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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02、103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3-24 17:34:19      字数:8631

  101
  
  她来到客厅,端详着那三个箱子。从她深邃的眸中,可以推测这些托运的东西寄寓了她的一种情感,也唤起她某种久远的记忆。
  她拿出一个系着几枚小钥匙的金属钥匙环,它们尽管略有锈斑,但仍在她手中泛出金属原本的银光。她把钥匙递给我,示意我打开箱子。我接过来看看,然后准确地逐一打开了三个箱子上面的锁,并按她的要求掀开了箱盖。
  她坐在上发上,长长的百褶裙从膝盖一直垂落到地面,覆盖了她脚上的拖鞋。她的双肘拄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托着两侧脸颊,以一种忧伤的表情注视。
  第一个皮箱里是一些女人的日常用品和衣物,衣服的样式都很老旧,最上面的一件双排扣的绿格女上装。这种式样说明这是件五十年代的衣服,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我意外地发现,在绿格女装的下面,居然是一件奇特的民族服装,从衣领处来判断,似乎是件和服。这让我十分惊诧。但出于礼貌,我没有就此提出疑问。
  第二个皮箱里是一些书信、相册、手稿之类的东西,用细绳分类捆扎。
  第三个是木箱,满满地放着一摞摞的书籍。尽管书的封皮大都有些黄旧,但我还是轻声呼啸起来,露出明显的惊喜和倾慕。我俯下身浏览上面一层的书名,《中国哲学史纲要》、《世界哲学史概要》、《古代社会》、《形而上学》、《文学概论》、《美学基础》等等,还有些英语、俄语、日语类书籍。
  噢!我再一次惊叹。这些书居然都是我最喜爱的哲学、历史、文学和美学类。
  她幽幽笑了。我看得出,那是对我对书籍的贪婪以及欢呼雀跃的表现的一种欣赏,一种认可,一种褒奖。
  “喜欢吗?”她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低沉。
  “嗯。”我毫不犹豫地又略带兴奋地点头。
  “那就送给你吧!”
  “这……”我一时不知所措,“为什么?”
  “哦,也许它们更适合你,或者你更适合它们,这大概就是理由吧。”她说着扭脸看我。
  我捕捉到她的目光,便直视她的眼睛,直率而毫不掩饰我眸中的热烈。但她却想把她的热烈隐藏起来,但又无法完全遮蔽。所以,我近距离的注视,逼得她逃避。掩饰和逃避是女人维持自尊的最佳路径。
  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无论是书适合我还是我适合书,于我而言并无区别,只是含混地意识到这些书对我应该是有益的。
  “这是你的?”我问,并随手拿起一本《普希金诗集》。手指划过书的裁口处,干燥的书页哗哗响,书页之间飞起一层淡淡的尘雾,在光线中十分清晰。
  她掩住口鼻咳嗽一声,我忙合上书本歉意地放回原处。
  “不!”她表情平静地说,“不是我的,是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的。”
  “他们……”我不解地看她。
  “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弟弟。”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随即充满眼泪。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替她擦拭眼角,手指触到那几丝细密的皱纹,手指抖了一下,然后停留在皱纹上面。我一只手扶着她的膝盖,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那些皱纹。那种细腻的触觉让我也渐感悲伤。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由我抚摸。忽然,她的泪汹涌地汩汩而出,顺着我的指尖流进我的掌心,那种微细的暖度直抵我的心底。我拿开她的双手,而用我的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她闭上眼睛并微微扭脸,我把我的脸庞送过去,用我的皮肤为她擦拭眼泪水。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颈后面,张开五指插进头发中。
  “意料之中呢,还是意料之外呢?”她喃喃而语。
  “婶,”我说,“无论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我都来了,我觉得我应该来。”我吻着她眼角的皱纹。
  “我以为……”她略微躲闪着我的嘴唇,“以为你不会来,其实,我应该相信你会来的。”
  “对,你有资格相信。”
  “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来的吧?”她推开我的脸庞,在肤寸之间问,“千万别那样想,婶不可怜,也不需要可怜!”
  “可怜?我怎么会认为婶可怜呢?我一直崇拜婶,喜欢婶,迷恋婶,从小就这样,你应该知道的。”我说,我最后的表述是源于蓝色的日记本。
  我陡然有种哭泣的欲望,我的声音哽咽,喉头抖动。那是一种表白的悲戚,多年压抑的哀伤。
  “别这样,”她拍拍我的后背,“你是个大男人了,你的胡须都让婶感到疼痛和敬畏了,你怎么能哭呢?”
  是的,我怎么能哭呢?我坚硬的胡须与呜咽啜泣并不和谐。我羞涩地点点头,对自己不能将情感自已表示一种愧意。
  “你真像他!真像!”她托起我的下颌。
  说完,她起身走进卧室。她扶着窗帘面对窗外,给我一个哀伤的背影。
  我预感到,我将面临一个故事,它一定是个忧伤的故事,或者凄惨的故事。时间往往不能冲淡故事的情感色彩,有时反而随着时间地堆积,故事会更加沉重,更加悲痛。
  “一个男人,一个也有着浓重胡须,有着才华的青年。”她边说,便重新回到沙发上,神情穆穆。
  我也随之坐到她的身边,做出准备倾听的样子。双人沙发的弹簧似乎很少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压,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带着痛苦。
  “他是弟弟。”
  “他像我?”
  “是的,”她陷入一种幽深的回忆,“你们有种神似,不仅都有胡须,而且眼睛都不大,但很有神采。”她的头微微仰起,下颌和脖颈之间形成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她的目光看着斜上方,那是一片惨白的墙壁。可能她正在努力勾勒那个男青年的相貌,进行一种形象的重构,一种对旧人的缅怀。而且,她脸上似乎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幸福感。
  回忆痛苦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不乏幸福。因为幸福与痛苦如影相随,痛苦是对美好的一种摧折,正由于这种摧折的存在,才决定了痛苦中某种短暂幸福更加弥足珍贵。
  任何幸福所占有的时间长度都是可怜的,它总是稍纵即逝。
  “我想听他的故事?”我看着她美丽的侧脸,诚恳地请求。
  “哦,是吗?”她扭头看我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故事。只是——它太长,太长了,你愿意听?”
  我点点头,并拉过她的手,那冰凉的手指似乎也在倾诉一个寒冷的故事。
  “你的手真温暖!”她把上身倚在我的胸上。好像那个故事的痛苦实在沉重,她难以一个人独自承受,必须借助一个男人健壮的体魄来共同支撑,才能完成一种对时间的追溯和对生命的盘点。
  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给她回忆的力量和叙述的勇气。
  她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普通而古怪的故事。她讲了一夜,我听了一夜,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因为我加入了故事之中,或者说,这个故事由我来继续下去。
  世界就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我们都在故事之中。
  
  102
  
  伦和芫的婚期越来越近。
  两个人的争吵也越来越多,问题是他们不是两个人单独争吵,不是在他们家里,不是在单位,不是在通勤车上,不是在街道上,也不是在荒郊野地里,而总是要在我面前争吵不休。仿佛我家里是婚姻调解委员会的办公室,仿佛我是他们的介绍人、证婚人,仿佛我是罪魁祸首,是万恶之源,是把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的不近人情的耶和华。
  我在心底怒吼,我也有爱,也有女人,也有事业!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搅进了他们糟糕的婚姻,他们都一脸无辜,孰不知我更为无辜!最令我气愤的是,每次争吵之间,他们大有即刻解除婚约分道扬镳的态势。我甚至准备哼起南斯拉夫电影《桥》的主题曲“啊,朋友再见”。扫兴的是,离开我家的时候,他们俩的手臂又勾搭到一起,他揽着她的肩,她搂着他的腰;芫甚至还扭动着日渐浑圆的屁股,他们就这样从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让我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
  我觉得奇怪,觉得他们很游戏。也许这就是他们的人生。我在喟叹之余,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其实,他们是很般配的。他们争吵的方式、语言习惯、动作表情,甚至思维居然那么谐和同步。如果换了我,芫可能会憋死。我不善与女人争吵,她的潜在的(在青年点并未表现出来的)争吵本能就会压抑,就会扭曲,就会酿成婚姻的悲剧。而我也无法忍受女人喋喋不休的吵闹声。于是,结果可想而知。老人们总说姻缘是前世所定,大概是真的,如果有前世的话。也许他们会争吵一辈子,也会幸福一辈子。争吵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如同每顿饭一样不可或缺,如同连绵不绝的雨一样,让这个秋天无比滋润。
  我幻想,将来他们家里一定很热闹,每天老婆叫孩子闹,再加上伦四溅的唾沫星。呵呵,奇特的家庭画卷,诡异的天伦之乐。想到这里,原本对他们婚姻的那种说不清楚的怨恨便烟消云散。
  是的,芫更适合伦。
  涔涔秋雨大概疲惫抑或厌倦了,它把城市灌满了浑浊的水之后便停歇了几天。但天空依然阴郁着,太阳似乎不愿俯视泥泞的世界而躲了起来。只有孩子们快乐地在泥水里蹦跳,然后双手扯着污秽的背心走到家门前,等候长辈们劈面而来的嗔骂。
  学校操场成为一片沼泽地,凸的地方露出一块泥土,凹的地方是一片水泊。为了保护操场不被践踏的一塌糊涂,学校要求师生进出学校一律绕过操场,从周边的草地上迂回过去,积水的地方摆上一块块半截的红砖头。师生来往如同跨越一条浅河,水中倒映着各种跳跃的姿势,学生们的灵巧敏捷以及教师们的笨拙迟缓,相映成趣。
  教育学院来听我的课,下课后校长把他们请到校长室,我兀自回了办公室。语文教研员在听课之前单独对我说的一番话,引我心里荡起一层涟漪。他说教育学院准备加强教研力量,在他之外再配备一名教研员,目前我是最佳人选,让我最好主动跟教研室主任沟通一下,增进了解。
  我谢过他的诱掖之情。我一直疏于搞人际交流,更不愿因某种功利性的目的去刻意巴结别人,总是把这种行径看得很卑贱。所以往往是顺其自然,得失都无所谓,自然不会主动去找教研室主任表白自己。但我对这份工作确实心往神之,觉得十分适合自己,因为我喜欢从事一些带有理论研究性的工作,这也是我曾以一名学生的身份加入省、市语言学会的原因,当时我是唯一一名学生会员。
  我自信而乐观地想,这是全市的语文教研员,肩负着指导开展全市中学语文教学的艰巨任务,不是任何一个萝卜可以顶的坑。教研员不是也说了嘛,我是第一人选,舍我其谁呢?尽管自信,也不乏忐忑。因为太突然,实在不敢相信这桩美差会落到我身上。
  我一边想着,一边翻看几本教育杂志。
  一阵轻轻敲打玻璃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来。一张俏丽的女孩面孔贴在玻璃上,还朝我招着手。我一时发愣,回头环顾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我又看她,她歪着脖笑了。笑的摸样让我跳了起来。呵呵,真是女大十八变,距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艺居然让我认不出来了。
  我推开窗扇:“怎么不进来?”
  她扬扬眉梢说:“还有人呢,老师出来吧!”
  我出了办公室来到操场上,见身材修长的艺与一个男青年正站在对面的篮球架下,我就踩着砖头蹦跳过去。
  “这是我朋友!他是聋哑人。”艺大大方方地给我介绍那个男孩。我朝他点点头,他咧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我想起艺曾与一些聋哑坏孩子厮混,就有些戒备地瞅瞅他。艺极聪明,看出我的顾忌,扑哧一笑:“老师别乱想,是我弟弟。”
  我端详他们一下,还真挺像,而且我知道她确实有个聋哑弟弟
  我埋怨说:“为什么说是朋友呢?”
  “没啥啊,就是好玩呗!”
  我说:“都这么大了还任性啊”!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把垂在前面的长发撩到身后。
  “工作怎么样?”我问。
  她一蹙眉:“一般,有点累,主要是挣钱太少。”
  “别急啊,你才多大啊就能赚钱了。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在农村爬垄沟呢!”
  她突然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老师你挺厉害啊?”
  我不知就里地反问:“怎么?”
  她兴奋地挑着眉梢说:“听说你把‘二驴’给镇住了,连‘大象’都给你面子呢!”
  “什么啊,你个女孩子,怎么知道这些没意思的事情啊!”我有些惊讶。
  “全都知道啊,上次‘二驴’在街上骂我是‘小马子’,我就骂他,他要打我,我说你敢,‘炮弹’是我哥,他就不敢吱声了。看他那蔫巴样,我真痛快!”
  我一听不由得暗暗叫苦,真是坏事传千里啊:“那也不能说我是你哥嘛!”
  她有些羞涩说:“说老师他也不怕呀,另外,也不能跟你叫叔啊!”
  我一想也是,我比她大不过六七岁,叫叔我还真不敢应声;但又觉得叫哥有点太社会了,还有那么点酸酸的感觉,很容易引起某种误会。便说:“以后可别乱叫啊,我可是老师!”
  她调皮眨眨眼睛:“明白啊,我就是吓唬吓唬他,要不他总是欺负女生!”
  我苦笑着想,如果全校女生都拿“炮弹”这绰号来吓唬男孩,我这老师也快当不成了!
  艺跺跺漂亮米色女式高筒水靴上的泥巴,又说:“老师,跟你商量个事!”
  她的样子挺严肃,我也不由得重视起来。毕竟父母都是聋哑人,找信任的老师拿主意很正常。她忧郁地看着操场上一片积水说:“我想去南方找工作!”
  我大吃一惊,见她咬着嘴唇看我,样子很真诚,就沉吟片刻说:“听说工作倒好找,就是你太小了,还是个女孩,还是别去了吧!”我忽然感觉有些心疼她。
  “爸妈身体都不好,挣钱也太少,所以我想去闯一闯。”
  我问:“那边有熟人吗?”
  “有个很远很远的亲属在那边,我叫她表姐。”
  “我的意见最好是不去,”我说,“或者等你大一些再去。”
  她低着头沉默一会说:“谢谢老师,我再想想吧!”
  “假如真要去,来告诉我一声好吗?也许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有教师在教学楼前喊我,我刚想说再见,艺突然泪眼涟涟地扑到我身上,贴着我的脸颊磨蹭,把眼泪弄了我一脸。我紧张地不敢看四周,尴尬拍拍她的背说:“别这样,你太调皮!”
  她这才抹抹泪眼羞赧地笑了。
  她搂我的时候,一对小巧的乳房挤压我的胸脯,这让我感到脸红和紧张;同时也刺激了我的意识,让我不禁想起另一对乳房。那是一对雪白而硕大的乳房,尽显柔软和饱满,仿佛充溢着无穷无尽的乳汁,也充溢着最深厚的母性,给我的意识注入一种奇幻的遐想。我断定,那肯定是世上最美丽的乳房,独一无二。
  当然,压在我胸前的这对精巧的乳房也是一种美丽,有一种含苞待放的紧致,一种无所畏惧的坚挺。它只属于少女,一种具有坚强性格的少女。
  她俏皮地一扭脖颈,突然吻了我鬓角一下,然后一甩长发跳着跑开了。在校门口还回首姿态优美地朝我摆摆手,我却窘立了好一会儿。
  南方,是指东南沿海一带。几年来,随着政策形势的变化,南方经济发展很快,北方人不断涌向南方去淘金。关于南方的故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奇异。它如中国的一扇窗户,在久久封闭之后,面向西方敞开了,顷刻间便涌入一股股热烈而诱惑的风。它吸引着北方人躁动的心,尤其是一些年轻人,勇敢地登上南下的列车,去寻找自己的么梦想。而我,也有一颗不甘寂寞的躁动的心,也曾萌生过辞去教师公职去另一座城市,在南方的阳光下寻觅关于自己的人生。但我纠结于母亲,我无法离开她,而且更在于她也不肯离开我。虽然我是个贫穷的中学教师,但在她眼中则是杰出的知识分子,是她的骄傲。所以,我不能让她失望。她宁可贫穷也不希望我沦落为一个商人。
  艺去南方,我从心底表示赞同。毕竟这是一条通往希望之路,属于当代青年的路。我只是为她略微担忧,实际上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的单纯和美丽构成我的忧患意识,既出于一种教师的责任心,也出于一种大哥哥对小妹妹的某种关爱。
  
  103
  
  我没去教育学院找教研室主任。教研室主任反而来电话找到我,说有事请与我商量。
  下午到教育学院去一趟。向教导处请了假,在楼门口碰到芷,从她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我猜测好像是在特意等我。
  我冲她点点头要离开,尽管我并不讨厌她,但另一个女人的身影近乎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所以,我开始对其他女人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感觉。尽管芷是我的好同事、好朋友,甚至可以说是知音,但仅从女人的角度说,她无法在我心目中确立中心位置。不是我刻意为之想要疏远她,而是一种心境,一种潜在意识创造的独特心境。
  “干嘛那么急?”她问。
  “去教育学院。”我回答。
  她笑了说:“注意形象啊,可别去幽会。”
  “什么啊,跟你呀!”她的挑衅,使我不得不开玩笑。
  “我可是老太婆喽,可比不得小姑娘啊!”她的眼睛瞟了瞟篮球架。
  我才明白她是揶揄我那天与艺在操场上的尴尬情景。
  “可别乱说啊,你可是领导!你应该认识,那是我以前的学生。”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心虚,有点急于解释的意味。
  “我没说什么啊,反正挺诡秘!其实,我倒蛮相信你的,可是别人,就未必正常理解了。”
  说完,见几个老师从楼上下来,她就回了工会主席的办公室。
  我嘟囔说:“有什么啊,女人总是神经兮兮的。”
  在教育学院,中教主任热情地接待我,先谈了谈工作。
  他喝一口茶说:“关于选调教研员的事情我们正在进行,你是重点考虑的对象之一。”
  “谢谢主任!”
  他忽然神秘笑了问:“你还没有处对象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询问了我一些自然情况后说:“我这里还真有个不错的女孩,就是有过一段简单的恋爱经历,不知你能不能看好。”我这才明白,他准备给我介绍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孩的父亲就是教育学院的副院长。
  女人果然生得美丽,身材匀称适中,面容姣好;只是多少有些憔悴,不过无妨,倒是平添了几分病态美,让人顿生爱怜之心。这副有点古典的柔顺女子摸样颇符合我的审美标准,心里自然不胜欢喜。她叫荇,与我同岁也曾下乡,清点回城后安排在教育局工程队做工人,很快就又调到教育学院电教部,做电化教学仪器设备管理员,清闲自在,也算是知识分子堆里的人。
  我们约会了两次,看了一场电影。那晚出了影院,我送她回家。
  我们走在城市秋天的夜里。月朗星稀,秋风徐徐。
  她边走边说,她喜欢有知识的男人,因为父亲是有知识的男人。我附和说她说的对,知识不仅增进智慧,而且还增长力量,这些都是男人的属性。她说你就挺有知识!我谦虚地摇摇头,我问她既然这样崇拜知识,为什么不多读读书也参加高考呢?她怅然说她懒惰,是思想懒惰,喜欢书却不爱阅读,所以总是听别人念书。她认为这大概是小时候父亲经常给她念书上的故事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她看看我,有些腼腆地笑了。我说这倒挺有意思,过去欧洲贵族就有听人读书的习惯,应该是好习惯,或者是一种高雅的习惯吧。
  我们走到市中心广场的转盘,高高的路灯下,转盘里面树影重重叠叠,显得深邃幽静。我们沿着蜿蜒小径进入树丛之中。月光在细窄的石甬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鹅卵石泛出幽密的暗光,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花草香味。晦暗中她的白色衬衫领子格外醒目,像白色蝴蝶的一双大翅膀。
  她用手指尖碰触着甬路一侧的树叶,边走边说:“在农村,我就喜欢坐在秋天的土丘上,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听一个人讲书中的故事,看得入迷听得入迷,我觉得那比自己读书还要享受。”她转过身,眸子晶莹,闪着兴奋和怀念的光泽。
  我问:“后来呢?”
  她停住脚步,沉吟一下:“后来……后来我就爱上了那个为我念书的人。”我有点被她的故事迷住了,注视着她的眸子,听她的故事。
  “他是农民,真真正正的农民。”她接着说,“但他聪明,喜欢读书,更喜欢在月下、在土丘上、在小河旁、在树林里为我念书,有《三国演义》,有《青春之歌》,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好多,于是我们就恋爱了。”
  我挺羡慕地说:“不乏浪漫啊!”
  她冲我笑笑,忽然又忧郁起来,仰脖望着月亮说:“后来,青年点老贫农、村主任、支部书记都找我谈话,要求我离开他。”
  我愤怒了,揪下一把树叶说:“关他们什么事啊!”
  “关系大呢,”她说,“因为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是遣返农村的四类啊。父母也把我从农村接回城市,可是……”她不说了,幽幽看我。
  “怎么了?”我问。
  她转身向前走去,边走边:“我怀孕了!”
  我惊愕停住脚步,呼吸急促起来。她扭转身注视着我,我们便在月下久久的对视。
  “骇人吧?”她平静地说。
  我完全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不仅顿生同情,也替她为难起来。
  “在青年点这可不妙啊!”我十分忧虑。脑海里又闪现出青年点里信的那张方正脸庞。
  “是啊,父母逼我流了产,我曾几次偷着跑回青年点又被父母找回来,一直到清点。呵呵,我几乎是被软禁在家中。”
  我问:“那你还爱他?”
  她反问我:“你说呢?”注视我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我傻乎乎说:“肯定啊!这是真正的感情。”
  我深深同情那个男青年。在我插队的那个村里,就有几乎这样的人家,因为父母的各种问题影响到子女的婚姻。有一家三个儿子最大的近四十岁,都没有娶妻,任何家庭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们,甚至包括他们也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另一个如此家庭。
  她站在一棵柳树下,凝神注视我良久:“看得出来你是好人,也很优秀,我不想伤害你!告诉你,他昨天来找过我,而且就在这棵树下我答应跟他走!”
  “回农村?”我一愣。
  “不,另一所城市,他的父母已经平反回城,恢复了在研究所的工作,他也安排了工作。”
  我说:“这是好事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她迟疑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种愧疚,“你呢?”
  我一愣。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我呢?我是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中多余的角色,我在为她欢庆爱情高举酒杯的同时,为自己做点什么呢?这杯酒,一半是甜蜜的,另一半则是苦涩的。
  但我并未因与她擦肩而过而感到痛不欲生或者某种懊丧,我甚至由衷地祝福她修成爱情正果。令我悲哀和沮丧的是,为什么我总不能成为爱情中的主角,不是无足轻重的配角就是没有登场的机会,这让我怎么想呢?我只能这样认为,我与爱情无缘,关于我爱情的脚本可能还在那些处于胎儿状态的未来剧作家的构思之中,呵呵,我接受这种解释!
  然而,如果我真正接受这种解释,那么,我与另外那个女人的关系又该如何定义呢?说它不是爱情,我绝不苟同,我们的结合之中包含着多么深切的爱意;说它就是爱情,我也不敢妄断,她和我都认为爱情是一种虚拟的存在,是一朵开放在乌托邦枝头上的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侈情感。而我自己则更是认为,爱是存在的,情也是存在的,但爱与情的组合与建构却是艰难的,爱情是不可以轻而易举说出的两个字。我与她有多角度的爱和多角度的情,但我们始终不敢认定我们是在恋爱,我们只是通过做爱的方式让积淀的各种情愫得以一种表述和释放而已,当然,我们很投入也很愉悦,因为我们的关系太微妙了。关系本身也是一种爱,抑或一种情,但未必是爱情。
  尽管我认为荇的爱情不免也是一种虚拟,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醉,为了这种沉醉,值得去践行。正如我们为宗教信仰去奋斗、去生活一样,都是在为一个虚拟中的终极结果而努力。这就是乐在其中,这就是人生,就是尼采的酒神精神。
  秋风骀荡,让我坦然。我理理鬓发,嘿嘿一笑。
  “我,呵呵,我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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