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两岁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20 20:38:51 字数:3795
太阳能有两竿了。溜达到大街上,蹲在一块青石上,看着村口那棵歪脖柳树。叶子开始泛黄了,秋风毫不客气地撕扯着柳枝,乱糟糟一片,就像我乱糟糟的心。
哥扛着锄头从村口回来:“永足,活儿干完了?”
“没有,半道有事儿,就回来了。”我跟哥说了前后经过。
哥点点头:“还是妈看得准啊,你出去闯荡比我强,我要是遇上这事儿,肯定抓瞎。”
我哥就比我大两岁,妈说,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哥。我是背生子,没见到爹的面,很可怜。其实,哥比我更可怜。两岁啊,被爹抱过几次?被爹放在肩头几次?连爹的压岁钱恐怕都没接到过。突然,父亲就没了。突然,弟弟来了。突然,两块糖要一人一块了。
哥唯一优越的,就是衣服总能捞着穿新的,穿小了就成我的了。可这样的好日子到我8岁他10岁的时候突然变了。我不知咋的,个头长过了哥。哥开始穿我剩下的衣服了。
哥又哭又闹:“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是剩下的?”
“你不是当哥的吗?得让着弟弟。”妈攥着笤帚疙瘩把哥的腚都打肿了,一边打一边哭,“有本事你再长回来。”
哥突然不哭了,擤掉鼻涕泡,跑到门楼底下,抓住门环就吊在上面。
妈吓了一跳:“平安,你干啥呢?”
哥哼了一声:“我二叔说,这样抻,就能长高个。”
我一听,也要跑过去:“那我也抻。”
妈一把拉住我,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就不能让让你哥吗?”
抻到17岁的时候,也就是我学木匠那年,哥终于比我高了。
妈说:“今年给你哥俩每人做一套新衣服。”
哥一听,坐在炕沿上就哭了:“妈,当哥的咋就这么倒霉啊。”
妈把哥搂在怀里:“平安啊,没了你爹,你受苦了。这就是命啊。”
“妈,我知道,”哥擦掉泪水,“二叔二婶说,最苦的是你,他们总是嘱咐我要体谅妈的难处。”
“唉,总能熬出头的。”妈擦着哥的脸腮,“有件事我都说不出口。”
“妈,说吧。我没事儿。”
“我知道你早就想学木匠,可是……”妈放开哥,把脸转到一边。
我赶紧说:“妈,这次我让让哥,让他学。”
“永足,听妈的。”哥大吼一声,跑到院子里扛起䦆头就跑到山上刨地,直到精疲力尽倒在地上,一直在地边看着的妈把他背回了家。
哥是侍弄庄稼的好手,农活不忙的时候也外出打个短工,既有了粮食,也有了经济。哥人实诚,村里人没有不夸赞的,大事小情只要大哥出面,基本都能化解。或许是老天爷眷顾老实人吧,给我送来一个漂亮的嫂子。
那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哥搓着绳子,我趴在窗台看着外面发呆。母亲正在缝补衣裤,忽然说:“坏了,鸡窝盖上有个口子可能漏雨,平安,你去看看。”
哥看看外面的大雨,说:“没事儿,鸡身上有毛,不怕淋。”
母亲瞪了哥一眼:“你身上也有毛,不怕雨淋?你不去我去。”
哥赶紧扔下绳子:“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披上蓑衣出去,找了块草帘子搭上,踢了一下鸡窝:“你们这些破鸡,在妈心里比我这当儿子的还重要。”
妈在屋里听见了,笑了笑:“这傻孩子,这能比吗?”
哥刚要回屋,又停住了:“妈,门口好像有人。”
妈说:“你去看看,可能是在门楼底下避雨的,你把人家叫到家里来。”
哥一开院门,门口真的有人。隔着窗看好像是一对母女,落汤鸡似的,我哧溜跳下炕。妈大声喊:“叫你哥快点儿把人领进来,这大的雨。”
我刚把风门打开,就见哥把蓑衣蒙在那俩女人头上,往屋里跑过来。妈也下了炕,找了两块破布:“赶紧擦擦。平安,熬姜汤;吉祥,你给你哥烧火。”然后领着俩女人进了里屋。
哥好像是打了鸡血,剁姜末、切葱花,弄得声音很大,不时往里屋门口看。
“哥,你怎么了?”
“闭嘴,”哥小声喝止我,“好好烧火。”
妈在里屋给娘儿俩换了衣服,就跟人说起话来。果然是母女俩,去走亲戚,没想到雨来得这么快又这么大。我从灯窝看过去,都是妈跟大婶在说话。那姑娘浑身还在哆嗦,羞怯怯的,一声不吭。
熬好了姜汤,我刚要送过去,哥说:“你手没洗,让我来。”
“我……谁说我没洗手?”我发现哥不正常。
那姑娘喝了姜汤不再哆嗦了,一直不敢抬头。大婶捧着姜汤,脸上都流汗了:“大姐,没想到你家大小子姜汤熬得这么好喝。”
“嗨,这不算啥,擀面条,包饺子,蒸饽饽,都会。”妈在吹牛,我看了一眼妈,妈给我使了个眼神,我也没看懂。
喝碗姜汤,拉了会儿家常。妈把人家五服之内的事儿都问了个遍,把我哥夸得云里雾照。然后叹口气:“唉,苦了这孩子,从小没爹。家里就靠他这根顶梁柱了。”
“还有我呢,我也是顶梁柱。”我早就不服了,妈老是夸哥,把我扔到一边了。我这一说话,那姑娘才抬起头。天哪,真是俊哪,怪不得哥跟个鸡毛腚似的。
“大姐,我哥熬的姜汤还有,再给你……”
“不,不用了,谢谢……”姑娘就瞅了我一眼,然后就去瞄我哥去了。
妈要留人家吃饭,母女俩坚决不同意,正好雨停了,母女就回家了。妈说:“这老天爷,成人之美也不彻底点儿。”母亲用手点了一下哥的脑门儿,“哼,差点错过一个好媳妇。”
“啥?妈你说啥?”目送人家走出老远,回来后就在那儿看着门口发愣。
母亲笑了一下:“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等着吧。”
“姜是老的辣”这话一点不错,“家有一老胜似一宝”这话更没错。我假装不高兴,拉着妈的胳膊:“妈,你偏心,我也要媳妇。”
妈“啪”地把我的手打掉:“你个没良心的,这也跟你哥争。你的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啊?妈,谁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荷花已经嫁人了。”妈低下头,盯着我,“你要是把水莲给我弄不来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的妈呀,你真是我亲妈。”我对哥抱抱拳,“恭喜哥,我要有大嫂了。”
“什么呀,”哥给我一个脑瓜崩,“我真没看出那姑娘有什么好的,嘴唇都冻得发紫,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蜡黄的脸上,蜷缩着身子,活像个受了委屈的怨妇。”
哥这是典型的心里想着嘴里犟着。妈也看出来了,满脸灿烂地说:“你可别有眼不识金镶玉。永顺啊,你爹在天上保佑你啊。”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个姑娘,手里提溜个包袱,还有两条鲞鱼、一块猪肉。姑娘齐刷刷的刘海掩盖不住一双清澈明亮的丹凤眼,粉面樱口,穿一件碎花红底上衣,青布长裤显出修长的双腿,就像一朵花开放在院子里。
哥都看傻眼了。正在哥发愣的时候,母亲早就从里屋飞一般出来了:“呵,姑娘来了,快屋里坐。”
这就是那天像个落汤鸡的姑娘,专门来还衣服的,后来也就成了我的大嫂。
我结婚后,就跟哥分家了。哥说,老二刚结婚,需要母亲帮着带孩子,就让母亲暂时住在我家。
哥在家种地,养猪,今年还从崖子乡大沽头村买来了新品种——垛山猪。这是一种杂交猪,块头儿大,长得滚瓜溜圆,乱跳乱蹦,肉特别香,胃口特好。哥还会养老母猪下猪仔儿卖钱。
哥脱下鞋,磕着鞋里的沙子:“永足啊,你还是赶紧回东家吧。耍手艺的,可不能随便乱了规矩,耽误东家的事儿那名声就不好了。”
“唉,我看呐,现在别讲规矩了,这世道可能得乱。”
我不吸烟的时候喜欢掐棵草咬在嘴里。一是可以抠抠牙,二来觉得有个东西在嘴里挺充实的,还能少说话。这是我从戏曲里那个什么“衔枚而行”学来的,人都说“祸从口出”少说为佳。
哥沉思了一会儿:“我觉得,世道再乱,规矩还是要讲的……就是三虎改不了,这个人倔头倔脑的,认准了的事很少回头的,明天你顺路去看看小姨。”
第二天一大早,我亲了亲熟睡的孩子,摸了摸水莲有些胖了的脸:“我熥了昨晚剩的包子先吃了,先到小姨家一趟,赶早回东家干活,你告诉一下咱妈。”
水莲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微微笑了一下:“祥哥,你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咱家的顶梁柱。”
我把水莲的胳膊放进被窝,顺手摸了摸水莲的肚子:“生了俩,你这肚子就罢工了?”
“你得把我累死啊,这俩都够我受的了。”水莲瞅了我一眼,“不是让我给你生闺女吗?”
“但愿这两天我没白忙活。”我亲了一下水莲。
水莲瞅了我一眼:“看你那傻样。”
我走出家门,清晨的日光不怎么明亮,但男人们已经陆续下地了。早起的人家的烟囱已经飘了炊烟。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各色树木树叶有些斑驳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就像我此时的心情。偶尔几声狗叫,几声鸡鸣。多么安静的乡村啊,多么安静的生活。可是,就是在这安静的背后,却有着那么多的不安静。
路过三碗家的时候,告诉他吃完饭自己先回刘财主家,我想去趟我小姨家看看。
三碗说:“你都有个小姨,我连个姑姑都没有,真没劲。”
小姨家离我村不过十里路程,我脚步快,两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小姨一儿两女,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三虎本来已经定下邻村的姑娘,就差下彩礼了。没想到三虎出了这事儿,姑娘家高低不干了。小姨和姨夫正在家里唉声叹气。一问才知道,三虎回来说,我说了,他不能在本地呆下去了,他得找组织。
“你看,吉祥,咋办?”小姨夫吧嗒着烟袋,一脑门的官司,似乎是我把三虎鼓捣走了。
“我看吉祥说得对,三虎要是露了馅了,在家里不安全,咱得感谢吉祥呢。”小姨拿衣襟擦擦眼泪。
“姨,姨夫,你们放心,三虎经过这次的事,肯定会更精明的,外出避避风头,没事儿的。”我嘴上安慰着二老,心里却是虚的。三虎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但愿他能顺风顺水。
离开小姨家,我心里很是压抑。朗朗乾坤,日出日落,烦心的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一只狗在路边溜达,嗅嗅这,嗅嗅那,在一棵树旁,掀起后腿,尿了一泡,然后悠闲地走了。我就想,人有时候真的不如一条狗。狗无忧无虑,虽然只有十几年的寿命,可是自由自在啊。正琢磨着,脚底下绊了一下,低头看看,是块砖头。我捡起来,朝一棵茂密的松树猛地扔过去,砖头穿过树叶,“噗啦,噗啦”,树上掉下两只个头不小的鸟儿。
我捡起来,笑了笑,摇摇头,上次守良打下几只鸟,就觉得瞎猫碰上死耗子。今天我又打下了,哪能想到呢?我想不到,这鸟儿也想不到。人这一辈子,太多的想不到,嗯,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