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老林遭难

　　七老爷见到林中溪一家子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那天一早，老朱老牛非拽着七老爷到二十里铺的水库钓鱼，七老爷平时爱显摆，好像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没有他不明白的，可舟车劳顿地来到水库，再架起鱼杆把穿了食儿的钩子往水里一扔就露馅了，人家老朱老牛那边大鱼小鱼一条接一条地上钓，七老爷这边左等右盼望眼欲穿，连个小虾米也没捞上来。
　　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老朱老牛就要把自己桶里的鱼赏给七老爷几小条，可七老爷死活不给面子，说要送就送最大的，陪你俩玩了一整天，凭啥拿两条小杂鱼糊弄俺？
　　老朱老牛就笑，说脸皮可真厚的，坐了一整天连个小虾米都弄不上来还好意思要最大的，俺家里那口子可没你们家老高好糊弄，又是车票又是烟钱，要是弄不回条大鱼，连家门都进不了了。
　　两手空空地回到望天胡同十一号，推开大门七老爷就傻眼了，平日里安静整洁的小院，竟然鸡飞狗跳地冒出几个围着大木盆洗澡的光腚孩子！水花四溅里，草妮子和小孙子正咋咋唬唬地往孩子们的身上涂抹肥皂泡呢。
　　见七老爷进来了，草妮子忙不迭指指屋里说：“快关上大门，看看谁来了。”
　　七老爷听了就扔下手里的渔具往屋里走，推门正撞上个光溜溜的男人后背，仔细再看，一个陌生脸庞的女人正上上下下地给这“后背”擦澡呢，见七老爷进来了，女人连忙停住手打招呼：“是李孝先同志吧，哎呀，不好意思，弄的屋里到处都是水……”
　　女人说话的当口，七老爷就绕到“后背”的前面去了，定睛一看当时就炸窝了，说：“哎呀呀俺地个娘呃，这不是老林大哥嘛！从哪冒出来的呀？想死俺了……”
　　七老爷说着就把老林湿漉漉的光膀子给扳住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近在咫尺的老林居然毫无反应，无论怎么喊怎么摇，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七老爷一下就急了，说：“咋了？俺林大哥这是咋了？听不见俺说话吗？”
　　擦澡的女人就哭了，啜啜泣泣地说：“疯了，让造反派逼疯了，实在受不了就偷着跑出来了，找着孙县长才知道你们也在这里，老林明白的时候常提起你们，说战争年代救过他一条命。”
　　七老爷也哭了，说：“俺操他八辈子的老祖宗，那么有学问的大秀才，那么有水平的好领导，咋就给折磨成这样了？天理不容啊……”
　　原来这老林随大军渡江后几经辗转，最终在北京的某国家政府部门里供了职，随后的十多年里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年过四旬又恋爱结婚生了一大堆孩子，职务也从办公室主任干到了部领导，原本打算为担负的工作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呢，不料正埋头前行，一场变故却倏然而至，一下子就把人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那天下午，部直属单位的动员大会上林中溪正站在主席台前宣讲“五.一六通知”，猛不丁从背后冲过来一群扎着红袖箍的青年学生，一通声嘶力竭的口号，就把近千人参加的动员会改变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批斗大会，包括林中溪在内的几个头头脑脑，转瞬间便五花大绑地成了批斗对象……
　　往后的情况和县长孙套子的经历差不多，不同的是林中溪这人比较“轴”，无论怎么殴打、关小号、游街示众、坐“喷气式飞机”，这人就是不服软，死不认账，后来祸事又秧及到了老婆孩子身上，正值青春期的大闺女不堪屈辱竟从学校的五层楼顶上一跃而下了结了性命……
　　这时候急着结案定论的造反派正动用车轮大战消耗林中溪的意志，经历了连续十多个昼夜的不停审问眼看就快撑不住的时候，闺女自杀的讯息又被恶意地传送到了耳朵里，于是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随之而来的是疯魔和狂燥，一个有文化有水平、性情儒雅内心刚毅的林中溪，从此便陷入深不见底的混沌和寂寥。
　　举家逃往泰城是妻子小姚的主意，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这个文静纤弱的清瘦女子，居然把三个萝卜头大的孩子和疯疯颠颠的林中溪弄上了拉木材的铁皮火车，几经辗转，又在泰城的县政府大院里找到了孙套子！
　　当时蓬头垢面的孙套子正抱着扫帚在院子里清扫散落一地的大字报残片，看清楚来人，惊诧的差点没叫出声来，慌乱中连忙把这群“叫花子”引到了僻静处，说真是该死，老领导落到这步田地了竟伸不上手帮不上忙，让小姚赶紧带着这家人到望天胡同十一号找高大姐和李孝先，说那俩人有住的地方，先住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给林中溪这一大家子人洗了澡吃上饭，天也就黑透了。掌灯后先是老朱老牛闻讯来探访了一番，其间尽是感叹和唏嘘。
　　紧接着街道革命委员会的人也打着手电筒跑来了，看着屋里屋外多出来的男女老幼说：“这都哪来的呀，拖家带口的，得到革委会审查审查，现在社会上的盲流太多，鱼龙混杂，县革委工宣队要求清查外来人员的身份。”
　　七老爷说：“可以，如果明天走不了俺就带着去街道上审查，不过都定好了，明天一早俺得领着他们去济南府串个亲戚。”
　　街道革委会的人就说：“好、好，走了就好，不过抽空还得来复查一下，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责任。”
　　街道革委会的人刚滚蛋，草妮子就憋不住了，把七老爷拽到门外说：“啥意思呀，刚进门你就说要走，老林都这样了，往哪走啊？”
　　七老爷说：“没听他们说要查林大哥的身份吗，泰城肯定是不能呆了，明天一早打起铺盖卷来去长途汽车站，带上老林大哥一家子回咱河西的老窝！”
　　
　　七老爷领着两大家子人来到李家房村的时候，村支书李墩子正红头涨脸地和村会计解放吵架。
　　其实这爷俩的关系原本挺瓷实的，因为磨棍儿这层关系，墩子打小就对解放和他哥土改多有关照，别的不说，就哥俩一个当兵一个干会计这事，既便不敢说恩重如山，起码也算是多有栽培了。
　　要说人心为何生变，只能是解放心里隐藏着的那点野心和自卑感了。
　　解放打小跟着娘在李家房村长大，当光腚孩子的时候倒也没觉得啥，等上了学，逐渐知道了亲爹在南京府当差，亲哥哥又当了兵提了干，不一样的感觉就慢慢升起来了。
　　让解放郁闷的是，伴随着油燃而起的自豪感，各种讥笑、质疑也如影随形，比如当人一脸羡慕地谈论他爹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问问“多少年没和爹见面了”、“到十八岁是不是就不给寄生活费了”之类的话，更让他恼火的是性子愣的竟然直接询问他爹是否在城里娶了小老婆，生没生养孩子……
　　哥哥土改也是个令解放既自豪又无奈的存在。土改当兵后探过几次家，每次回来都会在村里掀起一阵波澜，解放生性敏感，能感觉到热情背后隐藏着啥，也知道自己与土改相比的微不足道，可心里却不服气，一母同胞的亲哥俩，个头不低脑袋不傻，凭什么当哥的英姿飒爽衣锦还乡，当兄弟的就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窝在李家房村修理地球？
　　为这他琢磨过，也努力过，无奈实在不是个念书的材料，初中毕业后只能回乡种地。
　　当然，也不是没想过当兵的事，可还没把话说完，掌权的墩子大爷就把念头给他掐死了，意思是哪有哥俩都出去当兵的，都走了你娘咋办？再说了，村里那么多盼着当兵的，不能好事全让你兄弟俩占了吧！
　　墩子大爷的补偿是把初中毕业的解放招到大队部里当上了生产队会计，会计这差事不大不小也算是个村干部，但李家房村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当过八路打过鬼子、以老党员老八路自居的墩子大爷在村里基本就是一霸，别说一个小小的会计，就是大队长也完全没有说话的份儿。
　　几年会计干下来解放悟出了一个道理，想出人头地就得像墩子大爷这样，有底气、有权力、说出话来掷地有声，想办的事情说一不二，平时让溜须拍马的人伺候着，既便不想伺候也断然不敢有二话，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资格。
　　兴许是墩子大爷的气场在李家房村的地界上太过强大了，解放出人头地的想法基本上就是水中花、镜中月、或者说是仰望天际星空的感叹、睡梦里的念想，仅此而已。
　　打破这感叹和睡梦的是两年前的一场变故。
　　那天一早起来，解放按照墩子支书的吩咐到河口镇上领化肥农药，进了镇子，解放把拉车的牲口拴在路边的小树上打算找地方解手，可就这一泡屎的功夫牲口和车就都不见了！
　　心急火燎地跑到派出所报案，进门一看到处都是贴标语贴大字报的学生，唯独上班的民警一个都没有，掉过头来再往公社跑，进了院子一看，里面正扯着嗓子吵群架呢，一边是胳膊上扎了红袖箍的学生，另一边是公社里的干部。
　　学生们高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砸烂河口公社走资派的狗头！”
　　公社干部们也不示弱，说：“放你娘的屁！谁走资派了？老子三代贫农，你想造贫下中农的反？”
　　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了，先是身强力壮的人把公社干部胡乱推搡了几下，紧接着人多势众的学生就拳脚相加了，越打越乱，越打越热闹，有顶不住的就撒开腿开溜，占了便宜的哪能让他跑呀，于是砖头瓦块就飞起来了，解放见状不妙撒腿就往门外跑，就这样肩膀头子上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砖头，好在没砸着脑袋，算是落了个全身而退。
　　从公社跑出来，又没头苍蝇似地寻觅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大车牲口的一丝踪影，解放就泄气了，心想：完蛋了，大队里就这么头年轻力壮还能下崽儿的牲口，墩子大爷宝贝疙瘩似地拴在自家的院子里喂养，这要找不回来，挨吵挨揍不说，会计这事也别想干了。
　　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害怕，解放就想亡羊补牢一下，先把农药化肥领上再做打算，不料转到供销社一看，娘的，哪还有农药化肥呀，院子里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南腔北调行色匆匆，连门板都让人卸下来刷上大字了，曰：“河口火车站红卫兵全国大串联后勤服务站”！
　　这下解放可真没咒念了，牲口丢了、车没了、化肥农药又没了发放的地方，就是给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回去见墩子大爷了……
　　正六神无主，身后突然风也似地刮过来一群扎着红袖箍的学生，这些人先是钻进支着大锅做饭的屋子里一通吃喝，然后就围在过去的供销社现如今的“大串联服务站”门前，冲着过路的行人、赶火车的旅客们演讲上了，意思是他们是从县城、省城过来的红卫兵小将，以长征的精神来到这里，一路上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传播造反有理，准备到首都北京接受检阅……
　　学生们演讲完了，就挑出一面印着“红卫兵长征队”字样的旗子跳起铿锵有力的“忠字舞”，解放这会儿也看明白了，这些学生就是刚才在公社院子里吵嘴打架的那帮子人，看来是折腾饿了跑来找饭吃的。
　　看着这些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好像天王老子都不在乎的牛逼烘烘的城里后生，解放眼珠子转悠了两下，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娘的，有吃有喝还谁都不敢惹，反正回家也交代不了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逼上梁山”，跟着这些人去首都北京转一圈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