"，所以逢凶化吉了。
　　七岁的小郡王抿然一笑，率先纳头叩下：“谢陛下。”
　　大臣们一片欢呼：“皇恩浩荡!”
　　礼仪完毕，相王战战兢兢，带着儿子们驱马离开皇宫。直到进入自家大门，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回心窝里。
　　皇帝的心事谁也捉摸不透。
　　其实，皇帝想杀的是那些对她的皇位有威胁的人。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又是自己的亲孙子，并且又是那么率真可爱，她怎么会动杀意呢!
　　不光皇帝，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至尊的皇位会落到这个小毛孩头上。他的前面有一大排显赫的热门人选。且不说一心要当皇太女，且深得皇帝宠爱的太平公主，也不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武氏诸雄，也不说已经尝过皇帝滋味的伯父卢陵王李显，和父亲相王李旦，——这两位逊位的君王还各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呢!
　　十数年后，老迈的大周圣神皇帝武则天重病垂危之际，终于回心转意，下旨立自己的三儿子，卢陵王李显为皇太子。紧接着，右羽林大将军李多柞恐怕武氏诸人作乱，率兵入宫，强迫皇帝让位于太子李显，复周为唐,是为唐中宗。
　　唐中宗在位短短五载，多灾多难。他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倒霉最窝囊的一个皇帝，终其一生，生活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中间。他的母亲则天皇帝、他的妻子韦皇后、他的妹妹太平公主、他的女儿安乐公主，个个盛气凌人，嗜权如命。
　　不过，唐中宗当政期间，也有一件可以载入史册的举动，那就是为了边境和睦，答应了吐蕃赞布，嫁出自己心爱的养女金城公主。金城公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其父是前皇太子李贤，李贤先是被废继而被害，公主就寄养在叔父李显家中。现在仅仅十四岁，尚未成年，却要嫁到气候恶劣的异国他乡。小姑娘听到这个决定后，勇敢而镇静，她抱着父皇的胳膊，泪水涟涟，说出了几句叫那些公卿大臣们都羞愧的话：“父皇您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让吐蕃与我国修好，让他们成为大唐忠诚的附国和好邻居。”
　　中宗皇帝大为感动，他一时忘了自己的权威不可与太宗皇帝同日而语竟想要重复当年文成公主出嫁之盛况。文成公主远行是一位亲王送亲，所以这次至少要一位三品以上的大官才行。中宗先下诏令侍中纪处纳送亲，诏日：“昔文成公主出嫁，则江夏王送之。卿雅识蕃情，有安边之路，可为朕充吐蕃使也。”
　　纪处纳老奸巨情，先是谢恩，继而以不练边事，坚决地辞掉这趟差事。中宗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令中书侍郎赵彦昭充使。赵彦昭恐怕出使时间过长，丢掉了朝廷的权势，闷闷不乐。有人给他出主意，说找安乐公主想办法。赵送上一份厚礼到安乐公主府上，果然几天后皇帝改变了主意，令长年驻防边界的左卫大将军杨炬出使。
　　到了送行的那一天，左卫大将军杨炬在前面开路，中宗皇帝率百官亲自驾临京郊始平县以送公主。皇帝大宴吐蕃使者，交代道：“吾女尚年幼，到了那边你们要单独筑一城池给她居住，处处要照顾好公主。”说罢父女俩抱头痛哭。继而皇帝下令，改始平县为金城县，把当时送别之地命名为凤池乡怆别里。
　　金城公主擦干眼泪，迎着漫天飞舞的风沙，踏上了坎坷的征途。这位未来吐蕃国的国母，在以后几十年里果然不辱使命，她的活动直接影响了两个国家外交政策，遂成为盛唐开元时代象征性的人物之一。
　　唐中宗时期，在政治上只是个过渡阶段，武姓的势力仅仅稍有收敛。差点当上皇太子的武三思，与野心勃勃的韦皇后交往甚密。局势动荡不安，各股政治力量围绕皇位之争无所不用其极，人们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残酷的办法，即干脆从肉体上消灭政敌。以致于京城中皇宫内，展开了一场接一场的大屠杀。
　　先是皇太子李重俊在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的支持下，以清君侧为名，进攻皇宫，欲诛灭韦后一党。但是他们成功刺死武三思之后，却在乱兵中先后被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一党见窥视皇位的人不少，在胜利感和危机感驱使下，一时糊涂，竟然毒杀了靠山唐中宗，扶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欲学武则天先当太后再当皇帝。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原本忌讳有一位忠厚的唐中宗，只能忍气吞声，任韦后猖厥，此时再也不能坐以待毙，联合起来一举歼灭了韦后党，拥立曾经当过皇帝的相王李旦即位，是为唐睿宗。曾经的皇太子李成器见三弟英勇善战、胆识过人，自付不是对手，乖乖把太子之位让出来。但皇室相互残杀并未到此为止，一直以母亲为榜样，想当皇太女的太平公主，在年过半百之际，动员所属全部力量，决定向皇位发起最后的冲击。李隆基碍着父亲的面子，对姑母的础础逼人直退避三舍。此时有了借口，趁机大开杀戒，不但尽剿姑母的党羽，也劝父亲下台当太上皇，自己独揽大权，作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李唐皇宫内，数十年间为争夺帝位，而频频发生的血雨腥风，至此方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