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半壶茶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22 21:03:04 字数:3163
刚走进刘财主家大门,就见守良偷偷摸摸亲正在洗衣服的素丽。我咳嗽了一声,守良吓得一下子蹦到一边刨木头。素丽的脖子都红了,低着头使劲搓衣服。正在锯木头的三碗朝我笑了笑,摇摇头,意思是“你能管得了”。
守良比我那时候嘚瑟多了,恨不得每天都跟素丽腻在一起。跟我说话,不出两句,就转移到了素丽身上。由于我看得紧,把个守良弄得如同一只饿得两眼昏花的猫,前面挂了一个老大的猪尿泡,想吃又吃不上,不想吃还在眼前晃荡。
即使这样,守良的心思也没在活计上,眼睛总是在素丽的身子上溜过来溜过去,素丽是没事找事在守良身前晃荡。守良不是把木头截短了,就是把推子崩了牙,气得我时不时扔块小木头打在守良的脑门上。守良朝我傻笑一下,我行我素。
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心中有数。既然收了这个徒弟,就不能弄个半成品。想一想心里有点烦躁,拿起茶壶,一晃荡,只有半壶茶了。嗯,不能最后送到守良爹手里的是半壶茶,要满满当当的一壶茶。
正想着呢,刘财主举着一把茶壶走过来了。这老头儿,是不是又泡上地瓜叶子当茶喝呢?人家叫他“穷狗逼”一点不冤枉他。不单是腰上捆着草绳捆地瓜蔓子,抽烟都要在烟叶里掺和些葫芦叶子。
刘财主溜达到我做家具的西院,把手里的茶壶放在杌子上:“姜师傅,歇会儿吧,喝口茶。”
“东家,你的茶不会是地瓜叶子泡的吧?”我头也没抬,继续刨着木料,“再说,我那儿不是有一壶茶吗?”
三碗哈哈一笑:“祥哥,你就埋汰东家。”
“就是,姜师傅说笑话,我就那么不讲究?敢糊弄你?来,喝口,这壶茶跟你那壶不一样,女婿捎来的西湖龙井。”
“那我得尝尝,”我放下手里的活儿,骑坐在条登上,从腰里掏出水莲给做的烟荷包,用烟袋抠出一锅烟,“是真的吗?”
“姜师傅,这话说的……”刘财主赶忙打着了火石,点着了火绒,满脸是笑地给我点烟,然后端起茶壶。
我拿起茶杯接着,尝了一口,真的不错,就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东家,再来一杯。”
“姜师傅,这龙井茶是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的,”刘财主下意识地把茶壶往后收了一下,“哪能像你……这一大杯……”
“嗨呀,东家,我就是个粗人,哪还懂得品不品的。”我伸手抢过茶壶,倒了一杯,一口喝了,再倒,没了,“嗯?东家,就这些?”
“嗨,本来就半壶茶嘛,你……”刘财主哭笑不得的样子。
“好说。”我拿起开水壶,刚倒一半,刘财主喊“行了行了”。
我把水壶放下的工夫,刘财主已经把茶壶攥在手里了:“这壶留着我喝吧。”
“哈哈,东家,你真是个实诚人啊。好茶你自己留着,还到我面前显摆。”我擎着茶杯,乜斜着刘财主,“东家,没有好茶喝,这活儿就干不好啊。”
我们这儿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一家财主特别抠门儿,不是白菜帮子馇豆腐,就是萝卜腚擦丝炖粉条,连块肉渣渣都看不到。盘炕的瓦匠是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不顾师傅的劝说,在盘炕的时候做了手脚。结果,搬进新房的主人,没有一顿饭能煮熟的,烟囱里根本就不冒烟,全从灶口倒冒。没办法只好提溜十斤猪肉上门求瓦匠,瓦匠瞪了他几眼,掀开烟囱跟的炕板,拿出一块砖,说:“你看,堵得慌,气儿怎么能顺?气儿顺了,就没事了,记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东家连连哈腰点头:“是,是,舍得,舍得。”
“哈,姜师傅,你不是这样的人吧?”刘财主赶紧递过茶壶,“我这可是给我闺女准备的嫁妆啊。”
看看刘财主干瘦的小脸,叹了口气,唉,儿女是爹娘的心头肉啊:“你放心吧,东家,我姜某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别的没赚下,就是赚下了好名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绝不会在你这里毁了我的名声,你擎等着风风光光嫁闺女吧。”
本来啊,我是让刘财主高兴的,没想到,刚说完,老财主竟然“啪啦啪啦”掉眼泪儿。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东……东家……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你……”
不料,此时刘财主正好坐在另一头,“噗通”,刘财主就摔了个仰八叉,半壶茶几乎一点儿不剩的泼在了财主身上。稀奇的是,刘财主倒下去的一瞬间,竟然把茶壶牢牢抱在了怀里,连着细绳的壶盖,“啪”,不偏不斜,打在了刘财主的眼眶上。
慌得我扔了烟袋,赶紧把刘财主扶起来:“东……东家,这怎么好,我……”
守良和三碗也忙不迭地过来,拍拍刘财主的身体:“东家,没伤着吧?”
“没事,这把骨头还抗摔呢,”刘财主揉着眼眶,拍打着身上的茶叶,“唉,只可惜了这龙井了,能顶一个月的饭钱呢。”
“东家,扣我的工钱。”
“啊呀,姜师傅,你这不是打我老脸吗?我是抠门儿,可是我也不会里外不分,不知大小啊。家里还有呢,我回去再沏一壶,嘿嘿,我这手脚还算灵便,茶壶保住了。”刘财主刚刚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笑得像朵花,那泪珠就像花露水。
刘财主平时抠腚咂指头,一分钱掰两半儿花,可是,对于闺女的嫁妆,却一点儿不含糊。据说,女婿家境殷实,是县城的教员。刘财主觉得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抠筋拔骨,挣下了一点点家业,比起大户人家还是寒碜。老头儿总结了,真的大户人家非得书香门第不行。人家有文化有头脑,就说栖霞的牟二黑,人家是太学生,那才是大财主呢。
刘财主俩儿俩女,大儿子读了几年书,可惜不是个稳沉主儿,说是到青岛上学堂,一去五六年没回来。即使回来,老头儿也没什么指望。大闺女刚到出嫁的年龄,高小毕业后,他就想让闺女嫁个有文化的人,将来多生几个孩子,也算有个盼头。小儿子和小闺女都在上小学。
刘财主说,孩子娘死得早,留下儿女。自己不想续弦,怕找个败家的老娘们,儿女受苦。这恐怕是大多数中国男人的想法了。能苦自己,绝不苦孩子。
我摇了摇头,真是个活宝。自从知道了刘财主收留素丽一家,我就觉得,这是个好人,宁可自己吃苦也不会让别人受难。这老头儿,平时生怕鸟屎打在眼皮儿上,可也没见过愁眉苦脸啊,况且还“啪嗒”眼泪呢!
不一会儿,刘财主回来了,小心翼翼把茶壶放到杌子上:“姜师傅,换茶了,这下是满壶的。”
“东家,我说的话可别往心里去啊。”我拿起一根桌子腿用眼瞄一瞄,正好看到刘财主在暗自叹气,“东家,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你的事,说不定我这臭木匠,能顶个诸葛亮呢。”
刘财主叹口气说,女儿的未婚夫不知为什么,隔三差五,就卖家里的东西,卖了的钱还不往家里拿。
刘财主的眼泪不住地流,好像也感冒了,鼻涕也随着流,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啊:“你说,姜师傅,一个读书人,一个教书先生,怎么会这样呢?看样子也不像抽大烟的,那肯定是嫖赌了。你说,闺女跟了这样的人,还有奔头吗?”
我给刘财主递上一锅烟:“东家,先不要把人看死了,也许人家有别的用处呢!你还是多方面观察打听一下。听说你那毛脚女婿名声还是不错的,不是西北庄老孙策家的小子吗?我见过,挺有礼貌的。”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人这东西,同样一张皮,里面包裹的是什么,就很难说了。”
也是,我在这点上,很有同感。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什么,不要看做什么,而要看他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这样做,而且还得有充足的时间。“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这句话可不是老辈儿人胡说的,恐怕是用万万千千的泪水甚至血水洗出来的。
“爹,我们回来了。”一个甜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蕙兰回来了。”刘财主眼睛里立刻散发出光亮,急匆匆往外跑,“姜师傅,茶你尽管喝,有的是。”
素丽爹老盛头也从外面回来了:“姜师傅,忙着呢?”
“啊,你们干啥去了?身上湿崴崴的。”
“赶海去了,你们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大海,我一辈子也不走了。”老盛头把篓子一放,“今天来个海鲜大宴。”
“师父,什么时间我跟盛大叔去赶海吧?”守良跑过来,扒拉着篓子里的海货。
这小子真是个机灵鬼,这是跟未来的老丈人套近乎呢。老盛头,拍着守良的肩膀:“只要你师父同意,我保准你满意。”
守良拿起茶壶给老盛头倒上:“大叔,你喝口茶歇歇。”
“守良啊,那是东家给我泡的茶,你这是借花献佛,还是……”
“哈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在刘财主家做完了活,守良跟素丽腻歪得也差不多了,我又领着徒弟到外地做活。守良眼泪吧嚓,我也假装没看见。想当年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难舍难分,挺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