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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99、100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3-22 15:03:02      字数:8328

  98
  
  晚上,我想躺到床上后迅速进入睡眠状态。那样可以让我不再忧虑,但却做不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更加清晰地出现婶的面庞。
  于是,注定这一夜是无眠的。
  我悄悄披衣起床,轻轻走到楼外深沉的夜色中。
  站在幽静的明月下,才觉得心境略微平稳,烦躁消减了些许。看来,月确实具有一种让人心清肺爽、去忧释怨的功用。
  仰望皓月如一只巨大的明眸悬浮在夜空中,心里涌起一种情愫。我对月素有好感,这种好感只集中在形状这个特征上。那就是月的“孤独”。月是孤独忧郁的,它从不发怒,也从不亢奋,总是默默接过太阳的光线转而播向人间而已。因此它谦逊而低调,从不炫耀自我。它把自己隐匿在黑暗之中,独自行走在时间的旋臂上。作为地球的朋友,它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友好而又不亲密的关系。孤独地存在应该是月的本质。
  距离是一种对空间和时间的表述方式。实际上距离的存在减小了亲密的程度,也否定了某种友好。如果说月球对地球存在着某种有好的关系,那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一定的引力相当于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倘若月球不能够以自身的质量来抵御这种引力,结果便不是精神上的彻底归属,而是一种纯物质的接触或碰撞。这种碰撞是可怖的,直接导致精神的彻底毁灭,一定程度的亲密也随着绝对的亲密而消逝。虽然,毁灭未必是坏事,时间与空间的消逝不啻一种幸福和宁静。因为存在永远摆脱不了痛苦缠身,对存在的否定也是对痛苦的诀别。
  一阵嗡嗡声由远而近,透过暮色我看见一辆二路无轨电车从前面的十字路口拐弯过来。这是我熟悉的声音,如同我熟悉母亲的脚步声一样,有着某种特殊的亲近感。无轨电车长长的两节身躯覆盖了路灯洒在柏油路面上的光影,使它显得更加庞大而肃穆。
  “大辫子”的顶端与输电滑道的横向拉扯,不时激发出一束耀眼的电火花,在苍茫的夜色中倏然闪亮又熄灭。像存在,也像幻象。无轨电车在摆直了自己的身躯后,轻盈地从我面前驶过。车厢里没有灯光,比夜还要幽深。在城市静寂的街道上,无轨电车像一条潜入深海的鲸鱼在深深的海底逡巡,很快就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之中。它穿越黑暗,朝着自己的目的地游去。
  我猜测,这应该是末班车。
  末班车让我想到她,想到那个拥抱,想到那盆满是肥皂泡的洗衣水,想到那本蓝色的日记本,想到电话中她幽幽的声音。
  我在路边的条形基石上坐下,点燃一支香烟。从烟头金色的忽明忽暗的火焰中,可以看到一缕缕灰蓝色的烟雾在徐徐飘散。我不常吸烟,只在思考的时候吸一支或几支,而且吸得很专注,很投入,仿佛吐出的每一团烟雾都是一种愁绪,一种意识,一种对存在的理解或困惑。
  两个怪异的影子被路灯从远处送到我眼前,又越过我向前延伸。像夜伸出的两条长长的触手,以一种诡秘的形态沿着柏油路面游动。是两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她们轻轻说着话,直到很近时才发现幽静的树影下独坐的我。她们的谈话戛然而止,不是为了掩饰谈话内容的隐秘性,而是出于恐惧。夜是恐惧的背景,孤独是恐惧的参数。大凡夜里孤独存在或突然出现的事物,大多都有着某种恐惧的属性。她们的车轮惊讶而灵巧地绕开我,近乎垂直地驶过柏油路中间的隔离线,在我面前画出了一个峰值巨大的波浪线。在经过我且确定安全的情况下,她们又回归到路边并行,她们的影子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隔阂的世界,之所以产生隔阂就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冷漠的背后是不信任、不安全的意识。可这种不信任、不安全的意识的背后又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爱的流失,爱的缺席。而占据着爱的位置的则是伪善。所以,人们普遍存在一种不信任和不安全的意识。换而言之,人们终日生活在一种无以表述的恐惧之中,脆弱的生命在充满大大小小各式阴谋的河流中漂浮,人们提心吊胆,眼睛睁的大大的,惊悸的灵魂颤巍巍地注视着世界,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夜充满恐惧。
  我的烟吸完了。烟蒂的光亮做着最后的挣扎。我想尽量形而上,让思维变得生硬、抽象,丑陋,像街道上空从横的黑黢黢的电缆线。但我的心却折磨着我,它无情地把我拽回到现实中来,让我去想一个女人白嫩的面庞,想她丰腴的身体,想她冰凉的手指。我摆脱不了她。她那具体的音容笑貌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了我的形而上。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存在,爱的存在。
  但是,当人们的情感只有一个通道而别无选择的时候,人们常常不会更加坚定地冲进这条通道,而是会产生奇诡的疑惑或者踌躇,反而质疑这条通道的唯一性。人类的懦弱、人类的质疑、人类永不餍足的希望,使人类陷入一种选择的困境之中,最终这种选择会变成一种逃避,而这种逃避必然导致一种毁灭的命运。最为可悲的是,我们从常常把这种逃避视为一种理性。
  其实,这种逃避性的理智是一种更大的愚昧。俄狄浦斯试图用自己的智慧战胜自己的命运,而去规避命运的安排,殊不知陷入了更不可抗拒的命运泥淖之中。这也如无轨电车一样,无论驾驶员的主观意识如何,它始终要沿着既定的线路运行,它无法逃避头顶那两根褐色的幽灵般的电缆线。这是它的归宿,也是它的宿命。
  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沿着街道向西走去,把无轨电车和楼区丢在身后。
  我越过在黑暗中闪出幽光的火车钢轨缓缓西行。静寂的城市阒然无人,我的身影被一盏盏路灯的灯光不断拉长又不断压缩,不断变幻着虚拟的形态,丑陋的,甚至可怖的形态。我几乎到了城市的最西端。头顶又出现了无轨电车的电缆线,这是三路无故电车的始发站,不远处,可以看到偌大的停车场里一辆辆无轨电车黝黯的身影。两条线路的无轨电车将这座城市缠绕或者说捆绑起来,形成一种包围。如果将两条线路之间的空白处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封闭的圆圈,一个循环的圆,一个城市无形的篱笆。为各城市的居民都终日生活在这个篱笆之内,展开各自的人生。
  对面是一片楼区。我注视临近无轨线路的那幢楼,觉得很熟悉,注视二楼的一扇窗户,也很熟悉。那扇没有灯光的窗扇此时紧紧闭合。我知道,清楚地知道,里面是一间屋子,我曾坐在粉红色窗帘下的一张双人床上,我曾从这间屋子逃遁,狂奔到无轨电缆线下,还有间窄小的厨房,水泥地面上流溢着白色的肥皂泡沫。现在,这间屋子在午夜里沉寂着,或者睡眠着。
  她在吗?是否静静地卧在床上,是否也如我一样夜不能寐,进行苦苦地思索?而更令我忧虑的是,她的身边是否还躺着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男人?
  我挪开痛苦的眼眸,也扭转身体。我不想再思考了。因为一直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思念。思念是一种比思考更为痛苦和残酷的意识活动。它把情感和理性杂糅在一起,让理性可以潸然泪下,让情感可以理直气壮。这是个可以让人变得傻乎乎的东西。我讨厌思念,可谁又能够没有思念呢?
  我顺着原路返回。所不同的是,我没有行走在路灯下,我厌恶路灯邪恶的灯光随意地把我丑化。我不需要一种拉伸或者压缩,我要保持我原本粗壮的身型,这才是我存在的真实性。而那种幻变的影子只是一种可恼的虚拟和可笑的夸张。这回我走在树影里。深深的暮霭和黑黢黢的泥土使我隐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我胸膛里心跳的声音。
  作为一种隐秘的存在,我有种奇妙的愉悦和特权感。我是存在的,但世界却不知道我的存在,这让存在具有了一种魔力,犹如黑洞般魔幻的力量。偶尔会有小动物隐匿于树干下的黑暗中,那本来是它的世界。但我冲了过来,它狼狈地逃掉了。那敏捷的身形可以看出不是猫就是黄鼠狼一类的东西。他们在干什么?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在寻觅食物,或者在寻觅交配。
  食色性也。这句话千真万确。食色不仅仅是人之本性,实质上它是一切动物的本性,一切动物的本质,其中包括人。所以,如果仅仅把这句话视为是针对人而言的,那就大错而特错,是一种逻辑意义上的错误。把人置身于动物界之外抑或把人置身于动物界之上,都是一种理性的狭隘。
  我终于困了。眼睛开始沉重,渐渐沉重如无垠的暮色。在夜里,除月光之外,一切都是沉重的。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像夜一样陷入意识的黑暗之中。
  
  99
  
  早晨,我昏昏沉沉地上了车。好在刚换乘三路车,很快就得到一个空座位,便闭上眼睛一直睡到终点站。
  迷迷糊糊上完两节课,回到办公室依旧伏在桌上打盹,以便让昏沉的头脑舒缓一下。
  两个女教师轻声的议论,非但让我无法休憩放松,反而意识更加紧蹙。她们议论的是芷。
  早晨一上班,学校书记就接到区教育局书记的电话,说因工作需要借调芷去局政治部做临时工作。书记马上通知芷去局里报到。
  她们认为芷一定有某种背景,不然为什么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为工会主席,继而马上借调到上级机关,而且是很要害的部门。这种情形应该是一种有预谋的计划安排。她们的话很平铺直叙,似乎没有任何个人情感色彩。所以,我也很难判断她们本身对此事的真实反应。当然,任何人都有权对任何人的任何事情加以评论和评价,同时,人们也不能责怪评论人的任何偏颇。
  我所关注的是这个消息本身。于是我在两个女教师离开办公室后,匆匆来到艺体组找到佚。
  “她去局里临时工作?”我问。
  “是的!”佚肯定地点点头,同时谨慎地看看四周。表情也很严肃,仿佛那是个重大的政治机密。
  我觉得很可笑,芷不再那么满脸政治了,可却把自己的丈夫弄得神经兮兮,某些方面承继了她的表情。
  “完了!”我陡然失色说。
  “什么完了?”佚不解地问。
  “她一定有外遇了!”我想耍弄佚一番。
  “谁?”佚果然中计,一把揪住我问。他已面如土色。
  “还能有谁?肯定是……”我故作迟疑。
  “到底是谁?”佚近乎崩溃。
  “明摆着,就是政治呗。”我轻描淡写地说
  “你小子!”佚回过神来,气恼地捶了我一拳,“关于这方面我还是有自信的。”他说着为自己解嘲地抖抖衬衫的衣领。
  “盲目自信,绝对是盲目。”我说,“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故意刺激他。
  “去你的,根本不存在那种可能性!”
  “世界上只有你没看到的,却没有不可能的。”
  “你小子别那么险恶好不好,我看你是心术不正,幸灾乐祸吧?”他乜斜眼睛看我,似乎看破了我的用意。
  “别生气呀,”我说,“这仅仅是一个幽默。”我怕说得过分伤了感情,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咦,我说你怎么总拿人家老婆幽默呢,你就一辈子不娶老婆了?”他开始反攻。
  我怕他诅咒我没老婆,便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好事,绝对是好事,我支持!”
  “这还差不多,当然是好事。”他这才浮上笑容,且满面春风。仿佛升迁的不是芷,而是他。
  我想起芷在千山与我的那番对话,心中疑窦重重。
  我本想和他多聊一会儿,但见他肤浅,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临近中午,我想给婶挂个电话,告诉她我不能过去帮她。
  当然,这句话的潜台词我们都懂。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也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尽管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对于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不确定的情感来说,这也是一种扼杀,更残酷的扼杀。我的这个决定,是犹豫的,踌躇的,痛楚的。并非完全出于我的决绝,而是出于对她的迟疑和婉拒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一种不知所措的选择。尽管她已经暗示并不因此而责怪和摈弃我,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羞耻。不是我们关系的羞耻,而是我自己的羞耻,我总觉得我是在强迫她。在她面前,我永无自信。
  正当我踟蹰犹豫的时候,传达室传来让我接电话的喊声。
  电话里是她的声音,里面少了甜意,添了几分嘶哑。
  “能过去吗?”她问。我感觉得到她患了感冒,声音里透出倦怠和萎靡。
  “哦——”我略微沉吟片刻,“可能……可能去不了,下午还有个会……还要……”我不知该如何撒谎。
  但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沉默片刻,她说:“那你忙吧!婶不打扰你了。”她挂断了电话。
  吃过午饭后,侑与我弈棋。我很快地输掉一盘。侑与周边围观的教师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们诧异的不是我输棋,而是我输棋的过程。侑的一只车如入无人之境,一连横扫我的几个子,而我似乎浑然不觉。我不是在用智力弈棋,而只是在用手,我的手茫然地把一个个棋子摆放在一个愚蠢的位置上,我的脑子里根本没有棋盘和棋子,只有忧郁。
  第二盘摆好了,我看着满盘的棋子,那种忧郁又转换成一张张脸庞。但都是一个女人的脸庞,有的微笑,有的蹙眉,有的快乐,有的忧伤,还有的憔悴,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憔悴,因为我从未见她憔悴过。这些面孔在我的前沿晃动着,像一部展开的影集。
  侑催我开棋。在我们之间的弈棋规矩,是输者首先开棋。这是一种略微带有羞辱性的惩罚,也是对输者的一种激励。但我此时已全无羞耻的感觉,我举起一枚棋子,那是一张腼腆的脸庞,当我举起它时,又变成一张惆怅的面容。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它放回原处。又举起一枚,上面忧郁的表情陡然变成一脸的愠怒。我再一次闭上眼睛放下棋子。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这些变幻的脸庞让我内心一阵阵绞痛,一阵阵痉挛。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应该这样!我突然推开了棋盘,推开散乱的棋子,推开目瞪口呆的围观者;推开屋门,推开操场,推开一切耸立在我面前的东西,包括空气、时间、空间,我向一个方向跑去,那是一辆即将发车的三路无轨电车。
  在火车站,我找遍了货运托运大厅和另一侧的货物领取处,然后失望地回到托运大厅。我呆呆地坐在一张暗红的油漆已经脱落多处的长木椅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没有了那一张张微笑抑或忧郁的脸庞,那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空虚的黑暗,无可挽回的黑暗。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了断。如同生命终究会以死亡而宣告结束一样,谁都不能具有永恒性。更何况,一种隐约的暧昧,一种跨越时间的际遇,它的存在与否更是无足轻重的。一种没有开始就结束的爱,只配留在记忆之中,或者慢慢地遗忘掉。
  我应该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回到我原本的生活的轨道上。一切都过去了,或者说一切本来就没有发生。虚幻是人生的另一个镜像。
  我睁开眼睛,我觉得我应该走了。
  默默离开,有时候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谁的人生中没有过默默离开的时候呢?
  
  100
  
  生活往往不会以一种不该结束的结局出现的,它是一种因果机制,它不能戛然而止。我们之所以还在人生中彳亍前行,不是因为阳光明媚,而是黑暗之中偶尔会透露出一丝光明的迹象,或者说那是绝望中的一丝希望。
  一个身影从我身边经过,这是一个缓慢的、女人的身影,也是我所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径直朝办理托运手续的柜台走去。步履踽踽,也有些恍惚,带着某种诡异的轻盈。仿佛不是在用足行走,而是一种飘移。
  这身影也让我感到一种陌生,她的头不再高高地仰起,而是处于一种平行的状态。尤其是丰满的臀部,似乎失去了原本的庄重和活力,不再有横向的钟摆似的节奏,形成一种颇有气场的震撼人心的律动;而是略微有些下垂,做着一种勉强的近乎坍塌似的上下运动。这个背影现在充满憔悴、衰落和颓败。仿佛原有的旺盛的生命力转瞬之间已经流尽,只剩下一具丢失灵魂徒有皮肉的躯壳。
  这是我的婶吗?
  她在柜台办完手续,手里捏着一张提货单据转过身。我慢慢站起来,我们的视线对接到一起,沉默地凝眸对视。她凝滞的眼眸蓦然闪出一丝火花,然后潸然泪下。我扑上去抓住她更加冰凉的手,她扭过脸去,但身子却略微前倾偎依在我胸上。
  我扶她在长椅上坐下,我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她如受委屈的孩子般掩面而泣。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因为这种情形下,语言无疑苍白无力。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看我,见我一脸凝重的表情,竟朝我笑了。那种成熟女人的羞赧的美再一次呈现在我眼前。我也笑了,我也有些许的羞涩。
  我陡然发现,她的眼角有几丝明显的皱纹。这让我有些惊慌,更觉得自己愧对于她。
  在提货处的大门外,停了一排手推车可以租用,由车夫将货物运送的指定地点。我雇了一个头戴旧草帽的壮实男子,让他随我去货场里把托运来的两个大皮箱和一个木箱装到车上。皮箱和木箱都很老旧,上面的锁头都是老式的,而且积满了灰尘。不知为何婶将它们运回家里。不过,我想,既然她很重视,那就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婶站在托运大厅的门外,阳光下,她依然很美丽,只是脸色稍微憔悴,少了往日滑润的光泽。我过去搀扶她,她轻轻地摇头拒绝,自己走到手推车前,验看了一下箱子,叮嘱戴草帽的男人送到三路无轨电车的路西终点站。
  车夫点点头,推着车子走了。婶忽然轻轻打了个喷嚏,脸上浮现一种微微痛苦的表情。我确定她确实感冒了,便去扶她。她还是摇头拒绝,但仅走了几步,就伸手勾住了我的胳膊,像那个雨夜走过工厂外那条泥泞的小路一样,她的胸开始不时轻撞我的胳膊。
  一阵风吹过,她的鬓发向耳后掠去,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如一片明媚幽静的沙滩。她的眼角已经没有了泪的痕迹,只有几条细密的皱纹延伸出来。她眯着眼睛,所以,皱纹十分清晰地从她美丽的眼角绽放开来,很像我养过的一条雌性孔雀鱼的鱼尾,也像节日燃放的烟花,在半空中形成一种美丽的弧形。我想,如果不是感冒,或者心灵的憔悴,她的眼角是不会出现这些皱纹的,尽管它们很美丽——它们确实美丽——但还是多少有些不适合她的年龄,婶还不到四十岁。
  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喜欢这些皱纹,它隐喻一种成熟和慈爱,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女人所具备的母性的考量。沿着这些皱纹流逝的是一个女人的时间,而冲刷出来细密的沟壑,则是生命的记忆。实际上,它是一种婉约的倾诉,女人通过它来表述一种沧桑母性的存在。由此,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生命的延伸,母性的伸展。如同街道两旁高大繁密的树木一样,枝条越繁密,它的生命就越丰富、越美丽。它不是对青春的背叛和否定,相反是对青春的高度积淀和概括,它是凝固的青春,浓缩的青春,成熟的青春。
  我真想马上伸手去触摸这些皱纹,我也相信,这些皱纹在我的触摸、热爱和亲吻中,必定会如花朵一样绽放。
  当我踏进那扇门时,便被一种惊慌袭扰着。我努力用一种平静而矜持的表情和动作来抑制和掩饰这种惊慌。我告诉自己不要慌乱,我应该以一种更类似于主人的姿态来面对这个屋子里的一切,包括老式沙发、衣柜、窗帘和双人床,但我又无法确认自己具有这种资格和能力。我那种惊慌实际是一种潜入的忐忑和偷窃的不安,这使我异常小心翼翼。
  车夫一只手里攥着钱币,另一只手用旧草帽扇着风走出房间。那扇门半敞着,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看着我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许在思考着什么。它给我一种不可理喻的木讷,我从它身上只看出一个羞涩而茫然的问号。
  我们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从木门移到我的脸上,但只是一种经过,一种一瞥,一种随意的一瞥。像是一种召唤,也像是一种导引,更像是一种应允。她丢下这一瞥后,便进了卧室。我注视着她进入卧室的背影,发现那肥硕的臀部奇迹般又恢复了快乐,她愉悦地横向摆动,自由而欢乐地摆动。但不夸张,反倒有些许的羞涩。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几只箱子是原本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外来物质。我从她那轻轻的一瞥中得到了某种启示,便走到门前将门拉严,刚才那双巨大的疑惑的眼睛闭上了。当门上的暗锁锁簧嵌合之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我的心骤然紧蹙一下,身体也随之颤抖一下。我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我将毫无退路,而且我也不打算再次逃走。因为,我也从刚才木门半敞的情状中看到了一丝嘲笑。我封闭了这个房间,隔绝了它与另一个外面世界的关联,这既表明我的决心,也表明我是在秉承婶的旨意——当然,我可能又一次错误地或者卑劣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必须给我自己和她一个共同的机会。
  那声清脆的锁簧咬合的声音,宣告了一种空间的建构,一种时间的开启。木门其实仅仅是一扇门,一种人为的屏障,把偌大的世界切割成若干个小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世界将我们隔离了,而是我们把世界隔离了。我们将另一个世界从我们的世界里驱赶出去,我们将大的世界边缘化,而我们自己成为世界的主流、主体,而且是唯一的,排他性的主体。这种对外界的排斥也表现为一种精神的逃逸。我们在这个小世界里可以自由自在,尽管它很小,但对于一种隐秘的情感来说,它已经足够大了。因为这种情感不需要更大的空间,空间的扩张,其实是情感的弱化抑或死亡。
  这个空间还有一层意义,就是抹去大世界里我们积攒的痛苦和丑陋。是的,我们也可能在这个小的空间里建构一种新的痛苦,但毕竟是有我们自己创造的,而不是外界强加给我们的。这种痛苦即使存在也是一种自由的痛苦,自在的痛苦,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肯定和证实。
  我想,我的思考应该也是她的理解,因为我的思想中已经有着她的意识烙印,所以,我们常常在一些问题的认知上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她的思想相对温柔细腻,我的思想较为粗犷豪放而已。
  我倚坐在双人沙发上,卧室门也是半掩着,她正在换衣服。这是她的一个生活习惯。她总是在从外面回到家里后,马上换一套较为随意宽松的衣裙。她正准备一条浅咖啡色的长裙穿在身上。好像女人们换穿这种百褶裙都是高举着双臂从头顶穿下来,她却不然。她的一只脚踏在双人床上边沿,将卷成一个圈状的长裙灵巧地套在着这条腿上,然后再放下脚,将另一条腿也放进圈状的裙内,一弯腰,将长裙从下至上拉到腰间。最后一步则是从裙子里脱下裤子。她又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面照了照,并将裙摆轻轻抖了抖。百褶裙子发出窸窣的声音,褶裥在窗户透进的阳光中变幻着深浅不一的色调,像一顷碧波荡漾的湖水。
  我觉得这个过程很美,尤其她那穿裙子的姿态和方式别有情趣,透露出一个女人成熟的生活经验和情调,使她更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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