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人泪

　　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映照着这个古老的小村庄，静谧，安详。炊烟袅袅，百鸟归巢。在山野里疯了一天的狗，溜溜达达往家赶。各家各户开始关门闭户，蹲墙根的老头儿早不见了踪影。中午在县城发生的屠杀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或许没人见过，或许根本就没人听说。日子照样得过，人们照样得活。
　　明理正在院子里捏着一只蚂蚱玩，见我回来了，喊了声“妈，我爹回来了”，就扑过来，一不小心把蚂蚱腿儿弄掉了一个，心疼地哭了：“爹，给它的腿接上。”
　　“傻小子，我又不是医生。”我抱着明理亲了亲，“明天爹再给你捉一只。”
　　“凳子腿你都能接上。”明理拿着蚂蚱腿直往蚂蚱身上捅。
　　“哈哈，那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就不一样呢？”
　　我举起手里的桃酥：“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回屋里吃桃酥。”
　　明理把蚂蚱一扔，接过桃酥：“爹，把我放下，我送桃酥给奶奶吃。”
　　孩子就是孩子，忘掉苦恼，也就是一块桃酥的事儿。多么希望孩子们永远不长大，痛苦就会淡化，幸福永远在招手。
　　水莲刚把灶口的火灭了，朝着我笑了一下：“真赶饭点儿，洗洗手吃饺子。”这一笑，让我浑身一阵激动，有女人真好，有女人的家更好。
　　再一想，水莲是不是觉得有男人也真好呢？有男人的家也真好呢？假如那23个被枪毙的人也有这样的女人在等着，那23个女人今天晚上不是泪流满面吗？
　　隔着窗，母亲朝我招招手，多么的慈祥。那23个人的妈，今天还能像小姨一样抱着自己的儿子责骂吗？能像妈一样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吗？
　　我把热腾腾的荞麦面饺子端在母亲面前，倒了点醋在大酱里，搅拌了几下：“妈，你蘸着酱趁热吃。”
　　妈盘腿坐在炕上，拍拍炕席：“吉祥，快上炕吧，守着妈吃饺子。”
　　“好，听妈的。”我心里一热，差点儿流泪，脱了鞋上了炕，“明理，你也赶紧上炕，守着奶奶坐着。”
　　妈把明义抱过来：“来，找你爹抱抱。”
　　明义在我怀里根本坐不住，抓了我嘴巴几下，就想挣脱出去，伸着小手：“我要奶奶抱。”
　　“小祖宗，你爹那么有力气，你都不舍得，就祸害你奶奶。”妈一边唠叨着，一边喂明义饺子。
　　明义两岁了，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人样子，越来越漂亮。当然，也越来越不好照顾，经常是东抓一下西挠一下，一点文静气都没有。这不，明义一看妈妈把饺子放在奶奶面前，伸手就抓。幸亏奶奶眼疾手快，不然又要烫着了。
　　“水莲，收拾差不多你也上来吧。明义不老实，妈没法吃饭。”
　　母亲说：“究竟还是个小子，要是个闺女就安静了。”
　　水莲端着一碗饺子过来了，我说：“水莲，听见了没，妈要你生个闺女逗着玩吧。”
　　妈笑了：“你真没正行儿，生孩子能是拿来玩的？”
　　水莲瞅了我一眼：“你不是要十狼八虎吗？”
　　妈向安安静静吃饺子的明理碗里搛了几个饺子，说：“可别了，养猪多了也养不起，也照看不过来啊。”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活儿挺多吗？”水莲一边喂明义吃饺子，一边看着我。母亲也停下筷子看着我，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唉，万幸啊，要不你小姨可怎么活啊。”妈听了，好半天没吃一口饺子，擦了擦眼泪，“你说三虎怎么就干了共产党了呢？再说，共产党是干啥的呢？”
　　我摇了摇头：“听说，参加共产党的都是好人，是帮老百姓干事的，我也闹不明白。”
　　“我看哪，这世道有点乱了。咱爹和荷花爹参加暴动，那反的都是官府，现在怎么又出现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说了算呢？”水莲把一碗饺子递给我，“你出门在外可要小心啊。我和妈在家老是提心吊胆。”
　　“不管什么党，咱都不参加，咱就是小老百姓。”妈使劲儿把饺子咽下，叹着气，“吉祥，听见了没有？我可是吃够了苦头。”
　　“妈，你放心，我保证守着家。”我剥了几瓣蒜放在妈面前，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水。妈老了，眼角数不清的皱纹，头发几乎没有了黑色，刚刚50岁啊。
　　听二叔说，爹妈成亲时，妈刚过了19周岁生日，父亲也刚满20周岁。有一位远房的姑奶奶嫁给城里的好人家，来参加婚礼时还带着厨子和食品。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哎呀，乡下也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听说还有文化，你看这皮肤，和莲藕一样白呀。”
　　二叔说，我妈一米六多的个头，不高不矮，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可以说是少有的俊俏，跟我爹站在一起，可以说是癞蛤蟆和天鹅。可是妈总是说，我爹真是好男人，虽然长得不咋地，心眼好，肯下力，她就觉得有依靠。
　　可惜，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一脸的倦容，一身的疲惫，家里家外好像没有过坐下来的时候；即使坐下来，也是缝补衣衫，织布浆布。母亲不再上山下地的时候，就开始在家里照顾完大哥的孩子，又照顾我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清闲下来呢？
　　“妈，你别光顾着明义，你自己赶紧吃。”我搛了些饺子到妈的碗里。
　　水莲想把明义抱过来，妈说：“不用了，快吃完了。你这一阵忙活，赶紧吃吧，饺子凉了不好吃。”
　　“妈，二婶说过，你是咱老姜家的好媳妇，也是村里当婆婆的表率。”
　　“嗨，听你二婶瞎说，”妈摇摇头，“人哪，要尽本分。当儿媳就得像个儿媳的样子，当婆婆就得有个婆婆的样子。”
　　“妈，你说我这个儿媳妇当得咋样？”水莲盯着妈，一脸的调皮。我禁不住捅了她一下。
　　“我看上的儿媳还能差了？”妈把吃饱了的明义放在一边，叹口气，“我并不是天生的好媳妇，是你奶奶给我做的榜样。”
　　“妈，你说说我奶奶的事儿呗。”水莲往妈的碗里搛了几个饺子。
　　妈用筷子挡了一下：“够了，够了。唉，一想起你奶奶，我就想哭。吉祥啊，你不是让水莲生个闺女吗？这我心里很欣慰，不像你爷爷那样重男轻女。”
　　妈说，我奶奶生我大姑的时候，我爷爷摔锅摔碗，指着家里的母狗骂，骂完一脚把狗踢出老远，吓得我奶奶抱着大姑小声哭，不敢说一句话。
　　我奶奶生下我爹后，我爷爷把五服之内的亲戚都请来家喝酒，对我奶奶说：“加把劲儿，明年再给我生一个带把的。”
　　我奶奶幸福地过了两年，又生下了我二姑。这下麻烦了，我爷爷直接就把家里的母狗打死了。我奶奶吓得晕了过去，落下了病根，医生说不能再生了。可我爷爷不依不饶，我奶奶好不容易生下了二叔。
　　唉，还是老天爷可怜我奶奶，要不是生了我二叔，我爷爷就准备打破家规，再娶一个。
　　母亲说着，就流泪：“女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吉祥，你可不准对水莲不好。”
　　“知道，你问问水莲我对她咋样？”
　　水莲瞅了我一眼：“别得意，看我生个闺女你咋样。好生听妈说。”
　　妈接着说：“你奶奶那是真有教养啊，从不发脾气。你奶奶对来讨要的人尽量给予帮助，常说‘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太阳不会总在一家红’。也许正是你奶奶的善行，只要你爷爷打骂你奶奶的时候，邻居们一面倒地训斥你爷爷。久而久之，你爷爷也改了性子。唉，可惜啊，你爷爷改了性子，你奶奶却享受了没几天。”母亲拿衣襟擦着眼泪，说不下去。
　　水莲赶紧递上手绢：“妈，不说了，刚吃了饭不能哭。”
　　我对奶奶印象比较模糊，依稀记得奶奶经常抱着我，有什么好吃的都尽着我。妈说：“你生下来后，妈的奶水不够，都是奶奶一口芋头一口芋头喂着你。一边喂一边叹气：‘苦命的孩子，老天会保佑你的。’”
　　听二婶说，奶奶在邻居面前总是说，你看，这是老大媳妇给买的衣服；你看这是老二媳妇给做的鞋子。爹和二叔在奶奶面前，从来不敢说老婆一句不是。二婶有一次笑着说：“我和你妈都被你奶奶惯坏了，在家里作威作福。”
　　在我的记忆中，妈每次说起奶奶，话里都浸透着怀念和敬意：“你爹出事后，你奶奶格外照顾我们，在我做错了事的时候，从来都是趁着没人的时候才跟我说。”
　　妈说：“是我命不好，你奶奶50岁就走了。那天，奶奶突然说浑身疼得厉害，叫妈扶她坐起。坐起来后，奶奶把几个孩子都叫到身边，穿上新衣。说，你们别害怕，也别哭，我的寿数到了。”又对爷爷说，“我也算对得起你们老姜家了，别再怨恨我了。”妈说，“你爷爷蹲在地上早就哭得不行了。奶奶的好，你爷爷其实也不是不知道。你奶奶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对我说，不能照顾你们娘儿啦。临走的时候，一直看着我们娘儿三个。给她说了很多话，下了很多保证，才闭上了眼睛……”
　　看着满头白发的妈，我突然说：“妈，我不出去干活了，在家守着你。”
　　母亲抬起头看看我，好半天嘴里的饺子也没嚼一下，皱了一下眉头，嘴唇动了一下，看看水莲和孩子，说：“这么好吃的饺子也堵不住你的嘴，快吃吧。”
　　水连也好奇地看着我，似乎在问怎么了？
　　母亲放下碗，捂着嘴“唉哟”了一声。
　　“怎么了，妈？”
　　“没事儿，咬着舌头了。赶紧吃饭，”母亲看了我一眼，继续吃饭，“咬了舌头，还能不吃饭？”
　　晚上，我搂着水莲的时候，心里有些发慌。水莲趴在我胸脯上，拨拉着我的鼻子：“妈说的话你听懂了？”
　　“我又不是傻子，只是……”
　　“有时候吧，人还得相信一下命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水莲继续拨拉我的鼻子，“走到哪一步，都是天注定的。”
　　“我只是想，男人是不是应该让女人过上安稳的日子。”我捧住水莲的脸，“我老在外面晃荡，怕冷清了你。”
　　水莲把脸贴在我胸前，静静地听着我的心跳：“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男人天天陪在身边，可是，这是不现实的。你在外面想我不？”
　　“当然了。为了不想你，我就使劲干活儿，累了倒头就睡，就没时间想你了。”
　　“人家都说，宁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嘴。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嘴。”水莲的泪水流在我胸脯上。
　　“水莲，我想要个闺女了……”
　　“我也想……”