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望天胡同

　　文化大革命在泰城里腥风血雨地折腾了一阵子，接下来军宣队工宣队各级政府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便纷纷登场了，随着运动不断深入，天南地北各种调查落实走资派历史材料的人员纷至沓来，刚上来七老爷七奶奶还能礼尚往来地配合一下，时间一久，就拿捏不住脾气开始惹事生非了。
　　那天从大上海来了俩人，说是要了解一下“走资派”兼“阶级异己分子”倭瓜的历史情况，说这东西文革前夕爬到了某著名大学党委书记的位子上，掌管着成百上千的反动学术权威臭老九，是教育口里臭名昭著的“南霸天”。
　　这贬意十足的消息反倒把七老爷高兴得不轻，说：“狗日的倭瓜还能管得了大学？他那点文化水还不如俺呢，也就几年私塾的底子。”
　　调查材料的听了紧接着就追问：“私塾？他旧社会还上过私塾？听说他父亲干过伪保长，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是个罪恶多端的恶霸地主。”
　　七老爷说：“谈不上谈不上，他爹就是个老实巴脚的庄户人，一年到头忙着种庄稼收庄稼，鬼子来的当年就不干村长了，为救人还拼上老命亲手掐死过一个汉奸呢，家里是有点地，农忙也雇过短工，按条件也就能够个富裕中农吧。”
　　调查材料就黑下脸来说：“你这老同志咋没立场呢？土改的时候这人定的就是富农，公社革命委员会已经定性为漏网地主了，这人的父亲不但剥削残害老百姓，抗战时期还帮着小鬼子鸣锣开道，亲手杀害了游击队战士李兴贵……”
　　“放你娘的狗屁！”
　　不等调查材料的再往下说，七老爷突然吹胡子瞪眼地跳将起来，说：“谁给倭瓜定成地主了？谁说兴贵是他爹杀的？这不栽赃陷害睁着眼说瞎话嘛！”
　　两个调查材调的让七老爷吓了一跳，大江南北地调查材料，碰见过从善如流的，也见识过装憨卖傻耍滑头的，却从来没遇上七老爷这种敢蹦着高和造反派骂娘的。
　　俩人中年轻点的那个就绷不住了，指着七老爷的鼻子说：“老东西你说话注意一点，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你敢替走资派翻案叫屈？交待交待有啥动机，是不是自己也有历史问题……”
　　年纪稍大一点的见七老爷双目圆睁的又有要跳脚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说：“嗨、嗨，都别冲动，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吵架的，你也是个老同志了，应该知道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恶霸地主和汉奸的事儿暂且不论，我问问你，姓李的四一年反扫荡的时候有没有投敌叛变的可能，有群众反应他小胳膊上有处明显的枪伤，而且正好和《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自己打自己的那一枪在同一个位置上，你好好想想，一个汉奸地主的儿子，一个上过私塾，受过孔老二封建涂毒的阶级异己分子，怎么能和共产党八路军一条心？是不是有仇视抗日军民、暗中勾结日寇汉奸的可能……”
　　这下把七老爷真惹恼了，用手指着屋外的院门喊：“滚！都给老子滚蛋！倭瓜不但打了自己一枪，还混到据点里杀过鬼子炸过炮楼呢，提着脑袋和小鬼子拼命倒让你说成了叛徒，再睁眼说瞎话看俺不敲断你的狗腿……”
　　七老爷越说越气转身就去抓桌上空酒瓶子，两个调查材料的毕竟年轻力壮，见状不妙上前就把七老爷的胳膊拧住了，不过没等制服嗷嗷乱叫的七老爷，脑后突然传来“嘭嘭”两记闷响，这俩人当时便抱着各自的脑袋歪倒在了地上。
　　七老爷蹦起来一看，帮他干翻两浑小子的竟是结发老妻草妮子！
　　草妮子“咣当”一声扔掉手里的擀面杖说：“臭小子，知道七奶奶是干啥的吗？敢到家里来撒野！”
　　打晕了两个调查材料的造反派，七老爷草妮子算是闯下祸了，先是县革委派人来盘查，紧接着又被双双送到老北山根儿的“五.七干校”学习改造，好在小孙子的几个夺权当政的红卫兵战友发挥了作用，再加上俩人没职没权退休在家，原单位又山高路远的够不着，被打的人还是三杆子挨不着边的上海阿拉，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瞎折腾了几天也就平安无事打道回府了。
　　一日，七老爷正蜷缩在床榻上小憩，院子里突然传来草妮子和小孙子的连声叫嚷，七老爷午睡最怕吵闹，便忍不住翻下床来找娘俩算账，不过趿拉着鞋来到门前一看就不吭声了，因为他看见很长时间都没写信的亲闺女正拉着草妮子的手往屋里走呢，见七老爷出来了，闺女就停住脚说：“爹，松文他犯错误了，关起来了，俺想回家清净两天。”
　　丫头话说得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再往仔细里打量，七老爷觉得丫头的打扮有些怪异，明明是烈日当空，闺女头上却严严实实地包着块头巾，七老爷心里觉得诧异，便伸手就把闺女的头巾扯了下来，不料这一扯，就把一家人扯得哭作一团了，原来，丫头所以大热天地还包着块头巾，是因为一头秀发齐刷刷地少了半边，这种疯子似的发式七老爷见过，是专门用来羞辱走资派和臭老九的所谓“阴阳头”！
　　闺女如此模样地逃回家来，肯定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经历，冷静下来一问，原来在省城当领导的女婿刘松文被打成了“叛徒、内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因为态度强硬死不认账，还被生生打断了一条腿，眼下正关在“牛棚”里受罪呢，丫头作为走资派的老婆也没少陪斗挨打，阴阳头就是挨斗的时候剃的，更让丫头崩溃的是这些日子红卫兵造反派非逼着她和刘松文划清界线办离婚手续，毕竟夫妻恩爱一场，孩子也都大了，怎么能说离就离呢？可红卫兵造反派一天变一个花样地逼她，连离婚协议都帮她写好了，逼着她在上面签字，实在撑不住了，就偷偷扒火车跑回娘家来了。
　　草妮子听了闺女的讲述禁不住又哭了一回，七老爷则让小孙子找来剪刀和小板凳把闺女剩下的半边头发全剪了，说头发剪了还会长，不能半片拉块地让狗日的看笑话。
　　为了迎接闺女，七老爷亲自动手杀了只正下蛋的老母鸡，草妮子则下灶给闺女炖了补身子的鸡汤，还和上白面擀了一案板丫头最爱吃的鸡蛋面条，吃完饭趁草妮子和小孙子收拾桌子洗碗的功夫，七老爷问丫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丫头说：“先在家里躲一阵子吧，孩子都送乡下爷爷家了，松文又关在牛棚里不知死活，就想躲起来清静清静。”
　　七老爷郑重其事地说：“第一，不许离婚。别说事情究竟如何还没定论，就是真的下了大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咱老李家的闺女也不能落井下石；第二，要是爷爷那边不方便就把孩子送到家里来，都是念书的岁数，不能耽搁了；第三，明天一早就有去省城的班车，俺送你去车站，关牛棚遭冤枉腿都打折了，得有个嘘寒问暖送汤送饭的……”
　　送走了横遭祸事的丫头，闭门谢客地忐忑了几日，这天下午，草妮子正在院子里喂鸡，就听见大门外边有人轻轻拍打门上的铁环，拉开门闩一看，一个破衣烂衫身后还站了仨小萝卜头的女花子正一脸讨好地朝着她笑呢，草妮子的心一下就软了，心想：这拖家带口的，那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啊，准是遇上啥熬不过去的难关了。
　　草妮子这么想着就扭头往屋里走，打算多包点煎饼帮帮这个拖累着一群孩子的女人，不料没走两步，背后的女人竟说出一句出乎意料的话来，女人用和戏匣子里的播音员一模一样的话说：“您是老高？高兴同志吧？”
　　草妮子连忙回头重新打量这女人，这才看明白，女人虽破衣烂衫一脸疲惫，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见多识广的从容，手里牵扯的孩子也都是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居然还戴着副缺了半条腿的小眼镜……
　　草妮子正疑惑，那女人抬脸看看头顶上的门牌号又说：“是望天胡同十一号吧？县府的孙县长说这里住着高兴同志和李孝先同志……”
　　这下草妮子恍然大悟了，一定是哪个天南海北的老战友又被打倒落难了，孙套子处境艰难自身难保，这是想把人托付给俺啊！于是赶紧闪开身子说：“快、快进家里来，俺就是高兴，孝先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女人闻声连忙把三个孩子连推带抱地往院子里送，说：“老高同志，可找到你们了，俺那口子还在大门外头蹲着呢，也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你，人……疯了。”
　　草妮子听了心里不由咯登了一下，连忙顺着女人所指的方向往大门外走，刚跨出门坎就看见一个胡子拉茬地蹲在墙根上发呆的男人，低下头来一打量，当时泪水就决了堤似地崩溃了，因为墙根上蹲着的不是别人，竟是近二十年不曾谋面，只知道在北京什么部门当领导的学生大哥林中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