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罗震山与张芝青 (1)

　　“难道这封信阎金堂没给我送到？难道东洋人就这样算了？为什么龟田不来干涉？难道龟田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他们没有一点行动？”罗震山自从叫阎金堂送去反映金士昌的那封信以后，见没有一点反响，近日来心里十分焦急。
　　“看来龟田是不相信我的话了，不相信就拉倒！从此你们也休想从我这里来捞点东西了。嘿，老子如今已经没有权了，你们既然不管我，以后也甭想再来相烦我！”罗震山坐在家里烦恼地想。
　　他那里知道，龟田是早已有过行动的。可惜他派来的那冒充三五支队企图来谋杀金士昌的两个特务，已经给区警卫队悄悄干掉了。
　　于是罗震山想：“如今东洋人不来，国军再不来，这里还真成了三五支队的天下了。而且形势对他越来越不利，听说金士昌马上还要再给三五支队征粮派款呢！这不，他们还要弄到我的头上来呢，将使我直接受到损失。”
　　“不行！老子不能这样顺顺利利叫他们得逞！”他想找几个保长，不叫他们贯彻三五支队和金士昌的意志。可仔细一想，过去听自己话的保长已剩下没几个了。好几个都叫金士昌换了。换成听金士昌跟三五支队的了。唯有第三保保长张芝青对他还算有心，这段时间还为他通些风。但张芝青现在也耍起两面派手段了。如今他看三五支队势力大了，又看我这个傀儡乡长没有权了，也靠到三五支队金士昌那里去了。你看，办夜校为他们供油租汽油灯。三五支队来了替三五支队筹粮筹柴，侍候得三五支队舒舒服服。
　　不行！我不能叫他乖乖地听三五支队和金士兵昌的！我得找机会警告警告他。如果当年我亲手培植起来的人都一点左右不了他，那我罗震山真要彻底垮台了。于是他就叫陈二妹去打听，如遇见张芝青在半路镇赶集或在路上碰到，一定叫他到我家来一趟。
　　“好，老板，我碰到他一定叫他来！”
　　那天早上，半里镇市集散场，果然张芝青提着吓饭篮来了。
　　“芝青，这响春风得意啊！老子落势了，你也瞧不起我了？连我家都不来了。恐怕影响你‘白皮红心’的保长的身份是不是？”张芝青一进来，罗震山就带剌带骨讥讽他。
　　“阿，阿叔，您，您这算啥话呀！您不还当着乡长嘛，怎么叫落势？我那能看不起您阿叔呢？”
　　“哼，我这个乡长已变得狗屁不如了。如今你是三五支队的大红人了。是三五支队和金士昌得力的保长。在你眼里我这个国民党乡长已经过时了。”
　　“阿叔，这你可太冤枉人了！我是天天想到你这里来的呀，可是村里眼线太多，我一到罗家桥来，芦苇漕人就注目。他们时时刻刻像防贼那样防着我，我没办法呀。”
　　“哼，我看不见得是这样。你当保长的来找我乡长有啥不好说的？是你自己不想来找我罢了，怕玷污你的名声。我看你是完全被三五支队笼络过去了，被他们抗日救国的迷魂汤灌得昏头转向了；跟金士昌张祥荣跟得牢牢的。”
　　“阿，阿叔，这真叫冤枉！我张芝青那能这样忘恩负义，这样势利这样不近人情呢？”
　　“你可能目前还不到这样程度。但是我得及时提醒你：你别以为从此我们这里就是共产党三五支队的天下了。我罗震山真的完结了，你就死心塌地投靠三五支队去了。”
　　“啊呀，阿叔，我不会这样笨，我那能不知道呢？实在是我和他们住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叫我办点事情，我是没法拒绝他们呀？我是没有办法呀。譬如他们要办夜校，叫我买点汽油，租盏汽油灯，他们教大家读书识字，我没有理由好拒绝他们呀。”
　　“哼，你莫忘记：浙江保安队、反共救国军、俞济民、郭清白等国民党游击队和七十八团，八十七团皇协军，比三五支队多的多。而且离我们只十五里路的城里还是东洋人的世界，共产党想在这里坐天下还早着哪！”
　　“这个我也晓得，我也不是那么不清头的。我怎么会去投靠他们呢？阿叔，我在那里，张祥荣老婆，还有贵法娘等到几个老太婆，尽天死盯盯看着我，我实在是没法走过来，我是真正脱不得身呐！”张芝青皱着眉头叫苦不迭。
　　“好啦！好啦！这些事也不去谈它啦！你也不用那么着急。”罗震山挥挥手叫他坐下来口气变得缓和些说，“当然，我也明白你的处境，知道你的苦衷。我也不全怪你。瞒瞒他们的眼，必要的时候帮他们筹点米弄点柴火、弄点菜，不是不可以。可得要掌握分寸，看是什么事情。”他看张芝青听了直点头，又盯着张芝青说，“你的本性莫叫他们迷惑过去，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你要弄明白。”
　　“嗳，是哪，是哪，阿叔，”张芝青头点得像鸡啄米，“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他们要是真正在这里蹲牢了，对你我有啥好处？莫忘了他们是共产党！共产党的最后宗旨是共产共妻，是分田分屋吃大户。你毕竟还年轻，经历过的事情太少，当年我是看见过的。”
　　“十几年前当年在宁波城里，北伐战争的时候，共产党也来闹过的。他们起先支持北伐，成立工会什么的。后来他们就哄着那帮穷伙计小徒弟斗老板，吵着要加工钿。我爹当年就被老成章这些伙计斗过。要不是当年蒋委员长‘四.一二’政变，当机立断，煞车清共，老板们早就完了！你我这些人还能有今天？如今的形势和北伐战争时一样，而且更加危险，他们有了自己的军队。所以我对你说，你再跟他们糊里糊涂混过去，你就会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你还想做老板？很快就会破产！共产党最会造谣或众笼络人心。他们的话你能听？抗日抗日，国民党几百万大军都挡不住日本人。三五支队哄起一伙穷光蛋，靠一些大刀戳子能把人家抗出去？他们抗什么日！他们乘机扩大地盘发展自己的势力是真，抗日是做做幌子的；一朝得势就要进行分田分房。到时候呀，你还当什么保长做什么种田老板，可能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你晓得吗！”
　　“嗳，晓得！晓得！我知道跟着他们是不会有啥好处的。”
　　“嗯，晓得，你就不要再死心塌地跟着他们了！老实对你讲，依我看，国民党势力还强得很。别看他们一时不在这里，说来就来了。这三五支队共产党长是长不了的。当年所谓大革命我就看见过。1925年共产党在城里又成立工会又成立农会，闹一阵就叫蒋委员长赶走了。有的把他们杀了。这会这些什么三五支队四五支队也是从上海吴淞偷偷过来的，他们在三北蹲不下去了，又跑到四明山来，跑到这里来的。他们迟早要走的。外头人在这里是蹲不牢的。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只顾眼前，稀里糊涂跟着他们瞎跑，以后国民党重新得势了回来我看你咋向他们交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今后怎么办了。”罗震山的这一席金玉良言，直说得才疏学浅的张芝青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张芝青立即表示要和三五支队一刀两断，要誓死跟着黑无常走。从此再不为三五支队办一点事了。
　　“这也不必！”黑无常到此总算递给他一支烟，斜他一眼说，“转弯也不能转得太快，这样会引起他们怀疑。做事得要讲究经略。我看你以前怎么对待他们的还怎么对待他们。在为他们办事的时候要留点余地见机行事。关键是你的心要向着蒋委员长，向着国民党，莫忘记老朋友。莫看我今天给他们弄得这样狼狈，国民党一来我乡长还是乡长。他金士昌今天在共产党里这样红，共产党走了，明天国民党还会信任他嘛？你以为今天我没有权了？金士昌有金士昌的来头，我有我的靠山。孙魔王、俞济民、郭清白等等国军和国民党游击队，他们来了那个不找我？实在我的势力比金昌大的多！”
　　“嗳，嗳，那当然！那当然！这我相信。”
　　“只是三五支队的事我不想管。金士昌张祥荣这些人，我看见他们就头痛。我是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现在让他们神气去。只要时势一变，只要共产党三五支队一走，你看嘛，这个九龙乡的天下还不是我的？”
　　“那当然又是您阿叔的。”
　　“所以我叫你看清形势，就是叫你不要光看眼前，目光要放远点。眼前有损你我的事情就要大家互相关照一点。”
　　“阿叔，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做的。我会关照的。”
　　“我也不要你怎样特别来关照我，那会叫你为难的。三五那边有啥重要消息、重要行动，你能及时来给我透个气就够了。”
　　“嗳，嗳，那没问题！那没问题！”
　　“在我患难的时候，你能帮我一着，我也不会忘记你的。等共产党一走，国民党重新全面掌权，金士昌这个副乡长他还能坐得牢吗？非把他撤职不可。到时候这个付乡长的位置我就叫你来顶。”
　　张芝青突然睁大眼睛感激涕零地望着罗震山说：“阿叔，您、您这么相信我、器、器重我，真叫我肝、肝脑涂地也、也报答不了您啊！”他激动得哭起来了，还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
　　“嗯，那好吧！看你以后的啦！”
　　“嗳，嗳，阿叔，我今后凡事情一定要照您、您的话去做！”
　　“呵——啊——”罗震山打了一个呵欠，鸦片烟瘾上来了，“既然村里耳目众多，那你就早点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中饭了。”罗震山感到他又把张芝青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嗳，嗳，对，对，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说着张芝青就提起菜篮子悄悄地从后花园出村回去了。
　　
　　“各位保长，各位先生各位自卫队长：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征粮动员大会。”
　　在金村祠堂里，九龙乡副乡长金士昌先生，此刻正在大厅里给大家讲话。参加会议的人们都席地坐在垫着篾簟的地上。
　　“最近因为国民党派部队封锁四明山，三五支队游击队粮食发生困难，昨天鄞奉县办事处派同志来找我和祥荣同志，想叫我们捐点粮食进去，所以我们今天请大家来开个紧急会议。希望各位保长和各位队长，回去都做做工作，动员田户们按每亩田十斤摊算，把顶好的粮食拿出来，支援抗日、支援前线。然后请你们把各家田户捐助的粮食及时送到金村来。我们到时候再想法把粮食运送到四明山里去。同志们下去一定要向大家讲清楚，我们不是像国民党那样徵粮，像日本人那样要派谷，一派就是几百斤一亩；我们每亩田只收十斤。佃户们可能也会有些想法：怎么国民党要征粮，日本人要派谷，现在三五支队也一样要征粮？国民党和日本人征粮与三五支队征粮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国民党日本人拿去，不是他们自己贪污——就是他们吃了饭反过来又来压迫我们残害我们。共产党拿去是为我们办事、为我们打日本鬼子，为了我们老百姓不受他们欺压。
　　“今天我们这里得能这样太平安定，能够比较安定地生产和生活，全靠三五支队狠狠打击了日伪军为我们得来的。想想去年这时候，日本鬼子带着伪军三天两头来抢粮，有的人家刚割上晚稻，稻谷全部被抢去，弄得大家都没饭吃；好多人家连牛和猪都被抢走，弄得倾家荡产；更有的人家人都被打死、打伤，被日本鬼子害得家破人亡。想想日本鬼子和伪军对我们的迫害，要是没有三五支队的抗战，三五支队对我们的卫护，我们那能有今天的太平日子过呀！所以我说喝水不能忘记掘井人；我们不能忘记三五支队共产党。
　　“可是如今三五支队在前方浴血奋战为我们打东洋人，但国民党顽固派不但自己不抗日，还不让我们和三五支队抗日，他们千方百计阻挠三五支队抗日。如今国民党在围困四明山，打三五支队，封锁他们，打不着他们就想饿死他们。三五支队已经没有饭吃了，他们在饿着肚皮打仗。吃点老乡们送给他们的一点番茹、芋头杂粮。有时一天连一餐也吃不到，只好喝点溪坑水吃点野果子打仗。
　　“各保保长们，各位佃户们，三五支队是为谁打仗为谁受苦的呀？还不是为了赶走东洋鬼子！拯救祖国，保护我们老百姓，让我们能过太平的日子！三五支队的指战员，是我们的子弟兵，所以如今三五支队同志缺粮没饭吃，我们要捐助一些粮食去。
　　“我们捐助这些粮食给三五支队同志，就是支援前线；支援抗日；支援祖国解放事业。这捐助的是爱国粮。希望大家回去，一定要大力宣传坚决执行，能及时把粮食收弄来——”
　　金士昌乡长作了动员报告之后，小魏和祥荣又作了一些补充。祥荣对大家说：“回去以后一定要给大家好好做做工作，可能有些佃户认为自己粮食也不够吃，还要叫我们捐助。同志们给大家说清楚，我们至少总还有几个月到半年的粮食吧，而且田里春花还在生长，到时候又可以收割的。可是如今三五支队同志们连六谷糊都没得吃呢，饿着肚皮怎么打仗？大家仔细想想，他们打仗为了谁？刚才金士昌先生已经说过了，我们自己就是再吃稀些，和一些青菜和芋艿，省一点出来，也要千方百计给三五支队送粮食去，给前方送点粮食去。”
　　他的话没讲完，下面就议论起来：“我晓得今天叫我们来没好事！”
　　“一亩田摊十斤，说多没多；只有国民党赋粮的一个零头。只是眼下粮食实在太不宽裕了。”
　　“讲国民党苛捐杂税多，原来三五支队共产党也要收捐征粮。可知天下老鸦一般黑。”
　　“话不能那么说，三五支队也一样是人呀，总不能让人饿着肚皮去打仗呀，要看三五支队拿的多还是国民党拿的多？”
　　“这话对。人要有良心，国民党一收就是一百多斤一亩，三五支队只收十斤。只是今年年成不好，自己粮食也很紧张。”
　　“没三五支队来，你屋里一点谷子不早让鬼子抢光了？”
　　“对，对，对，咱们回去好好做做工作，弄这点粮食应该没问题的。”
　　一时里祠堂的厢房里，烟雾腾腾，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闲话都有。末了，金士昌向大家说：“我先带个头，我家种着二十几亩田，按规定交二百斤也差不多了，但三五支队目前太困难，我准备捐助两千斤。希望各位田户们十斤一亩是只能加不能再减了。”金士昌的这一举动，大家沉默一会之后，报以热烈的掌声。但也有悄悄说这是金士昌爱出风头，他这一弄，晦气我们是非交不可了。而且是只能多交不能少交。
　　最后魏文玉和张祥荣解释了一些政策之后，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