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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霄龙寺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3-23 23:13:33      字数:4278

  按老风俗,腊月二十九是要蒸馒头的。水莲在的时候,生活条件不好,但也要想方设法蒸各种馒头。有豆饽饽、粘糕角子、菜包子,还把馒头做成元宝、圣鸡、刺猬等形状。年头不好的时候,还蒸金镶玉,就是里层黄的玉米面,外层白的麦面,那是麦面不够的一种无奈。现在,这种馒头被当成了营养丰富的食品。
  蒸的馒头放在厢房里,冻透了,正月里到了饭点儿,拿过来熥一熥,就着隔年菜,热乎乎吃一通,然后麻麻利利再去打扑克、推牌九、吹牛扯闲篇,享受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光。
  好多年了,这种习俗没有了。我一个老毕咔嚓眼的,管这些干啥?吃了睡,睡了吃吧。
  村里的人都羡慕我没病没灾,活了这么久。其实啊,我是真的活够了。你又要说了,你不能在那棵歪脖树上吊死吗?我不是没想,二十年前就想了。可是,我要是那样做了,会给儿孙留下怎样的不好的名声呢?我堂嫂就是挂在歪脖柳树上走了。村里人说,也没听说她有病啊。
  孙子们早早吃了晚饭,都回自己家去了。家里不宽头,开车也方便,爹妈家就成了不花钱的旅馆。明理收拾完碗筷,过来跟我拉家常,说着说着就拉到了王明杰和程孟仁身上。
  明理说,村北那一片撂荒的地,被王明杰招来的种植户承包了,每年给村民一亩地四百块,年终还有分成。
  “那太好了了,撂荒好多年了。这要是几十年前,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摇摇头,“要知道这样,咱们屁股下这块地,不还是荷花湾吗?”
  “爹,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粮食吃不完吗?”
  “哼,我觉得吧,现在老百姓家里一粒粮食都不存,不是好事儿。”
  “爹说的对,现在国家也有粮食危机这一说。”
  “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程孟仁同意承包吗?”明理一直觉得程孟仁这人不地道,“他可不会管这些事,听说他一门心思想把南面的地挖开,开沙场。”
  “这个,我知道,他问过我好多次了。”
  “这个人就是歪门邪道。听说他跟村西加油站要东西,人家不给,他就不让人家把垃圾倒进村头的垃圾桶里。”
  人心就是这样,有的一门心思想的就是自己,有的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别人。共产党我经历过好多了,第一个让我佩服的应该是刘财主的女婿。说实在的,当时并不知道,后来在他死后,才慢慢听说的。
  晚饭后,一个人坐在炕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就是听听声音看看模样,前面看后面忘。剩下的时光,就是三件事:蹲墙根,吃白饭,看电视。哦,还有一件,等死。哈哈。不对,还有一件,想过去的事儿。
  
  成家立业之后,终于知道自己是男人了。秋收后,把地里的玉米秸、地瓜蔓等收拾回家,跟大哥到北山搂草准备冬天取暖。有时候也叫上三碗到山上打野鸡、套野兔,日子过得挺滋润。
  闲着了,就到师父家(那时候按规矩,女婿叫丈人“大爷”或“大叔”,不像现在一律叫“爸”。我一直叫师父),爷儿俩喝个小酒,品个小茶,拉拉家常,说说明年的打算。
  这天,爷儿俩正谈得高兴,大舅哥三思回来了。这时的大舅哥已经从青岛回来了,在飞来峰那里干着生意,个把月也不回来一趟,丈母娘白秋霜老是嘟囔。老丈人说:“男人就得干一番事业,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少吧嗒嘴。”
  大舅哥脸色很难看,一进屋把一大包瓜果梨枣、点心之类放在炕上,一句话没说只是叹气。师父问他半天,他才说公司买卖赔了。
  “唉,做买卖哪有只赚不赔的?再说,公司也不是你开的,你这不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吗?”
  “就是,当初我就说你别做什么生意,你跟你爹当木匠多好。你看,人家永足现在都成精了。”白秋霜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数落,“你咋没带她娘俩回来?”
  “我从外地回来,还没家去呢。”大舅哥脸色有些不自然,说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瞟一下我,我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我记住了大舅哥曾经说的那句话,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直到吃了午饭之后,我找了个机会把大舅哥拉到街上,问怎么回事儿。
  “老二啊,你真是个人才啊。”大舅哥拿手拍拍我的肩膀,“你说徐元义不是个东西,我还不信,结果……”
  “怎么了?”
  “他竟然把我们的特委委员给杀了。”大舅哥一脸懊恨。
  
  去年一个人去荷花婆家村拉一棵香椿木,路过飞来峰霄龙寺的时候,我想起了大舅哥王三思,决定去看看他们的那个什么公司是个啥样。
  飞来峰从西面看去,巍峨耸立,陡峭险峻;从南面看去,则群岭绵延,平缓柔和。有一年,五台山一僧人云游至此,被这藏龙卧虎的山势所倾倒,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此乃佛教圣地也!”此后,飞来峰山脉苍龙岭的东坡峡谷里建起了一座寺庙,名曰霄龙寺。庙宇虽不大,但飞来峰山脉的磅礴气势、险峻的山峰、近海渔民对佛祖的顶礼膜拜使这风格优美的佛教建筑,香火鼎盛了五百多年。每到四月初八庙会,人逾数千钟鸣百里,拜佛之人从早到晚不断。
  我把驴车拴在门口,进了寺门。霄龙寺分为三个院落,中院供佛祖,东院为僧人居住,西院为居士客居。打听僧人,才知道王三思他们的鸡鸭公司就在西院。我怯生生地往里走,刚到西院门口,一人拦住了我:“你找谁?”
  “找我舅哥王三思。”我见这小伙子挺严肃,心里好笑,串个门还用这样吗?
  “你先等一会儿,我去把他叫出来。”小伙子说完,竟然把门带上了。不一会儿,大舅哥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抹布擦着手:“永足,你咋来了?家里有事儿吗?”
  “没啥事,就是路过这儿,想起了你,看看你们的公司是个啥样。”我看到院子里有鸡有鸭,还有十几个蜂箱,“原来公司就是这样的。”
  “就是,公司就是比农户规模大的养殖场。”大舅哥往门外看了看,“就你自己?”
  我还想往里走,大舅哥拉住他说,“永足,里面正在算账,别打扰人家了,到我家去吧,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喝两盅。”
  “啊,不了,我还要在天黑前赶到徐家呢。”我听出大舅哥的意思,也隐约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就跟大舅哥说了几句家常话,两人就分开了。
  我坐在车上,回头看着霄龙寺,香烟弥漫,佛音袅袅,心里很是感慨:人真是有意思,有人为了养家糊口到处奔波,有人无求无欲吃斋念佛,有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有人慷慨解囊救人水火……毛驴似乎也受了佛的教诲,走起路来也平平稳稳,不像先前那样经常尥蹶子,只要我轻轻一声“吁”,立马就停,只要在屁股上轻轻用鞭子一点,立马就开路,点两下速度提升一倍,点三下提升两倍。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我在在驴屁股上点了两下,驴子抖擞精神,撩开蹄子就跑,也许它也知道天色晚了。走着走着,我猛地心口闷得慌,不好,有事儿。急忙四下里看看,这时节,这年头,土匪劫道的也不少,可是天还没黑啊。正寻思着,对面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来到我面前。有个带头的拦住我:“大哥,请问,霄龙寺怎么走?”
  我扫了一眼这帮人,一个个表情冷淡,暗藏一种杀气,不应该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再说,这个时候到霄龙寺不会是求香拜佛,肯定是找大舅哥的鸡鸭公司的。忽然,一阵风吹来,掀开了一个人的衣襟,腰里别着一把枪。
  我一皱眉,就往南去的岔路一指:“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十里,有棵歪脖子树,右拐就能看见。”
  当这些人转过树林,我急忙掉过车头,在驴屁股上点了四下,毛驴拼了命地跑,不一会儿就到了霄龙寺。大舅哥他们听到消息,立马收拾撤退,顺便用了我的驴车。坐在我车上的大舅哥,对我的警惕性大家赞赏:“永足,你跟我们干吧,你很老练,将来有大出息。”
  我笑了笑,摇摇头:“大哥,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不想大出息,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惜了,你知道前面那辆车那个戴草帽的人以前干什么的吗?”大舅哥脸上显出很敬仰的表情。
  “不知道,莫不是跟我一样?”我看那人肩头厚实,不像读书人。
  “就是啊,永足,你太聪明了,可现在是我们的特委委员。”
  “哦,”我点点头,又趴在大舅哥的耳边,“哥,那人旁边坐着的那个瘦猴子怎么也是你们的人?”
  “你是说徐元义?”
  “这个人是有名的懒汉无赖,去年还赖过我的工钱呢。”
  “那是因为他家里穷啊,这不,为了改变命运,就参加了革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样的人……”我刚要说,前面的车停下来,那个徐元义走过来,吓了我一跳,莫非他听到了?
  徐元义走过来,似乎不认识我:“王委员说,你妹夫不能再跟我们一起走了,让他回去吧,这块银元给他。”
  大舅哥接过银元,递给我,我推回去。大舅哥知道拗不过我,就脸色凝重地说:“永足,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讲,包括水莲。”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天色已晚,周边笼罩着阴冷,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浑身鸡皮疙瘩,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上我的心头,假如不是巧合,大舅哥他们今天真的不知啥结果呢。
  后来知道,过了不久,那帮人就赶到,气急败坏地查抄了西院,除了鸡鸭鹅别的什么也没抄到,把庙里的和尚打了一顿,怏怏而回。
  我相信大舅哥绝对是好人,那他干的也应该是好事,可是徐元义竟然跟他们是一伙的,让人想不通。
  
  不幸被我言中。当初由于工作开展得不顺利,力量不足,急于扩大组织,只考虑家庭出身,忽视了人品的考察。这徐元义,贪图享受。在霄龙寺的时候,由于开的是鸡鸭公司,又靠近海边,伙食自然是没问题的,鸡鸭鱼肉隔三差五总会有。自从霄龙寺被查抄,他们就转入了地下活动,没有了固定的场所,也没有了稳定的生活。特别是搬进了昆嵛山,条件一天不如一天,徐元义的积极性也就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去偷老百姓的鹅,被特委委员发现并严肃处理。徐元义竟然在晚上杀害了特委委员,偷了20块银元之后逃跑了。幸亏发现及时,被大舅哥带人截住处决了。要是他投了敌,后果不堪设想。
  “那现在怎么样了?”
  “唉,前段时间好几个人被抓了,组织只好暂时解散,等待机会。”大舅哥满脸阴云。
  “大哥,你们干这营生,太危险了,既然解散了,干脆从此洗手不干了。”
  “你现在不懂,将来你就知道我们这样干是为了什么了。”大舅哥眼睛里透射出一种坚毅的光,让我不好再说什么。大舅哥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小声说,“上次在霄龙寺你有没有捡到几块东西?”
  “有啊,三块带字儿的铅疙瘩,怎么了?”
  “在哪儿?找给我。”大舅哥很严肃的样子。
  “我……我给荷花她儿子了。”
  “快,赶紧要回来,不然会出大乱子。”大舅哥不容分说,让我架上车赶紧去。临走的时候,大舅哥让我带上一些点心给荷花的孩子。当我紧赶慢赶来到荷花家的时候,竟然发现贤亮正拿着那三个铅块蘸着墨汁在墙上戳出三个字“共”“党”“有”。我脸都白了,我的老天,怎么这么巧?这要是让人看见,那还了得?
  赶紧把情况告诉了荷花和永年,二人一听也吓得够呛。我把带来的点心给了贤亮,小家伙一看好吃的,就一只手拿着铅块一只手捏点心。我抱起贤亮,说:“大外甥,这东西有毒,会拉肚子的,给舅舅吧?”
  贤亮还是挺乖,我接过铅块,放进口袋,一颗悬着的心也放进了肚子里。我跟荷花、永年二人一起把贤亮戳出来的字儿全清除了,才往家里赶。
  你说,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我亲生经历过,谁敢信呢?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后怕。混社会就像做木匠活一样,处处留心,事事小心,方能得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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