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鹿门孟庄喜添丁

　　茵茵是个聪慧的姑娘，她懂得自己从怀孕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这个院子里许多人的心腹大患。这些敌人或明或暗，总想杀死她的孩子，必要的时候连她一锅端也会在所不惜。她谨慎小心，高度警惕，住在自己的寝室里足不出户。但她不会防备亲如兄长的老乡虎二。当虎二端着热气騰腾的皮蛋粥进来时，茵茵感激地喊了声“虎哥”，双手接了过来。
　　虎二眼睁睁地看着茵茵那张红润小嘴凑到碗沿，小口小口啜呷着。
　　这时孟老爷进来了。六十岁的孟老爷是习武之人，虽说年逾花甲，身体只是略微发福，步履仍旧矫健。茵茵连忙放下碗站起身，虎二恭敬地退到一旁，心里砰砰直跳。孟老爷一旦知道了他的谋杀计划，肯定饶不了他。孟老爷是来找一张字帖的。孟老爷在茵茵这儿留宿得多了，不免会遗忘一些东西。茵茵立刻弯腰帮年迈的丈夫找了起来，虎二立在一旁，看那碗可怕的粥，起初热气袅袅，渐渐冰凉了。
　　两人找了半天也没有。孟老爷猛然想起那张帖子其实放在书房里，老年人总是忘性大。茵茵服伺着老爷，没有时间端粥。虎二犹豫再三，还是对茵茵小声提醒道：“粥，粥！”
　　茵茵便端起碗。孟老爷提脚准备走了，回首膘了一眼，随口说道：“冷了就别喝了。”他晚年即将得子，对这个怀孕的小妾自然疼爱有加。
　　虎二想起夫人的神色咬咬牙说：“别浪费了。”
　　不料孟老爷是个典型的乡绅，对粮食很有感情，他伸手端过那粥道：“我喝。”仰面几口，“哧留哧留”把一碗冷粥吸得干干净净，然后舔舔嘴走了。虎二心里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也松了口气。老夫人总不至于去怪罪老爷吧?
　　孟老爷喝下那冷粥几个时辰后，肚腹开始绞疼起来。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胃肠不佳，经不起毒药的折腾，可怜的老爷子足足拉了半个月的肚子，人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一副衣架，几天工夫便巍巍颤颤，彻底衰老了。
　　虎二当然不敢再煮粥给茵茵喝了。他跟夫人合计着另想办法，可是没等想出办法来，茵茵就临产了。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暮春的早晨，孟庄的巷子口，骤然响起了一阵“噼噼叭叭”的难炮声和人们欢乐的尖叫声。孟老员外的庭院里，年轻的侍妾茵茵为孟氏家族生了个宝贵的男姓后裔。该家族到孟老员外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了。
　　那是个赢弱的婴儿，自从呱呱坠地来到人间就啼哭不止，任年轻的母亲怎么逗哄也不能让他稍停片刻。偏偏在那段时间，汉水流域阴雨绵绵，窗外的细雨淅浙沥沥下个不停，整个天空似乎也决心陪这个婴儿哭泣到底。汉江翻滚着湍急的浪花，山坡上的树木默默忍受着寒冷，在雨中动也不动。小鸟和狐兔之类小动物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山野间空空荡荡，了无生气。冬日凄迷的低温天气一直持续到晚春。农家纷粉叫苦不迭。
　　终于有一天，雨势渐收，天气转晴，山头跃出一轮灿烂的红日，阳光像金线一样穿过云层，朝四面八方射去，把大地变得五彩缤纷。树叶反射着亮光，道路迅速变干。草芽儿拼命生长，灌木丛里小动物们窜出窜进。熬过了冬天的蝴蝶和蜜蜂在树木枝桠间飞来飞去。
　　几股明亮的光束穿过窗纸投在帐帷上，那婴儿睁开了双眼，咽下哭声，把小脸努力朝窗户方向转动。这时院中传来小鸟欢欣的啁啾，它们眨眼间就忘掉了寒冷带来的不便，无忧无虑地在枝头嬉闹着，扇动的翅膀发出很响的扑哧扑哧声。年经的母亲欣慰地看到要婴儿舔着粉红的嘴唇，安静地入睡了。
　　此后，茵茵发现，只要让这孩子跟大自然接触，比如抱着他在树林里穿行、或站在微风轻拂的路口、或爬山、或听流水潺潺，他都会变得很恬静很听话。当他稍大些时，喜欢在小树林间游走，追逐在草地上觅食的小鸟，聚精会神地看着黄斑点的蝴蝶上下飞舞。有时则笑眯眯地坐在草丛间，好像正倾听什么神秘的声音；有时趴在草地上酣然入睡，让细碎的草根草芽沾满他的小脸。
　　病榻上的孟老爷给这个孩子取名浩，字浩然，大意是说他既然喜欢大自然，就会在肉体和灵魂中融入大自然的浩然之气，从而变得强健充实。浩然因为喜欢溜到野外玩耍，常常有些危险的事情发生。有两次邻居把他从门前的北涧里捞了起来，当时他溺得奄奄息；有五次庄户们在开往襄阳城的渡船里阻截了他，不知谁已经把他交给了人贩子，差一点就会被卖到天涯海角。浩然失踪时间最长的那一次尤其令人惊心动魄。有天早晨孩子突然从大院里消失，足足半个月音讯全无，孟老爷和茵茵都快急疯了。后来，猎人们竟然在与鹿门山毗邻的更加高峻的狮子山的草坡上，无意中找到了线索。他们看到一群时起时落盘旋飞翔的长尾蓝鸟，接着看到那些鸟原来是在庇护着地面的一个什么物体。猎人们赶过去驱散鸟群，发现一个小男孩儿趴在草地上酣睡，怀里还搂着一堆野果草莓，正是失踪的浩然。显然有人把孩子抱到这荒山野岭希望他被狼吃掉，就算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饿死。谁料满坡的山枣板栗救了孩子。这次事件后，孟老爷为杜绝后患，决心要查出募后的阴谋策划者。他令经常出入内院的仆人、婢女、厨子、马夫等排成一列，叫孩子指认是谁把他抱上后山的。孩子咬着嘴唇东瞧瞧西望望，望到谁谁的脸就白了。他在虎二面前站的时间特别长，虎二已经吓得七魂出窍。可是孩子似乎记性不好，朝着这一排大人们膘了几眼，望着望着就跑到一边追逐小花狗去了，此后追查只好不了了之。
　　几天后，老夫人郁郁去世。虎二也得了场大病，辞了内院的差事，主动到田地里干活。又过了月余，孟老爷也作了古。
　　丧事已毕，茵茵把虎二叫到上房。虎二正要迈步跨进门槛，茵菌上住他：“就站在屋檐那儿。”然后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喊你来干什么的吗？”
　　虎二回答：“不知道。”其实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美事。如今茵茵独掌大权，说一不二，看在从前亲密关系的份上，叫他当二管家、大管家之类，甚至私下重续前缘也说不定呢！茵茵虽然现在成了夫人，毕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寡妇嘛！
　　茵茵见他那喜孜孜的模样，冷笑一声问道：“虎二，当年你在那碗皮蛋粥里放了什么?”
　　虎二茫然回道：“哪惋粥?”
　　茵茵道：“老爷那么好的身体，竟被你一碗粥毁了。若我喝了下去。情况又是怎样？"
　　虎二这才意识到，茵茵其实从事情开始就心里雪亮，这时候要秋后算账，急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道：“我、我——”
　　茵茵板着脸道:“虎二，本来你是我救命恩人，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所以当时我猜到个大概，碍着老爷那一层，我没有揭穿。你虽有恩于我，却有罪于孟家。老爷若地下有灵，不会放过你的。”
　　虎二吓得双膝卜通跪下，嚅嚅道：“奴才该死!"
　　茵茵道：“你还有一条路。”
　　虎二忙问：“哪条路？”
　　芭菌一字一板道：“一心归明，将功折罪。只要你死心塌地跟着我，保护好小主人。孟庄就依然是你的家。”
　　虎二感激地在地上砰砰叩着响头：“夫人您以后看我的。”
　　茵茵道：“当年老夫人对你好，无非是要培养一个爪牙而已。”
　　虎二道：“此后我就是您的爪牙了。”
　　茵菌想笑，又正色道：“虽说如此，我是个年轻的寡妇，有多少人瞅着看笑话呢，不可不防。你以后无大事不要随便上我这儿来，一来男女有别，二来尊卑有分。听到没有？”
　　虎二低头道：“是，夫人。”
　　茵茵又道：“你若是犯上，我照样会叫人打断你的双腿。”
　　虎二小声道：“是。”
　　虎二见主人说完了，撤身退下。他人影刚到天井，又听身后主人叫停。茵茵道：“什么虎二？龙、虎之名岂是你辈随便叫的？以后就叫胡二吧。”胡二诺诺连声。他浑身冷汗地退出大院后心想：这小夫人比老夫人还厉害呀!
　　孟浩然跟同龄的孩子相比，有许多不一般的地方。他的父亲孟老员外直到六十多岁才有了他，而他的母亲茵茵当时才十六岁。一个衰老的生命和一个尚未成熟的生命的结合，当然不会有健康饱满的果实。幸亏孟庄处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大自然的滋润使孟浩然先天的不足得到后天的补偿。他喝着汉江的水，顶着从鱼梁洲刮过来的风沙，一天天长大了。
　　孟浩然满周岁时，武则天正式登位称帝，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天授元年，以示她的皇帝称号是上天授予的。先前的睿宗皇帝李旦退位为皇嗣，好歹保住了性命。过了些时候，李旦再退一步丢掉皇嗣称号，封为相王，彻底被逐出皇宫。皇太子李成器则变成一个与皇位毫不相干的一个普通小王子。
　　再过两年，孟浩然满三周岁时，洛京皇家祭祀活动中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比他略大一些的七岁李姓小男孩，居然向显赫的武氏皇权提出了挑战。这事看似不大，却意蕴无穷。它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即将来临，这个时代在历史上地位之重要，不但决定了孟浩然那整整一代人的生存繁衍和事业理想，甚至影响了此后好多代中国社会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向。
　　而自幼体弱多病、并且敏感多情的孟浩然，则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性文化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